馬婉
1949年上海的四月天,雖然時不時地仍有寒氣來襲,但滿園的春色早已無法鎖住。幾枝白玉蘭倔強地穿過鐵欄,越過囚窗,探著身子,在陰暗的囚房中,絢爛綻放,默默地散發著淡淡清香。在白玉蘭縈繞的囚窗下,李白用他早已血肉模糊的手,靜靜地書寫著給妻兒的信。
“慧英:本月二十二日(星期五)下午,我由警備部解來南市蓬萊路警察局看守所羈押。這里房間空氣比警備部看守所好,但離家路遠,接見比以前要困難。你若來看我,要和舅母一同來,坐車時好照顧小孩……”
筆觸間,濃濃的愛意融著春意在字里行間凝結,寫至此,李白若有所思,抬起頭看著這高高的囚窗,手中的鋼筆不由得停在了半空,思緒卻如筆尖的墨水在信紙上漫開……
他想起,1937年,自己剛來上海的時候,由于長期在部隊戰斗生活,突然轉變為一名地下工作者,他還有些不習慣,舉止神態,總是顯得與“身份”不符。見到有錢有勢的人,他會馬上露出不屑的態度,而遇到乞討者,他又會毫不猶豫地慷慨解囊,很多次他都是身無分文地回到家。直到一年后,他才慢慢融入到上海的社會生活中。
等到組織派裘慧英假扮他的妻子,掩護并協助他的工作,過來接頭時,李白早已成為成熟的地下工作者,頭發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戴著眼鏡,清瘦的臉上略帶著幾分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裘慧英還曾因此放心不下,偷偷去找地下工作的上級領導問:“看了看不像個同志,會不會有錯?”
就這樣,他和裘慧英以“夫妻”的身份開始了工作。他們常常為了排除干擾,也為了工作安全,在零點至凌晨四點的時候,在房間里掛上厚厚的雙層深色窗簾,將25瓦的燈泡換成5瓦,再蒙上一塊布,隨后又在電鍵下面墊一張紙片,以減輕聲響,做好這些準備后,才“嘀嘀,嗒嗒”地開始發電報。由于無線通訊工作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和嫻熟的技術,所以每當他一戴上耳機,完全沉浸在電波中時,裘慧英便主動擔當起“警衛”的工作。
他想起,他的兩次被捕。當時,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入租界,不斷破壞我黨的地下組織,并用無線電測向儀偵測我黨電臺。不幸,在1942年農歷八月,他和裘慧英雙雙被捕。在獄中,任憑敵人各種嚴刑逼供,他一口咬定自己是為了商業投機而私設的電臺。由于當時上海各種投機商十分猖獗,敵人又無法掌握確切的信息,一個月后,只得將裘慧英釋放,但仍繼續囚禁他,還將他秘密地轉移到極司菲爾路(現萬航渡路)76號汪偽特工總部關押。之后,由于日偽實在找不到證據,經黨組織的積極營救,他才走出“76號”這個魔窟。
獲釋后,他又奉命到浙江淳安縣,打入“國際問題研究所”,想利用敵人的電臺為黨傳送情報。然而到了淳安縣后,他發現由于縣城里沒有照明電,發報時只能人工手搖,且發電功率很小,周圍又有高山,對電波起了屏蔽作用,無法實現發報。因此,他只好將電臺轉移到浙江場口鎮外一個鄉村,改為與上海地下黨電臺秘密聯絡,通過上海地下黨中轉,將情報送到延安。
可是,好景不長。那段時間,場口鎮周邊時有國民黨各派軍閥武裝火拼,有一次險些將他寶貝的電臺擊毀。萬般無奈之下,他又帶著電臺回到淳安縣。在船上,一支國民黨兵搜到了他身上的收發報機。因此,他又一次被逮捕。當然,這次由于有“國研”這個身份當擋箭牌,過了幾天,他就無罪獲釋了,有驚無險。
他想起,1945年全民族抗戰勝利后,他又一次秘密潛伏上海。那時,他化名李靜安,繼續從事與黨中央的秘密聯絡工作。為了掩護電臺,避免引起敵人的注意,他取得了海洋漁業公司修理漁業電器設備這一職業的公開身份。這個漁船修理處位于上海東北端的復興島,他就每天兩三個小時用于往返途中,下班后,又半夜起來進行長達三四個小時的通報。由于長期夜以繼日地工作,他的兩鬢過早地出現了蒼蒼白發,額頭、眼角添上了深深的皺紋。
他想起,1948年12月29日的那天深夜,他正在給延安發一份非常重要的國民黨絕密江防計劃,敵人卻悄悄地用分區停電鎖定了他的住所。聽到一陣敲門聲后,他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于是飛速地把一份電報發完,發完電報后把電文稿撕碎丟入抽水馬桶沖走,而后將天線、機器拆散藏于壁櫥里,并吩咐裘慧英把年僅三歲的兒子送到樓下鄰居家……
想到此,連續刑訊30多個小時,都沒有落淚的李白,悄然落淚了。寫好信,李白委托出獄的同志,將信轉交給了裘慧英。
1949年5月7日那天,裘慧英帶著孩子探監,此時,李白的雙腿已經被老虎凳壓壞了,完全無法站立,只能在難友的托舉下艱難地爬上囚窗。看著被敵人折磨得無法辨認的李白,裘慧英抱著孩子掩面而泣。
“以后你們不要來看我了。”李白緩緩地說。
“為什么?是不是判決了?”裘慧英急忙問道。
“不是,天快亮了,我所希望的也等于看到了,今后我回來當然最好,萬一不能回來,你們和全國人民一樣,能過上自由幸福的生活了!”
看著淚眼對淚眼的父母,年幼的李恒勝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顧伸著手喊著:“爸爸,抱抱!爸爸,抱抱!”
李白看著年幼的兒子,不禁笑了,張開雙臂,大聲說:“爸爸過幾天就回來抱你!”
可是,這個擁抱,李恒勝再也沒有等到。沒過幾天,李白被押解到浦東戚家廟秘密殺害。這時,離上海解放僅有2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