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瀟雨
西西弗斯是古希臘神話中那個綁架了死神的人。他因此觸犯眾神,眾神罰他往山上推一塊石頭。石頭到了山頂又滾下來,他不得不下山重新往山上推。如此循環往復,永無休止。米歇爾·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列舉君王為顯示他的權威而實施的各種刑罰。那都是人間的刑罰,西西弗斯所受到的刑罰不在其中。人間的刑罰主要指向肉體。西西弗斯綁架死神,被罰去重復了無意義的事,他的這場發生在神界的罪與罰,從一開始就帶上了形而上的意義。學群的小說《西西弗斯走了》(原發《十月·長篇小說》2020年第3期)說的就是西西弗斯的現代版,它指向的是日復一日的現代生活。
小說主要講述了三類人在現代社會里的行走與尋找。主人公哲學教授陶一粟的行走始于絕境,因而義無反顧。女主人公劉書空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獨立的行走者,去國外留學,又從國外回來,接著辦了一份地理雜志,她似乎一直走在自己選擇的那條路上。當她知道了陶一粟,一下就有了千里遇故知之感。還有就是以“我”為代表的一些人物,包括老部長、林院長在內。“我”的行走并不是身體與腳步跋涉了千里,而是從報社“走”到了地理雜志社,走得頗有些“逼上梁山”之感。這類人物的行走更多是被動式的。無論哪一種行走,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現出現代人對西西弗斯式窘境的否定與抗拒,以及試圖走出去尋找什么的趨向。小說主要講述的是陶一粟的行走,因此本文也主要說說陶一粟的走。
醫院與病人
陶一粟的行走是從醫院開始的,小說也從醫院寫起。
醫院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大概因為很多人出生在這里,也在這里死去。生與死都在這個地方相會,醫院便被人們賦予了某些超越世俗的意義。小說里的醫院更加特別,它的前身是一個教會。曾經人們在這里禱告,期望從上帝那里獲得救贖,如今人們來到這里,以期從醫生那兒得到救治。一個不知不覺被賦予了神圣意義的權力空間在這個地方悄悄延續。小說多處體現了有關醫院的隱喻,比如醫生與病人之間關系的隱喻。就診的醫生是陶一粟的朋友,小說描寫了兩者之間一個很突兀的身份轉變,最開始碰面時房間里坐著的人和進來的人彼此是朋友,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朋友此時“露出來的臉和手都是朋友的”,而當陶一粟坐在了病人看病的椅子上時,他就變成了病人,朋友變成了醫生,在他身上游走的那只手也不再是朋友的手。此時他們的身份發生了質的轉變,陶一粟感覺自己在對方眼里仿佛不再是人,而是一具肉體,是不同身體部位的組合,就像醫學院學習器官時的那個人體模型。進入手術室時這種感受更加突出了:“躺在這里,像是把身體端給他們,只能讓他們去看。包括兩只剛從拖鞋里脫出來的腳。推車一動,它們就在那一頭搖。它們不再是按他的意志在地上走動時的樣子。他是病人。說得確切點,一具病體。”陶一粟甚至由醫生對待病體的態度聯想到了劊子手對待罪犯:“槍斃人的時候,他們喜歡叫挨槍子的跪在地上。兩邊平起平坐,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還怎么開槍?”這個聯想有些殘忍,卻又不由得引人思考:在那一刻的醫生視角里,病人是否一定程度上是被物化了的存在?醫生見過太多生死,生與死在他們眼里還是一樣的意義嗎?如果人只是一堆組織器官堆積起來的生物,那么人生的意義在哪里?解剖學也無法發現和找到靈魂,靈魂又在哪里?醫學不知道,哲學好像也不能回答。在這樣一座教會改建的醫院里,一位幾乎被醫生判了死刑的哲學家躺在里面,由醫生視角下的自己聯想到了生命最本源的問題,有關靈魂與肉體,有關死亡,有關人存在的意義。
醫院中時常出現的“審判”也同樣意蘊深長。檢查陶一粟身體的CT機恰好放在了從前教會主教住的地方。在宗教信仰空間里,神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替神開口說話的主教也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諷刺的是小說里醫院的醫生及機器也很巧妙地與上帝及主教對應了起來。他們仿佛掌握著人們的生死,擁有對病人身體甚至生命長短下結論的權威,也因此掌握了絕對的話語權。“原來是一個人用上帝的口吻在說話,現在是一個人,加上一臺機器。”他們一起為疾病下過定義以后,生命好像就真的無處可逃了,他們說你只能活多久了,你好像便只能躺在床上開始倒計時,把你的身體、你的靈魂、你過往的所有歲月、走過的所有路、未來的所有可能性都交出去,交給那些機器、針管。
此外,醫院這個地方,人們面對得最多的當然還是疾病和死亡。癌癥,許多人聽到這兩個字眼便會害怕。被確診了癌癥的人,好像都不得不朝死亡邁步,死亡是人生最大的未知,誰都會或多或少感到恐懼,身為哲學教授的陶一粟也不例外。第一次去醫院檢查完等結果的時候,陶一粟甚至不愿意回家而選擇去了酒店。因為家里熟悉的一切讓他坐立不安,日常生活依然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但他的身體里卻住著一個巨大的未知,這種模模糊糊的對立感讓人無助,仿佛生活無情地繼續行進著,而他已經被狠狠拋下。死亡就像一個黑暗龐大的深淵,陶一粟害怕面對。教了大半輩子哲學的人,曾經以為哲學可以分析解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可當猛然面對死亡的時候,他發現哲學什么也解釋不了。哲學解釋不了為什么是他得了這個病,解釋不了為什么世界上會有這個病,為什么人會死,為什么死去的人就再也回不來了。無邊的虛無一下子撞向了自己,面對死亡以及其背后的一切,陶一粟突然覺得自己太渺小了,“有了病就知道生命多么脆弱,得找一件足夠強大的東西。”書本上哲學的世界如此浩瀚,都不足以抵御眼前的病痛與死亡,陶一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自己現下的生活多么空無和渺小,他想到要逃離。癌癥在小說里一方面與生命的無常和死亡的虛無相勾連,另一方面又與一種內心深處的追尋沖動相聯系。海德格爾曾提出一個概念叫做“向死而在”,人生在世就是一個向死的過程,死亡的在場性才會讓人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我的在場。人生于世會被太多東西羈絆住,大概只有面對死亡時人才能撥開迷霧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是什么。如果陶一粟沒有得病,他也許會繼續原先的生活,永遠想不到要從這里逃走,而疾病給予了他一個強大的推力,死亡就在眼前,不如走到想去的地方看一看。
由此可見,醫院就像是日常生活的濃縮和隱喻,它把對人身的羈絆和控制推到了極致,同時也就把陶一粟對生命的叩問推向了頂點。
洞穴與回歸
從醫院逃出來,陶一粟首先想到的地方是雷都山的一個洞穴。從醫院到洞穴,倒真是回應了“向死而在”。那個洞是一個廢棄地下軍事工程挖出來的,他年輕時曾在那兒當過兵。這一段行走冥冥之中指向的似乎是回歸。在面對死亡時的恐懼和虛無里,人首先下意識想要做的似乎都是“回去”,回到一切的原初,回到過往,甚至回溯母腹,回歸某種合一體驗。在回歸體驗里人會感覺自己與周圍環境是融為一體,因此會有一種足以抵抗一切不安與恐懼的安全感。就像日常生活里人遇到突如其來的痛苦或者巨大的恐懼時,很多時候第一反應是“媽呀”或者“上帝呀”,這大概是語義學上一種有意思的一種回歸,好像下意識叫出這句驚呼,恐懼與痛苦就會過去。小說中,面對死亡的陶一粟也選擇了回歸。回歸的那個洞穴在作者筆下不僅僅是陶一粟過去待過的地方,更象征著一個母腹空間,甚至是一種超越性空間,就像之前那個老和尚的山洞。洞穴是哲學上的一個重要意象,柏拉圖筆下,洞穴里關著一群囚犯,他們背對著洞口被綁住了手腳,無法移動身體,只能通過火光照在石壁的影子來認識世界。他們除了影子看不到任何東西,因此他們以為這些影子就是全部的世界,在這里洞穴象征著認知的禁錮與封閉。小說里的洞穴卻是反向意義的,它象征著一種回歸的開闊,一種萬物合一的圓融,既是一,又是萬物。小說是這樣描寫陶一粟的回歸體驗的:“世界像是回到了混沌未開的時候。宇宙中的黑洞無邊無際,沒有開始,也就沒有結束。慢慢地,黑暗開始分出兩種不同來:空蕩蕩的黑暗和凝固不動的黑暗。”如前文所述,洞穴是一個很神奇的空間環境,在這里人很容易擁有一種萬物合一的回歸體驗。生命的根源也連著洞穴,讓洞穴成為了一種讓人類有歸屬感的隱秘空間。陶一粟來到這里,原本大概是想要躲起來,躲回原初,躲回母腹,這樣便不用獨自承擔死亡的虛無。可在洞穴呆了三天,陶一粟卻感受到了一種新生,自己像是變回了胚胎,復又重新從母體中被生了出來。“三天就夠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的身子里響起一個聲音,他要到生滿萬物的世界里去。他再到那里的時候,你還可以叫他陶一粟,或者叫他陶大軍。可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人了。”就像后來劉書空對著“我”在計算器上不斷按出的那個聲音:“歸0歸0”,陶一粟回到這里,又從這里走出去,一切歸0后便得以重來。洞穴在這里還蘊含一種“出發”和“重生”之意。
此外,蛇也是一個富含深意的意象。小說中有關蛇的情節格外有趣,陶一粟從洞穴一出來便被蛇咬了,然而蛇沒有帶走他的生命,反在他被救之后,與他身體里的病達成了某種平衡。圣經里也有一條蛇,圣經里的蛇是一個反面的形象,它誘騙亞當夏娃偷嘗了禁果,使之被趕出了伊甸園。可在此處一聯想,亞當夏娃從伊甸園走出來,不正象征著人不再是神的附庸品,從而成為了一種獨立的存在,獲得了新生?這與陶一粟的經歷倒是有些契合了,陶一粟也是從過去的生活里出走,從病房里逃出來,在這里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重生。不知道是不是蛇毒的原因,陶一粟身體里的癌細胞似乎也懂得了有所不為,死亡也隨之后退了許多。陶一粟由此從地理上與心理上都走上了他的追尋之路。
行走與尋找
陶一粟真正的追尋之路朝向大西北的雪山和高原的。泰勒斯說:“水生萬物,萬物復歸于水。”而雪呢?雪是天上來的水,又借著河流流淌出人類的文明。陶一粟也許相信著,雪山能流淌出文明,也能回答哲學也回答不了的問題。又或者在那里他可以體悟到某種神性的和根源性的東西,從而不再需要答案。
陶一粟的走首先是一個不斷放下與克服的過程。最先被放下的就是各種社會性身份。在火車上他故意落下了身份證,后來在火車站丟了手機也就沒有再要。一個是證明身份的東西,另一個是與外界聯系的東西,對于大部分現代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無論走到哪里,尤其是在車站這樣地方,總能聽到廣播提醒“帶好隨身物品”,隨身物品隨身物品,明明是隨身的東西,卻幾乎要取代身體本身。在習以為常的生活里,手上那張證明身份的卡片仿佛才是存在本身,沒有了它,人們幾乎不能證明自己是誰:“那上頭有照片,有出生的年月日和住址,有他的名字,還有一串號碼。對于一臺檢驗的機器來說,他就是那串號碼。”與此同時,這些隨身物品還阻斷了人與人之間的真正交流。交流似乎變成了身份與身份的對話,,人被關在身份里頭,很難從其中感受到自我與他人的存在。就如同不再是主編后的“我”和退休后的老部長聊起地理雜志時,“我”突然感覺這是“我們”第一次聊天,第一次以人與人的身份交流,“告辭的時候,老部長抓住我的手認真握了一把。以前我們沒有這樣握過手”。因此不得不讓人深思:當我們談論“人”時,我們到底在談論什么?是那一串數字、那一張身份卡片?還是那個代表身份的椅子,抑或是“一把手”之類的身份?那這些之外呢?總編、社長、部長這個稱號背后可以換無數個人,那些被換下的人又是什么呢?王小波曾經寫過一頭特立獨行的豬,那頭豬敢于無視生活中所有的設置。在這里,陶一粟就愿意做這樣一只豬,那些隨身的東西陶一粟都選擇放下,他讓自身來證明自身,用感官來與外界產生聯系。他在行走中證明了附著在人身上的很多東西都是可以丟掉的,丟掉了這些之后人似乎反而更貼近人本身,也更貼近靈魂。
在這之后,陶一粟又丟掉了裝在時鐘里的時間和裝在地圖上的空間。人自身的感知可以代替分秒針的移動。丟掉鐘表里的時間后,陶一粟的時間不再是裝在時鐘里分秒針的循環運動,而與天地萬物一起成為了可以感知也可以觸摸的東西:“他要的那些鐘點都住在他身上。什么時候渴了,什么時候餓了,什么時候睡,什么時候醒,這些不用鐘表來告訴他。所有需要換成數字來計算的東西都可以不要了。他還要算術做什么?算地球轉了多少圈?算太陽到地上來了多少次?算他身上的腫瘤里住了多少癌細胞?算他還能在地面上走多久?上帝管的事情,用不著人算。”接著是地圖:“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大概怎么走也走不到地圖上。就想,干嘛要拿一張地圖,照著上面的名字走。仿佛到這里來,就是為了從一個地名趕往另一個地名似的。”人真真切切地把雙腳踏在地上,應該走向哪里腳步自己會告訴你。就像隨意撒一捧種子在地上,它們會自己生根發芽,找到生長的方向,不需要導航,也不需要地圖。當被各種機械物件限時規定的時空都被放下之后,人的世界就仿佛突然變得很大,時間也變得很豐滿,人要去追尋的似乎就也該是更大更遠的東西。
隨身的外物都放下了,就該落到自己的肉體上了。剛開始行走時陶一粟身體各處好像都叫囂著疼痛與不適應,從腳開始:“先是鞋子在腳的一些部位上痛,接著是路把一段坎坷嵌入他的腳踝”,再是肚子:“腳上腿上的事情沒完,腸胃又開始鬧起來。肚子鼓著不動”,接著一路往上到了鼻子嘴巴:“咳嗽,打噴嚏,流清鼻涕。一咳嗽就好像要連到肺,連到肺上那座城堡。”走著走著一組組癥狀都消失了,肉體漸漸也成為了被克服的東西。難怪古往今來那么多宗教信仰里好像都或多或少都有苦修,大概是因為痛苦連著肉身,當人們連身體上的痛苦都適應了,似乎便可以將肉身一同拋入腦后,使靈魂輕盈地走到前方來,帶領人繼續向前走。
再往前走,死亡似乎都是可以被克服的。陶一粟最初會選擇走是因為死亡突然變得離自己很近,它變成了一坨東西住到了自己身上。它的出現讓原本的生活分崩離析,陶一粟所有的知識智慧在生與死這個問題上似乎都變得格外渺小。在大西北經歷了種種,看過更大更浩瀚無垠的東西之后,陶一粟對于死亡也平靜了很多。最后寄給“我”的信件中,陶一粟寫下了星空下對生與死的諸多感悟,都讓人感覺到一種超然的意味,甚至對于死亡有一種隱秘的向往,柏拉圖說:“哲學是死亡的練習”,也許在這樣一種終極感悟里,他才真正領悟了他教了大半輩子的哲學。就如同“我”的感悟一般:“人似乎總是在接近死亡的時候離神更近一些。”那一刻寫下那封信的陶一粟大概抵達了某種神性的東西。
小說的最后是陶一粟的一篇筆記,里面講述了一個關于病菌與細菌的“宇宙論”,陶一粟在筆記里寫到:“對于那些細菌來說,人體就是一個巨大的星球。它們的一生歷經了漫長的幾個小時,幾天,或者幾個月。一代又一代細菌,也不曾弄清這個天體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們的史籍較為完整地記錄了某幾個星期,除此之外就是一片黑暗。……由此想到,人類托身的地球或許也是有知的。誰知道呢?我們身上的細菌對于我們又知道多少呢?”這是非常奇妙的宇宙論,宇宙在他眼中有如俄羅斯套娃一般,一環套一環,最終接近無限。也許在抵達某種神性的時候,他也找到了他所有問題的答案。他在那樣一種終極歡愉里感受到了與天地融為一體的合一體驗,那一刻他變得很大,大到幾乎要與整個宇宙同質。小說還多次描寫了在大西北陶一粟有過的一些超現實體驗,比如雪崩的預兆,通靈性的狗與牦牛,比如對亡者靈魂的感知。一個人存在于世最多不過百年,而自然和宇宙卻存在了很久,面對這些的時候,人們不由得會對時間的盡頭和空間的極限產生好奇,并對更為超越性的存在進行凝望,感受神性。在終極意義上,世界對每個個體生命來說永遠是不可知的,因而自然永遠存有一份令人著迷的、神秘的吸引力,只要世界上還存在著未解之謎,只要還有科學的觸角未能伸到的地方。在面對大自然這份神性的時候,人們往往能與一些無法言說的東西相遇。“這個離天最近的地方,本來就是靈異之所。”那些超越人類的東西,屬于神的東西,必定超越了日常生活,超越了語言本身,語言終究還是人的東西。“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如果說陶一粟是那種超乎常人登頂珠峰的人,生活中還有很多像“我”這樣希望從庸常生活中超拔出來的人,他們因為種種原因,只能將目光寄托在攀登珠峰的人身上。想一想,一場足球賽吸引了多少目光,有多少人為之呼喊為之發狂,身在日常中的人們是這樣渴望走出日常!從這種意義上說,陶一粟他們的行走也就因為代表了人類追尋的腳步,而有了廣泛的意義。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