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中的光亮（組詩）

孫夜

母親的艾草

母親每天都會點燃艾草，讓煙霧彌漫

從客廳到臥室、到廚房

煙霧彌漫，都是艾草的香味

從祭灶那日開始到正月

每天堅持點燃艾草

她不理解冠狀疫情是怎么回事

母親八十六歲了，她不需要知道

她堅信艾草的煙霧可以殺死病毒

她在我的房間里會多熏一會

她是先把艾草點燃

然后吹滅那火苗，煙霧就蒸騰起來

煙霧中母親的背影有些駝了

母親的艾草是端午節備下的，每年都備

她把艾草晾干，收集起來

還是晾著

平淡的歲月里總是有艾草

那些曾經青翠的艾草

汲取了天地間的哪些物質

傳達了多少無聲的語言

才讓母親如此信任你

母親不愿意戴口罩

她就不下樓。她有艾草

她就把自己的艾草熏好

玉帶河北岸叢林

大雪潛行，一夜占領北岸叢林

雜草、荊棘、人體掉落的死皮和花

銹跡、媾和、鹽、馬達的聲響

一切掩蓋在積雪之下

只有叢林還在，以上半身四顧

饑寒中起了盜心

河水放棄了玉，玉帶放棄飄揚

開始渾濁的河水，一樣有魚，

一樣灌溉兩岸，一樣可以行船

從北岸蘆葦起飛的鳳凰山，棲落在城南

生長梧桐的九座山峰

百鳥開始盛會，烏鴉在唱

藤花落處，打開又關閉的城門

千金散盡的糜姓兄弟帶著妹妹遠走

就像雪一樣不再還鄉

雪光中城市窗明幾凈

寒風吹過的枯枝還會返青

還會順勢而為、還會繁花似錦

這北岸叢林，總有一條老根在寂靜地呻吟

鋒利的玻璃

夜色越來越黑

我要在這黑色中找些光亮

把大地上的玻璃揀凈

那些鋒利的玻璃

在天亮之前

我會打掃出多大的地方

能讓你安全地走過

不要相信水底的淤泥

不要相信鎖與鑰匙的關系

不要相信玻璃

尤其是打碎后的玻璃

親愛的你看我總是欲言又止

無論內心怎樣涌動總達不到

玻璃的那種透明那種鋒利

留言

我把什么都給了你

只留下北方的河

她要在陽光下結著薄冰

這個冬天多么遙遠

我一直在追趕一個日期

追趕到這一年

我自己卻所剩無幾

你依舊枝繁葉茂

就像晚清一個地主的莊園

你在高高的碉樓防守

四周沒有你相信的佃戶

我可以交出所有的田租

但我必須留下這條北方的河流

在最后的時刻我要洗一洗

可以干凈地認祖歸宗

散步

小巷總是很深

從民國到晚清

從盛唐的驛站到先秦

一步一步地走

那里有著諸多的小國

夜晚的風夾著塵土

我在楚國耕田

收工后去吳國會友

帶著山雞和豆腐

順便給越國的岳父帶瓶老酒

把鞋子搭在肩上

把汗巾拿在手上

我在邊界處再建一個小國

一畝三分地

種草養一條水牛

水蛭

大水漫過舊城

一如往年越過一支荷花

那些上帝的旨意世代的漂流

以動物的血液為生

我想用雙手勞動有翅膀可飛

或者有纖細的四足爬行

我生來就是這丑陋的蟲類

世代漂流以血為生

我無法與你交流

無法與你們一起興修水利

你們治理了海河與淮河

讓蘆葦茂盛河水可以濯纓

這都是往事

那高處的樓謹慎保持的距離

我只有在低處生活

隨波逐流承受一年一度的洪澇

在夏季熱愛荷花的時期

水面漂浮著水蛭

海水邊

你離開時，好多的水還在途中

它們都想有一次到來，到陸地上看一看

經過你身邊，用水的方式上岸

假如你還是那樣站立，它們會濺得高一些

水花開得更遠

你就是面朝大海也下不去

像世世代代的海水也上不來

你們都只能止于沙灘

很多的水在掀起波浪，迎接著天光

很多的水在黑暗的海底潛涌

那些低溫的水流

需要一顆安靜的心，需要一次又一次遺忘

需要轉身，和你一樣地

忽略一些偶然出現的憂傷

驚濤拍岸，卻帶不走一粒沙子

這是一個長久的游戲

不論容納或挽留

但你可以赤足走過，濕潤而不下陷

這世界還有誰感受到你的存在

也許只是一粒沉默的沙子

洪澤湖西岸

雨水在秋夜的坡度上滑落

一定有一些涼意

會在某一陣風之后

就像你不經意中吹了過來

有很多個短途

今夜可以拼接以致遠

像古人一樣行色匆匆

一程一程地

赴約或者回鄉

在涼亭休息，在下一個茶舍飲茶

吃些干糧

望著官道上揚起的塵土

在落日的余暉下

也許只是個誤傳

說紫色的花開遍了洪澤湖西岸

我想在黎明前到達

站立，面向東方

看太陽從水面上升起

將我身影拉長在花海上

然后越來越短

只至消失

局部

我只能接觸這個世界的局部

制造有限的距離。從來倒去

我不知道的物體從遠處經過

局部。讓我成為具體的人

我是樹的局部，離開你控制的木制家私

我是蛇的局部花紋，和蛇毒無關

我在局部里狹隘而執著

像海洋中的島嶼等著淹沒

我只能是你生活的局部回憶

一個黃昏或一個動作的局部。在局部變色

就像一條河流從海洋的局部流入

縫隙

陽光，水一樣無可收拾

無可尋找的縫隙，這漫天漫地的光

像一滴水被照亮，透徹內心的黑暗

支撐不住存在的形式，那契約還在

我曾被我的王托孤，我是你漸漸老去的臣

像刃經過肌膚，穿過普照的陽光

前往重建的皇城

時光水一樣彌漫，撕不開

我只是要尋找一個縫隙，在陽光里

然后像一粒樹種，落進去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