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帶

淡淡的幽香浮動在八月寧謐的秋夜,一襲喜服的金農踏著花香來到他的新房。喜帳內端坐著的新娘聽到推門的聲音,身子明顯一僵。看到自己的新娘如此緊張,金農忍不住唇邊蕩起一抹淺笑,他步履輕快地走過去,一邊挑起新娘的喜帕,一邊即興吟了一首詩,贊頌新娘的美貌。頓時,新娘的臉頰嫣紅,宛若初綻的花朵。
杭州的黃氏是詩書傳家的大戶人家,慧姑自幼就熟讀《女誡》《論語》,浸潤了書韻墨香的她知書達理,性情溫婉。也許是看多了詩詞歌賦的緣故,她一直期待的良人,就是溫文爾雅能出口成章的才子。而金農少有詩名,淑質英才,杭州城內人盡皆知,正是因此,在得知前來提親的是金農后,她毫不猶豫地應允下來。
金農之前一直在蘇州跟隨何焯學習,并在老師的指點下幫助八皇子在江南采書,這期間他不僅在學問上有了很大的提高,在古籍、古董的鑒別上也有了很大的收獲。當然,這也使得他的婚姻比同齡人要晚上一些,所以成婚那一年,金農已經二十五歲。
慧姑知書達理又賢淑能干,很快就接手了金府的一應事務。對著金農的時候她還是有些拘謹,或是因為身為青年才俊的金農讓她有一些崇拜,轉化成了言談里的敬畏。
生性詼諧的金農很快就發覺了慧姑面對他時常常會緊張,為了讓妻子更好地融入自己的生活,他常常和妻子聊她幼時的生活,在不經意中問出她的喜好,并不著痕跡地帶給她一些小驚喜。漸漸地,慧姑的拘束感消失了,他成了她眼中體貼的丈夫,成了她生命中最珍視的人。慧姑雖然文采平平,但也通曉筆墨,可以和金農一起談詩論文。
風送荷香的夏日,金農攜著慧姑一起游覽曲院風荷,水面清圓,一朵朵出水芙蓉點綴其間。慧姑與金農對坐,如玉的纖纖素手拈起一枚青青蓮子,剝好后放在金農的手心。那一刻,滿湖的荷花都斂去了芳華,只有眼前的這個女子灼灼綻放,點燃了金農的眼眸。
時光輕移,變化只在細微處一點點地累積。隨著女兒出生,家中的經濟漸漸緊張。就在這時,八皇子與四皇子爭儲,牽連到何焯,看到老師無辜入獄,金農原本就不熱衷于仕途的心,更是又冷了幾分。為了改善家中的生活,他在接到好友陳章的邀請后,就動身去了揚州。
揚州此時正是經濟文化的中心,會集了大量的文人書畫家,金農在這里結識了許多好友,他們互相幫扶,賣字鬻畫,也出入各種雅集,吟詩作對,把謀生的艱辛也過成光風霽月的清明。
一邊是詩畫相知的好友,一邊是牽掛的嬌妻幼兒,一葉扁舟就串起了杭州和揚州。每逢佳節,異鄉的游子都心心念念要返回故鄉與家人團聚,然而這時正是揚州書畫銷售最好的時節。因此,越是團圓的日子,金農越是孤單,雖然好友的宴請不斷,但是繁華過后,依然是獨自一人面對清冷的夜晚。
獨坐對月,望著天空那一輪即將圓滿的明月,金農又思念起了慧姑,他寫了一首詩,用行草細細錄下,寄給妻子:“嫁作黔婁婦,憐予蹤跡違。勤舂五斗米,懶賦九張機。溫卷蠹須理,合婚紅正肥。月輪十一二,圓滿竟忘歸。”他把慧姑比作出身高貴卻和黔婁一起安貧樂道的黔婁夫人,贊譽慧姑的賢淑和知書達理,也因自己不能給她富足的生活而愧疚,月將滿,而自己卻不能歸家。慧姑接到金農的詩,眼前恍如三月春潮,字字花開,這個男子就是她少女春閨時的夢中人,無論過往有多少的艱辛,有他的溫語情詩,這一生就足矣。
杭州故里,慧姑拈針引線,一行行扎下的針腳都是對金農的愛意,不惜十指千萬針,不惜紫毫換棒槌,她也會守著一份安暖,等著她的歸人,看他穿上自己縫制的新衣,為他奉一碗自己舂的新米。
時光就在舟子的往復間流逝,當年纏繞在膝邊的小女兒也嫁作人婦。慧姑依然守著老宅和金農過著聚少離多的日子。只有他們知道,團聚的時日雖少,心中的牽掛卻多。一步步走來,相遇如此尋常,相守如此溫暖。
雍正十一年的秋,一生酷愛藏硯的金農,得到一方小巧精致適合女子使用的硯臺,他想到家中的慧姑,于是在硯臺上刻下:“毋長舌,毋露齒。閨中之硯乃如此。椒有頌,菊有銘,以筆代口含芳馨。”慧姑收到此硯,知道丈夫希望自己趁如今有閑暇,多讀些書,寫一些詩詞與之唱和。于是,凈手研墨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
來來往往的書信,去去還還的扁舟把時光越打磨越消瘦,攜手走過了42年的春秋之后,慧姑溘然長逝。辦完了妻子的喪事,金農又回到了揚州。揚州的老友最善解人意,他們輪流宴請金農,在朋友的撫慰下,他沉郁的心情方漸漸平復。他并未忘記慧姑,她已經融入了他的骨血之中,從來不用想起,因為從來不曾忘記。
又到了槐蔭悶暑,荷風清涼的盛夏,朋友約金農一起游湖雅集,看到夏荷鋪滿湖面,他忽然憶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眼前浮動出的是當年慧姑低眉淺笑的樣子。于是,他揮筆作了一幅畫——
長廊之上,一老者獨自憑欄而立,素袍落落一身寂寥,大片的荷花和長廊堆砌出三角的布局,對應老者遠望的方向是大片的留白,不知老人是在賞荷還是在懷人。畫的上方,他以漆書題跋:“荷花開了,銀塘悄悄新涼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詩畫之間的深衷淺貌,他留白了長長的相思。
看到金農孤苦一人,盧見曾(兩淮鹽運使)想要贈他一名侍女為妻,被他婉言謝絕:“此生不愿結新婚,亂發蓬頭老瓦盆。莫道無人充供養,眼前香草是兒孫。”自妻子離世后,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就一直居住在揚州,杭州是他再也不忍回去的故鄉,那里有太多屬于他和慧姑的回憶不忍觸及。一直到他歿于佛舍,后人才將他的尸骨葬回了杭州,從此與慧姑再也不用分離。
世間有一種尋常的遇見叫作父母之命,世間有一種尋常的相守叫作細水長流。幸福從來都不因為傳奇而多幾分,也不因為尋常而減絲毫,曾經平淡共攜手,后以深情共白頭,紅塵里最安暖的愛情就是如此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