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道路充滿艱難,十分曲折,企業家階層也同樣命運多舛。從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灘企業家,到50年代的上海市副市長,從80年代蜚聲商界的“榮老板”,到90年代末聞名世界的中國國家副主席,榮毅仁跌宕起伏的一生是一個傳奇。作為百年間中國最負盛名的企業家,榮毅仁投射在中國現代史上的巨大身影值得人們凝視。
開篇 百年間中國最負盛名的企業家
北京東北三環內亮馬河畔,京城大廈大堂正中,圓形穹頂之下,四只聚光燈聚焦在鮮花簇擁著的一座青銅雕像上:一位西裝革履的老人端坐在藤椅上,氣度從容,讓路過者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
京城大廈是中信集團的總部,青銅坐像就是中信創始人、被稱為“紅色資本家”的榮毅仁。從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灘企業家,到50年代的上海市副市長,從80年代蜚聲商界的“榮老板”,到90年代末聞名世界的中國國家副主席,榮毅仁跌宕起伏的一生是一個傳奇。
2016年4月26日,紀念榮毅仁誕辰100周年座談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張德江出席并講話。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家副主席李源潮主持座談會。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統戰部部長孫春蘭,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全國政協副主席杜青林,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民建中央主席陳昌智,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全國工商聯主席王欽敏出席座談會。
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期發展起來的榮氏企業,是中國民族工業中規模最大的家族企業集團,被毛澤東稱為“中國民族資本家的首戶”。1986年,鄧小平在接見來自海內外的榮氏親屬時說:“你們榮家從整個歷史角度來看,對發展民族工業作了貢獻,是有功的,是推動歷史前進的。”
2008年“中國改革開放30年經濟百人榜”的評選小組把三個特別的“紀念獎”頒發給了三位已經“駕鶴西去”的人物,他們分別是榮毅仁、霍英東和王選。
自晚清以來,沒有一位企業家像榮毅仁這樣登上政治高峰。自榮毅仁之后,中國如今也再沒有一位像他這樣具有商業背景的人士出任如此高位。
作為20世紀的一位大企業家,榮毅仁擁有超人的政治智慧。他與幾代國家領導人都有密切往來。榮府會客廳迎面即是鄧小平題寫的“戒欺室”的本色木匾,匾下國畫“群山夕照圖”上,是葉劍英題寫的“滿目青山夕照明”詩句。
榮毅仁在商界和政界叱咤風云,生活中的他卻是脾氣溫和、低調淡泊的普通人。他曾住在位于北京東城史家胡同的一個四合院,在鄰居的印象中,每次榮毅仁回家時只要看到大院門口有鄰居,下了車不會徑直回房,而是轉身走到門口,先微笑著擺手跟大家打招呼,然后才回房。在家中,榮毅仁和老伴常坐在主廳外的藤椅上,閱讀書報,恬靜交談,按時收看電視新聞節目,偶爾也聽聽音樂。剛毅仁厚的榮毅仁一生堅守著“發上等愿,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的人生信條,秉持著“極高明而道中庸”的人生哲學,富而不驕,貴而不傲,一直過著平靜而簡樸的生活。正是因為榮毅仁有這樣的“淡泊觀”,20世紀90年代,有關榮氏題材的所有電視劇,在他的嚴辭聲明下,一度統統遭到了“封殺”。
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道路充滿艱難,十分曲折,企業家階層也同樣命運多舛。作為百年間中國最負盛名的企業家,榮毅仁人生際遇耐人尋味,他投射在中國現代史上的巨大身影值得人們凝視。★
“面粉大王”和“棉紗大王”
1916年是中國現代史上的多事之秋。年初,袁世凱在北京稱帝,遭到全國反對,倉皇放棄帝制。不久,一代梟雄在憂懼中病故,中國從此進入軍閥混戰時期。
當時在北京1000多公里之外的上海,72歲的盛宣懷溘然辭世。這位秀才出身的清末官辦商人創建了諸多所謂“官督商辦”的近代企業,一度成為晚清首富。他的辭世,為清末以來的洋務運動畫上了一個句號。
距離上海僅有100多公里的江南名城無錫,41歲的實業家榮德生正在忙著為家鄉辦學校、修路橋、建花園。這年5月,榮家誕生了一個新生兒——榮毅仁。
榮毅仁出生之時,正是父親榮德生的事業如日中天之際。他和胞兄榮宗敬在上海、武漢等地接連開設數家面粉廠和紗廠,生意蒸蒸日上。正如榮德生在這一年的日記里所寫的那樣,“時歐戰已起……余認為可放手做紗、粉,必需品也”。
史學家們相信,第一次世界大戰給中國帶來了某種難得的發展機遇。英、法、德、俄等戰爭國生產受到破壞,中國出口大增,尤以紡織業和面粉業為最。榮氏兄弟抓住這個機會,數年間一口氣建立9家工廠,一躍成為聞名全國的“面粉大王”和“棉紗大王”。
國家現代化的核心,是以工業化為中心的經濟現代化,而這一過程的推動者是企業家。清末洋務運動以來,官僚(以盛宣懷為代表)、士紳(以張謇為代表)和買辦(以唐廷樞為代表)紛紛投資建廠,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由此開啟。但是,這些人士社會角色復雜,并非獨立的企業家。
平民出身的榮氏兄弟的成功,標志著中國新興企業家作為一個社會階層開始崛起。這是一群以產業救國為己任的愛國人士,當時被人們稱為“實業家”。他們無依無傍,主要依靠個人奮斗,以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創業精神建立工廠,奠定了中國民族工業的基礎,他們被后人稱為是真正意義上的企業家。
回首過去的100余年,中國出現了三次經濟高速成長期:第一次就是1912年至1927年,工業年平均增長率高達15%,處于世界領先地位;另外兩次分別是第一個“五年計劃”(1953年至1957年)和改革開放時期。
榮毅仁就成長在中國企業家的第一個生意上的“黃金時代”。遺憾的是,這個時代太短暫。在榮毅仁讀小學期間,國民黨結束了袁世凱死后長達十余年的軍閥混戰,看似給厭倦混亂的國人帶來了希望。就像上海銀行家陳光甫所說:“我相信國民黨能夠帶來和平和國家的繁榮。”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伴隨國民黨政權而來的是“統制經濟”。它強調國家力量對經濟的干預,優先發展軍事工業和重工業,企業家們的生存空間遭到擠壓。
榮毅仁11歲那年,國民黨政府查封了榮家產業,理由是榮家沒有足額購買被指派的軍費公債。后來通過無錫老鄉、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疏通,才算作罷。1933年,榮家紡織公司遭遇危機,國民政府財政部部長宋子文、國民政府實業部部長陳公博想乘機將其收歸官有,也是吳稚暉出面幫榮氏說話,才使榮家紡織公司免遭歸并。
那些年,在強大的政治權力面前,中國企業家似乎無法成為獨立的社會階層。為尋求保護,相當一批企業家不得不與權力周旋。榮家也與上層政治人物盡力保持良好關系。就在這樣的政治夾縫里,榮家的產業艱難而頑強地生存發展。到1932年,榮家旗下企業總數達21家,赫然成為當時國內規模第一的民營實業集團。榮毅仁的伯父榮宗敬曾得意地對友人說:“當今中國人,有一半是穿我的、吃我的。”
作為當時中國的首富之子,榮毅仁很早就到家族企業里歷練。他曾回憶說:“我讀大學的幾年,可以說,是沒有什么寒暑假的。因為一休假回到無錫,我就要到茂新面粉廠住廠實習。我父親對我們小輩要求嚴,不許擺少爺架子。我這個小開(上海話,老板的兒子)可不好當啊。”
1937年夏,榮毅仁從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出任榮氏一家工廠的助理經理。這位年輕氣盛的少東家草擬了一個計劃,準備開設幾十個面粉廠,打造面粉托拉斯(壟斷組織的一種)。可是,墨跡未干,“盧溝橋事變”突然爆發,他的理想成為泡影。
全面抗戰8年,榮家企業損失了戰前總資產的35%。幸運的是,榮家仍然掌握著這些企業的所有權,沒有像有些企業那樣被官僚資本吞噬。“火柴大王”劉鴻生說:“我在重慶辦的中國毛紡織廠、火柴原料廠等都有官僚資本的投資,我原來在上海是大老板,到了重慶卻成了大老板的伙計。”
抗戰勝利之日,榮毅仁開著汽車、扯著國旗出去兜風,他認為國家和企業的前途將一片光明。戰后確實是工業發展的大好時機。大量日偽紗廠完全可以讓民間企業收購經營,可是卻被官僚資本以“國營”名義囊括而去。這種與民爭利的做法,引起企業家們的不滿。榮德生在1945年寫道:“因知富強非難事,只在用之當與不當耳。能用民力,不必國營,國用自足;不能使用民力,雖一切皆歸官辦,亦是無用。”這些話語代表了當時企業家的普遍看法。
戰后社會需求激增,榮家企業獲利豐厚,棉紗和面粉生產能力在全國首屈一指。無奈好景不長,中國很快就陷入三年內戰。國民黨統治區社會秩序趨于崩潰,企業家們備受打擊。1946年,榮德生曾遭綁架,震驚上海灘,也讓企業家們心寒。隨著國民黨步步敗退,企業家們面臨歷史選擇,惶惶不可終日:國民黨固然不堪,但是共產黨會容得下他們這些富人嗎?
許多企業家將設備、資金轉移到海外,偌大的榮氏家族里,許多人也攜帶資產遠走異國他鄉,包括榮毅仁的兄弟姐妹。唯有榮毅仁和他74歲的老父親留了下來,靜觀天下巨變。
作為當時中國最大的企業家,榮氏父子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共產黨再怎么樣,絕不至于比國民黨更糟吧。”
“紅色資本家”
后來,榮毅仁曾多次向國內外友人提到一個歷史細節:上海解放之日,他開著汽車上街,看到解放軍戰士露宿街頭,絕不擾民。由此,他對共產黨刮目相看。當然,榮毅仁不可能僅僅因為街頭一幕就認同新政權。事實上,他和當時留下的企業家們一樣內心彷徨。
和上臺伊始就消滅企業家的蘇聯布爾什維克不同,中國共產黨很清楚,戰后百廢待興,還是要依靠企業家來發展經濟的。中國共產黨創造出一個概念——“民族資產階級”,用以特指這些民營企業家。
1949年,相當于臨時憲法的《共同綱領》規定,新中國是“中國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及其他愛國民主分子的人民民主統一戰線的政權”,“保護工人、農民、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的經濟利益及其私有財產”。新國旗上圍繞代表共產黨的大紅星的四顆小星,其中一顆就是民族資產階級,這無疑讓企業家們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1949年6月1日,榮毅仁忽然收到一張上海市軍管會發來的請帖,請他于6月2日下午出席工商界人士座談會,地點在外灘中國銀行大樓四樓。這樣陌生又新鮮的請帖,像平靜的黃浦江忽然掀起的層層波浪,震蕩著榮毅仁和他的家族。是福?是禍?榮毅仁從來沒有見過共產黨的“大官”,此去前途未卜啊!
和榮毅仁一樣收到請帖的還有盛丕華、胡厥文、劉靖基、侯德榜、劉念義、劉念智、陳巳生、吳絕農、王志莘、顏耀秋等工商界人士。開列名單時,上海市市長陳毅特別囑咐:“一人向隅,舉座為之不安就不好。寧肯多一個,也不要漏掉一個該邀請的人。”雖然陳毅方面對這次會面作了萬全的準備,但還是不能安撫這些資本家的心,他們每個人幾乎都惴惴不安、滿腦子問號地走進了中國銀行的大樓,破天荒地第一次和共產黨坐在了一條板凳上。
陳毅操一口四川話以自我介紹的方式做了開場白,他調侃說:“我知道,你們對共產黨是怕的,其實沒什么可怕。你們看我們今天到會的幾位同志,大概不像是青面獠牙、殺人放火之徒吧。”被他這樣一說,整個會場的氣氛立刻輕松不少。
陳毅告訴與會的工商界人士:“共產黨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經濟政策是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公私兼顧,勞資兩利。人民政府愿與大家共同協商,幫助你們解決困難。你們有話盡可以對我們談,我們暫時辦不到的也會說明理由。我看敲鑼打鼓慶祝解放是必要的,但敲不出生產來,讓我們共同努力,盡早把生產恢復起來。人民政府不會虧待人,共產黨說話是算數的,共產黨鼓勵工商業者在新上海的建設中起積極作用。”
陳毅此番講話鏗鏘有力,開誠布公,明明白白地向大家宣示了:私人企業非但不沒收,人民政府還要幫助大家發展生產,這無疑給上海工商界吃了一顆“定心丸”。榮毅仁心里的石頭落地了。他慶幸自己留下來的決定是對的。
座談持續了3個多小時,在場的所有人都為陳毅豪爽、坦誠、剛毅、有力的發言風度所折服。告別時,陳毅還親切地對大家說:“今后你們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與我們約談。”散會后,榮毅仁回到公司,一進門便興奮地對焦急等候的經理、廠長大聲說:“蠻好,蠻好!馬上做好準備,迅速復工。”
榮毅仁在政治上開始活躍起來。為了支持抗美援朝,他慷慨捐資。在上海工商界“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游行隊伍里,他高舉大旗走在最前列。他還組織企業家們一起學習毛澤東思想。不過,在逐漸靠近共產黨的同時,榮毅仁仍然對未來感到迷茫。
在“三反”“五反”運動中,有些官員想趁機把榮毅仁等舊社會的孑遺一齊打掉,一舉實行社會主義。企業家們備受煎熬,著名愛國實業家盧作孚自殺。榮毅仁則得到了政府高層的保護。毛澤東甚至直接干預,將榮家企業劃為“完全守法戶”。
這番經歷讓榮毅仁又向共產黨靠近了一步,但是并不表明他沒有疑慮。后來榮毅仁曾多次談到自己這一時期的思想:“我比較順利地過了抗美援朝關和‘三反‘五反關。但是,在靈魂深處……資本主義工商業者在新中國的命運如何?社會主義事業有沒有前途?這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私營企業主關心的首要問題。”
按照共產黨的最初設想,中國要長期實行“公私兼顧,勞資兩利”的政策,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要到1967年才完成。但是,毛澤東很快就改變了原定計劃。在他看來,實現國家工業化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一切社會財富集中到政府手里,實行計劃經濟體制。只要依靠國家的強大力量,就可以完成雄偉目標。
1954年9月,新中國第一部憲法頒布,正式確定國營經濟的主導地位,國家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采取“利用、限制和改造”的政策。盡管企業家們一直在接受改造,“有一只半腳踏進社會主義”(毛澤東語),但是趕不上毛澤東的想法。
1955年10月,毛澤東在《農業合作社的一場辯論和當前的階級斗爭》一文中明確提出,要讓資本主義“絕種”。可是,有誰愿意將自己苦心經營的企業拱手讓出呢?毛澤東親自在中南海兩次約見榮毅仁等工商界代表人物,指點迷津。
這期間,性情率直的陳毅對榮毅仁說:“我們不貪圖你那一點兒財產,我1000萬工人階級,農民5萬萬,幾百萬知識分子,干他五年七年,可創造幾十萬萬、幾百萬萬、幾干萬萬元。現在中國總產值大概五百萬萬美元,三個‘五年計劃之后,可達一千五百萬萬美元,再30年后可達四千萬萬美元,不貪你那一些,那一點兒是滄海一粟,九牛一毛。共產黨眼淺皮薄,看到你那些就想搞你?貪你那一些?共產黨氣魄大得很,共產黨要取得全世界,共產黨看到你們一批人還有用,你們來參加很歡迎,都是真話。”
這番談話引起榮毅仁的很大震動。當年上海灘工商界人士都認為,“榮小開”最靈,“拎得清”(上海話,一點就明的意思)。不久,身為最大私營企業集團老板的榮毅仁代表上海工商界集體寫信給毛澤東,表示要在6天內實現上海全行業公私合營。
1956年1月10日,毛澤東視察了申新九廠。毛澤東先后到上海幾十次,申新九廠是他唯一視察過的公私合營企業。榮毅仁回憶:“毛主席一下車,看到我,便親切地說:‘你不是要我到你廠里來看看嗎?我來了。”
1956年1月20日,上海召開公私合營大會,宣布全市10萬多戶私營工商業全部實行公私合營。人們敲鑼打鼓慶祝社會主義改造的完成,榮毅仁在慶祝游行時說:“社會主義改造對于我失去的是屬于我個人的一些剝削所得,得到的卻是一個人人富裕繁榮強盛的社會主義國家。”
榮毅仁在解放初期曾說:“我贊成共產黨只舉一只手,如果兩只手都舉起來,那是投降。”這時他說:“舉一只手贊成共產黨我是錯了,現在要舉起雙手擁護共產黨。”從此,“紅色資本家”成為榮毅仁的專屬稱號,伴隨他一生。
1957年1月,在上海市人民代表大會開幕前夕,陳毅親自為榮毅仁拉票,推選他為上海市副市長。陳毅說:“實不相瞞,他已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了。我要以老共產黨員的身份為這位‘紅色資本家競選。因為他確是既愛國又有本領,堪當重任,而且憑著他的特殊身份,在國內外資產階級中還能夠發揮出我陳毅起不到的作用哩。” 這是榮德生兄弟自創業經商以來,第一次有榮家子弟擔任政府公職。從企業家到政府官員,榮毅仁的人生出現了轉折。
商人應該用怎樣的態度面對政治?是回避?是迎合?還是像榮毅仁這樣選擇?榮毅仁后來剖析過他的這一變化:“解放后,我改變了不問政治的態度,參加了政治活動,黨和人民給予了我信任和鼓勵。這次選我為副市長,對我更是一種鼓舞。在上屆人代會議上,我曾引用過陳云副總理講過的一句話:‘從一個資本家到國家的公務員,是一個很好的唯一的道路。”
“榮老板”
公私合營后十年,“文革”爆發,榮毅仁亦難逃厄運。紅衛兵用鐵棍瘋狂毒打這位昔日的資本家,榮毅仁的右手食指被打斷,妻子楊鑒清被打得昏死過去,還被紅衛兵剃了“陰陽頭”。妻子在絕望之時抱怨丈夫:“都是你,解放時要是不留下,也不至于吃這么多苦。”此話一出,一向溫和的榮毅仁大為光火,厲聲呵斥道:“我跟你的根本分歧就在這里!我第一是國家,第二是工作,第三才是家庭,你要記牢。”這是榮毅仁結婚30年來第一次向妻子發火。
1966年8月20日,榮毅仁被打。當天深夜,得知消息的周恩來緊急召見紡織部黨組書記錢之光,嚴令他必須盡全力保護榮毅仁。錢之光當夜找紡織部革委會的負責人陳錦華商量對策,陳錦華找來了紡織部的紅衛兵頭頭,讓他帶隊去榮毅仁家從師大附中紅衛兵手中解救榮毅仁。紡織部的紅衛兵連夜來到北太平莊榮毅仁住處,以帶回部里批斗、交代問題為名,解救了榮氏夫婦,他們還把楊鑒清緊急送到積水潭醫院救治。
13年后,已經是上海市委常委、副市長的陳錦華在錦江飯店宴請榮毅仁夫婦。榮毅仁當時回上海領取政府退還的定息。席間,陳錦華談起了1966年那個不尋常的夜晚。這是榮毅仁第一次聽說此事,他激動得熱淚盈眶,站起身,要舉杯謝恩。陳錦華忙擺手:“這我可不敢當,是周總理救了你。”
1966年,周恩來聽說榮毅仁轉危為安后,還專門托人給他帶口信:“要沉得住氣,要經得起考驗,你還是有希望的。”
在那樣的人生低潮,榮毅仁表現出了難能可貴的品行,身體稍好一點兒就打電話到中央統戰部,要把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他請統戰部副部長劉述周“轉告毛主席、周總理,我跟共產黨是跟定了的”。一席話讓劉述周滿眼含淚,深為感動。
1976年“文革”結束,但國民經濟處于崩潰邊緣,度盡劫波的人們都在思考“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很明顯,完全由國家控制經濟的做法行不通了,應該探索新路。問題是,由誰來探路呢?于是,就有了“五老火鍋宴”的著名故事。十一屆三中全會剛閉幕還不到一個月,1979年1月17日,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宴請胡厥文、胡子昂、榮毅仁、周叔弢、古耕虞五位老工商業者。“五老”曾是中國工商界巨子,在民族工商界中名聲顯赫,一直是中國共產黨的老朋友。
鄧小平開宗明義道:“聽說你們對搞好經濟建設有很好的意見和建議,今天就談談這個問題。”“五老”紛紛發表意見,鄧小平頻頻點頭表示贊同,并不時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和見解。不知不覺已到中午時分,鄧小平說:“先到此為止好不好?請大家一起吃頓便飯——涮羊肉!”
“五老火鍋宴”意味深長,它最大的意義在于,標志著中國共產黨重新請回了企業家。“五老”見到鄧小平時,不約而同地提出了一個愿望:那就是希望把“資本家”的“帽子”摘掉。他們都向鄧小平談了工商界人士提出摘掉這樣一頂“帽子”的理由,古耕虞還遞交了書面申請。
古耕虞說:“從現在的情況看,為大陸上原來的資本家摘掉‘帽子,條件越來越成熟了,只是日期還未定。如果再拖兩年,工商界退休的人越來越多,那么,想要調動他們的積極性,就顯得更遲了。我要求黨和國家領導人考慮為大陸的資本家摘掉‘帽子,這不僅對他們,對他們的子女和親屬是莫大的鼓舞,而且對全世界、對人類也會產生深遠的影響。我的這個要求,決不是為我個人提出的,也不是現在才提的。過去我口頭或書面向領導陳述過多次了。”
鄧小平耐心地聽取了“五老”的建議,并代表黨中央明確地表態:“要落實對原工商業者的政策,這也包括他們的子孫后輩。他們早已不拿定息了,只要沒有繼續剝削,資本家的‘帽子為什么不摘掉?”
“勞動者”,這對原工商業者來說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提法問題,這既為資本家摘了帽,同時又給予很高的“政治”禮遇。之后,中國共產黨中央統戰部為原工商業者落實了政策。
在與“五老”會面時,鄧小平提出了“錢要用起來,人要用起來”的著名論斷,即“要發揮原工商業者的作用。有真才實學的人應該用起來,能干的人就當干部。對這方面的情況,你們比較熟悉,可以多做工作”。
“五老”中63歲的榮毅仁最年輕,被寄予厚望。葉劍英說:“榮毅仁在國際上有知名度,家族中又有很多人在國外,利用他在國際上的影響,利用榮氏家族的優勢,由他出面先吸引一部分人來投資,然后吸引更多的外資,榮毅仁的這作用別人替代不了,共產黨員替代不了,由他出面比較好。”
榮毅仁建議設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很快就得到批準。1979年10月4日,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正式成立,榮毅仁任董事長兼總經理,和同時請來的工商界故友舊知開始創業。榮毅仁重操舊業,人們都稱他為“榮老板”。
鮮為人知的是,中信公司成立前一個月,上海一批老工商界人士集資創辦了上海市工商界愛國建設公司,這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民營企業。與其他企業有所不同,中信公司一開始就明確是“國務院直屬的國有企業”,公司印章和國務院部委的大印尺寸相同,上面還赫然刻著只有政府機構公章才能有的國徽。
榮毅仁著洋裝,讀洋書、洋文,渾身“洋派”,精通西方的企業制度和商業規則,因此頗得國際社會的認同。國際公司懼怕共產黨,但是樂于和榮毅仁這樣背景的人打交道。榮毅仁對此也很清楚,他曾對美國著名資本家哈默說:“你是資本家,見過列寧。我也曾是資本家,干社會主義。我們兩個都是資本家,可以談得攏。”
盡管如此,榮毅仁的創業之路并非一帆風順。中信公司一手利用外資在國內發展實業,一手利用外資在海外投資,這些做法在當時被視為帶有濃厚資本主義色彩,榮毅仁本人又是資本家出身,所以傳言眾多,不時有人寫信告狀。榮毅仁也常常被有關部門刁難。在一次寫給高層的信中,榮毅仁請求:“請理解我在夾縫中走路的艱難!”
“我是‘調和派,碰到險灘,盡量想辦法繞著走。”榮毅仁曾自我調侃地說,“我要的是特殊政策,就像對待幾個特區那樣,而不是向國家伸手要東西,靠吃偏飯來生存。”
榮毅仁飽經政治風浪,為人謹言慎行。他與鄧小平等中共元老交往密切,頗得信任。但是他審時度勢,恪守本分。作為有豐富經驗的企業家,榮毅仁對中國經濟問題看得非常清楚。1987年他談到經濟體制改革問題時說:“我對計劃經濟一直有看法,計劃往往憑主觀想象,沒有考慮經濟規律、市場、供需關系、經濟效益,較少考慮客觀因素。”
國營企業一直是中國改革的重點和核心,承包制一度被視為國企改革的“靈丹妙藥”。榮毅仁不以為然,他說:“企業不同于農業,企業搞承包制和過去的包工頭制沒有什么兩樣……在企業,搞包工制是有封建性的,有近利而無遠見,弄不好會變成國家拿小利,個人拿大利。”
對于如何發展中國經濟,榮毅仁也有自己的思考。他將其歸納為兩點:一是健全市場機制。搞經濟的關鍵是市場,要吸取資本主義在市場方面有用的東西。一是加強國家機器,一方面是立法執法,加強法制建設,有法必依,違法必究;另一方面是加強民主監督,要發揚人民群眾的力量。這些話,在學者們看來,至今恐怕也沒有過時。
作為探路者,榮毅仁沒有辜負重托。在20世紀80年代,中信公司創造了許多“全國第一”,不到十年就成為世界知名公司,成為國際社會觀察中國的一個窗口。除了政府的“特殊政策”,榮毅仁本人也付出了巨大心血。他每天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路透社的信息顯示系統的終端裝置,饒有興趣地觀看熒光屏上不斷閃爍變換的各種市場數據,緊盯著市場的信息變化,捕捉商機。
1987年,榮毅仁被評為“世界50位最富魅力的企業家”之一。這是中國企業家第一次入選世界知名企業家行列。
“紅色資本家”被選為中國國家副主席
“幾乎沒有人能夠預測到,一個共產黨政府會走向市場。但現在中國政府帶領中國走向市場經濟的事實已經眾所周知。”芝加哥大學教授、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科斯一直對中國經濟轉型充滿好奇,在晚年的著作《變革中國》一書里,他提出這個疑問:“中國政府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夠引導這樣一個幾乎不可思議的轉型?”
研究者們對于“科斯之問”的一個簡單回答就是,中國政府最初并不清楚轉型的方向,是許多企業出于本能向市場方向發展,闖出了一條獨特的轉型道路。榮毅仁創建的中信公司作為特殊的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一起,就像在原有的經濟體制里嵌入了一個楔子,動搖和瓦解了計劃經濟體制。
榮毅仁的朋友、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曾感慨道:“榮毅仁是既了解東方,又了解西方的企業家。蘇聯人面臨的最大困難之一就是他們找不到一個像榮毅仁這樣的企業家。”
確實,蘇聯沒有舊時代的企業家,也沒有像中國這樣,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涌現出新的企業家群體,因此在80年代末經濟走向崩潰,最終解體。中國共產黨卻挺過了改革開放以后最艱難的一段歷史時期。
榮毅仁是一位富有經驗的企業家,更是一位精明老到的政治家。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特殊歷史時期,榮毅仁以自己的特殊身份,邀請國際知名的銀行家、企業家來中國訪問,發揮了一般人難以起到的民間外交的特殊作用。
當時,民營企業生存艱難,眾多企業家只能“戴紅帽子”以求安全。到了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之后,中國明確了建立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民營企業才重新活躍起來。
1993年3月,77歲的榮毅仁再次成為國際社會關注的熱點人物。因為這個“紅色資本家”被選為中國國家副主席。這是中國1949年以來首次由一名資本家擔任國家副主席。
消息傳出,世界震驚。
香港媒體以大字標題發文:“榮老板一生頗富傳奇色彩,無疑這一章是他達致巔峰的時刻”,“這對中共進一步改革開放和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路,有正面的形象意義。”有華僑報紙認為:“榮毅仁的背景非比尋常,他并非共產黨人,且曾是中國第一大資本家,他以無黨籍及‘資本主義的背景當上國家副主席的職務,是中共建政以來首次例子。據說,這是鄧小平的意見。以凸現中國發展經濟為先的路向。”
日本的《讀賣新聞》指出,榮毅仁的新職務將對華僑資本產生“巨大的影響”。
德國《柏林日報》在一篇評論中指出:“首次提升一位商人和百萬富翁擔任國家副主席職務。不僅僅具有象征意義,它還向國內外特別是向爭取其投資的數百萬華僑表明,中國領導人認真對待改革和向市場經濟過渡的決心。”
榮毅仁當選國家副主席的信息給國際社會以巨大信心,也給企業家們傳遞了強烈的信號。
如果說,榮毅仁是20世紀50年代中國對民族資產階級“改造”政策的標志,那么在90年代,他則成為了中國堅持改革開放政策的風向標。正是在90年代,大批有志之士下海創業,中國產生了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二代企業家。這批被稱為“九二派”的企業家和榮毅仁等第一代企業家一起,為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就任國家副主席后,榮毅仁脫離了商場,扮演起政治家角色。此時正是中國市場化改革突飛猛進的時期,許多大企業成長起來。榮毅仁神秘而特殊的身份,為這個時期涂上了別樣的色彩,他的經驗也得到了執政者的重視。中共中央專門委派時任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副秘書長的曾培炎,每個季度向他匯報經濟形勢,聽取他的意見。
榮毅仁時常以國家副主席的身份出現在外交場合。他身著深色西服,器宇軒昂,舉手投足之間盡顯氣派。自晚清以來,沒有一位企業家像榮毅仁這樣登上政治高峰。自榮毅仁之后,中國如今也再沒有一位像他這樣具有商業背景的人士出任如此高位。
作為20世紀的一位大企業家,榮毅仁擁有超人的政治智慧。他與幾代國家領導人都有密切往來。榮府會客廳迎面即是鄧小平題寫的“戒欺室”的本色木匾,匾下國畫“群山夕照圖”上,是葉劍英題寫的“滿目青山夕照明”詩句。在榮毅仁的書房里,則懸掛著江澤民書寫的鄭板橋詩句。
1998年榮毅仁退休后,很少再出現在公眾場合。他常常安坐家中,每天閱讀文件、翻閱中外報章雜志,間或打開路透社傳送信息顯示系統的終端裝置,瀏覽全球政治經濟新聞。他見證著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中國經濟開始騰飛,中國經濟中民營企業蓬勃發展。企業家作為一個社會階層,已經在中國逐漸形成。
2005年,89歲的榮毅仁辭世。一個民國時代的企業家的后人得知消息時說:“這是一個時代的句號。”確實,100年前,榮毅仁的父親與伯父先后創辦面粉廠和棉紗廠,開始書寫一個家族企業的傳奇。雖然這個家族企業的故事在1956年戛然而止,可是直到榮毅仁去世,這個家族的傳奇才告一段落。
始于企業家,終于政治家,榮氏家族和大時代的復雜互動關系,從此成為后人談論不休的話題。這是一段長達百年的曲折故事,是中國企業家命運起伏的最好見證。不過,故事還沒有結束,因為中國現代化轉型還沒有完成。可以想見,作為推動社會變革的力量,中國企業家或許會像榮毅仁一樣,書寫更多傳奇。★
(責編/懷瑾握瑜 李希萌 責校/陳小婷 來源/《在紀念榮毅仁同志誕辰100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張德江/文,《人民日報》2016年4月27日;《榮毅仁,一位企業家和中國一百年》,馬國川/文,《財經》2016年第13期;《為什么是榮毅仁?》,黎薦南/文,《人物》2009年第7期;《“紅色資本家”榮毅仁》(上、中、下),韋凌/文,《傳記文學》2005年第12期、2006年第1期、第2期)
榮毅仁大事年表
1916年5月1日:出生于江蘇無錫。
1937年: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歷史系。后任無錫茂新面粉公司助理經理。
1939年:兼任上海合豐企業公司董事。
1943年:兼任上海三新銀行董事、經理。
1945年:任無錫茂新面粉公司經理。
1950年后,歷任申新紡織公司總管理處總經理、恒大紡織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上海市面粉工業同業公會主委等職。
1957年:任上海市副市長、市工商聯副主委。
1959年:任紡織工業部副部長、國家進出口管理委員會顧問、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會長。
1978年:任第五屆全國政協副主席。
1979年:任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
1982年:任宋慶齡基金會副主席。
1982年: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
1983年起:任第六、七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同年當選為全國工商聯第六屆執委會主席。
1986年底:被美國《幸福》半月刊評為“世界50名知名企業家”之一,是新中國成立后國內企業家躋身世界知名企業家行列第一人。
1993年3月: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至1998年3月)。
1996年9月:被推舉為中國扶貧基金會第三屆理事會榮譽會長。
2005年10月26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