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安潮
一

中國民族器樂藝術有著悠久的歷史,自華夏文明伊始即已展現其藝術魅力,賈湖骨笛、半坡陶塤、殷墟的編磬,是夏商時代及其前音樂文化發展的文明之表現。周代樂器種類繁多,《詩經》中就有29種之多(楊蔭瀏《中國音樂史稿》),還因此有了“八音分類法”,可見當時樂器的豐富,而當時的曾侯乙編鐘的出土,更是被譽為“世界第九大奇跡”。墓室中室的大型金石樂隊可見依附于楚國麾下的曾侯乙國君享受器樂合奏藝術的盛況。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樂隊編制的探索,遠古時期的鐘鼓樂隊、金石之樂是基于“娛神”觀念下的祭禮用樂之使然,春秋時期的“禮崩樂壞”才使得樂隊逐漸走下祭禮之用的“神壇”;從漢代開始,“娛人”的觀念使得房中樂的絲竹之聲開始盛行,各種形式的小型樂隊逐漸進入宴饗樂之中。而此時由于軍中用樂之需,鼓吹樂隊開始在禮儀、宴饗等多種場合扮演多樣角色;魏晉時期的清商樂中有絲竹樂隊伴奏,這一樂隊規模不斷擴大,到唐代宴饗大曲中,樂隊的大型化發展至盛,這些歷史已經由學者們的研究而為大眾所知。宋代開始的小型室內樂隊細樂、清樂、小樂器、鼓板等有了精致化傾向,因此被認為有“室內樂”化品質,再加上教坊大樂、鼓吹樂、隨軍番部大樂、馬上樂等樂隊的出現,宋朝的樂隊發展到了新的局面。尤其是宋元戲曲伴奏之需,以及明代器樂曲集的風行,從而使歷史中的樂隊在十七世紀以前留下了大量文獻記載,而民族管弦樂隊發展的歷史蹤跡也經由蕭友梅之筆而揚名世界,他在德國申請博士學位提交的論文就是以此為題。清代宮廷中出現中西合璧的樂隊,而士大夫階層也有小型樂隊合奏的實踐,《弦索備考》中留下了十三套合奏曲即是明證。近代的“西學東漸”帶來的西方樂隊聲響觀念以及其高、中、低聲部均衡的音色音響,促使鄭覲文等人在“大同樂會”的基礎上,建立起中國的民族管弦樂隊建制,吹拉彈打的四組樂器的形式一直沿襲至今。鄭覲文與柳堯章根據琵琶古曲《夕陽簫鼓》改編而成的民族管弦樂合奏《春江花月夜》,不僅成為那個時候令人耳目一新的新品,還成為后來合奏樂的典范之作。
在現代器樂藝術創作技術理念下,中國民族管弦樂也在其音響的發展上進行了新的擴展。在民族管弦樂百年的發展進程中,不同時代的音樂家(作曲家、演奏家、理論家)在其中貢獻了智慧,從初期臨摹西方管弦樂隊手法到八十年代初的先鋒個性技術的運用,而后是多元并存的局面,到如今,民族管弦樂的手法發展已經相當豐富。另一方面,國內外涌現的各種規格的民族管弦樂隊也在不斷增多,它們展演、實踐、推動著這些作品的藝術風采。隨著新世紀文化大繁榮時代的到來,民族管弦樂隊的發展可謂繁興,而創作也是發展旺盛。但創作與演奏之間的連接,民族管弦樂總譜的出版卻并非易事,作曲家的總譜不能為樂團的演奏之用,成為此間發展的障礙。為溝通的鴻溝,一些有社會責任擔當的出版社和有識之出版人士開始致力于此,人民音樂出版社和上海音樂出版社首當其沖,安徽文藝出版社也是其中的活躍分子之一。在民族管弦樂作曲家中,朱曉谷為不同編制的樂隊創作有大量雅俗皆賞的作品,因而成為樂譜出版眷顧對象之一,新近出版的朱先生的《通俗民族管弦樂曲集》(上下冊),就是上述社會文化與學術語境發展中的成果之一。
“曲集”中的“通俗”是從樂曲“能解”的語義為立意,意在它們可以為時下不斷涌現的文化館、社區民樂隊所用,為人民大眾易解,就其演奏難度來說。有些曲目還是頗具難度的,如《歡騰的節日》《春天的故事》《豐收情》《水鄉歡歌》《江畔朝霞》等。而上冊中的《皖風戲韻》《夜來香》《鳳陽歌》《鮮花舞》《花刀舞》《卡林卡》《斯拉夫舞曲(之八)》等,也是風格性很強,在合奏藝術中也屬于中等偏上的難度,但它們的曲調多為廣為流傳的歌曲或中外器樂曲的著名主題,這些使其滿足了大眾審美的普適性之需。下冊的樂曲在樂隊編制上略微大些,多是中等難度左右的合奏樂,但普適性亦較好,是適應當前民樂隊技術水平普遍提高的大眾文化發展之需。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曲目除了注重旋律音調的優美和地方性特色,還具有廣泛的合奏技術訓練之需!由上可見,朱曉谷“管弦樂曲集”的出版不僅是社會歷史、學術研究發展的內在驅動,還是自身作品特點所具有的文化發展之需。
二
《曲集》的作者朱曉谷教授是專門在民族管弦樂領域探索的作曲家、理論家、教育家,也是一位熱心于民族管弦樂發展的社會活動家,他在上海及其它城市推廣民族管弦樂的活動中,日益覺得曲目是各類樂隊所急需的,這是該曲集出版發行的初衷之一。作為上海音樂學院確立民族音樂發展思路下培養出來的第一代專業民族器樂作曲家,他一直致力于民族管弦樂學術化、大眾化的多軌并行的發展理念。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他在時任院長賀綠汀現代民族音樂發展觀念的倡導下,在胡登跳、劉福安等導師致力于民族器樂現代多聲音樂思維的學科發展理念下,經學院式培養途徑而快速成長,他是新中國培養的新一代現代民樂發展推進者。與其前輩相比,朱曉谷在作曲技術的學習上更為系統、全面,他的民族管弦樂創作是建立在作曲學科體系化之中,在廣泛地學習演奏民族樂器和西方管弦樂創作手法基礎之上的。如他在上海音樂學院附中考學時是以鋼琴為其器樂基礎,入學后還有嗩吶演奏的學習,這些經歷在多年后還讓人記起,著名作曲家林華教授曾笑稱朱曉谷是嗩吶演奏專業的學生。立足于樂器演奏基礎之上的理念一直延續至今,每到創作一首新曲時,朱先生都會在樂器上試一試,他在新疆采風時就曾試奏新疆的嗩吶,在莫高窟仔細瀏覽敦煌壁畫中的樂器,在法國巴黎了解當地的樂器,在美國演出前也有了解民間音樂的經歷,這些都是其創作的組成部分之一。
朱曉谷在校讀本科期間就以《賽刀會》揚名上海灘,當時的《解放日報》等報刊對此進行了專題報道,這使得他深刻意識到,學院派民樂作曲家要以創新意識為突破之道。這種觀念貫穿于他50余年的民族器樂創作中,尤為可貴的是,他能不斷銳意求索,大膽創新,佳作不斷上演于國內外舞臺,已在現代民族器樂音樂探索中創作出六百余部大小編制不等的作品。由于他的作品在東南亞地區極受歡迎,他的作品還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出訪港澳臺的作曲家之一,他于1992年在臺灣的作品音樂會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他也藉此而經常聯絡兩岸舉辦“兩岸情”系列音樂會,而他為臺灣所作的笛子協奏曲《日月潭》也成為笛子曲現代化發展中的多樂章結構探索中的代表。至今,他的大多數作品已在民族器樂界廣為流傳,頻繁地出現在國內外的音樂舞臺上。
朱先生矢志不渝地致力于中國民族器樂創作技術的探索,其民族管弦樂創作發展方向從未改弦易轍,沉湎、靜心于民族器樂的創新與發展,其學品、藝品、人品均令人稱道。他在民族器樂現代化的探索中堅持繼承與發展相并重、技法探索與觀念更新相統一的創作思路,在民族器樂發展領域探索出屬于自己個性特色的“第三條道路”。其核心是堅持優美曲調的構造與豐富多變的民族器樂色彩營造相一致的技術手法,線性結構思維與塊面色彩布局相協調的音樂邏輯,實現了民族器樂個性化探索的新境界,尤其是他的配器手法令業界所贊許,他對彈撥樂音色的挖掘,將其作為民族管弦樂配色中獨具個性的凸顯或粘合劑,這是其技術中的關鍵所在。
由此可見,朱曉谷的“曲集”中所涵蓋的多題材是由其學術發展積淀所致,它們或展現某一地域的民族器樂藝術的特色,或展現某一時期的器樂創作的手法,而其歸結點是展現民族管弦樂多種藝術風格的可能性,《水鄉歡歌》突出的是江南音樂的清秀旋律和歡悅節奏,《皖風戲韻》展現的是安徽四種戲曲音樂素材的風格對比,《江畔朝霞》突出的是新時代文化境遇下的浦江兩岸歡騰的氣氛,《春天的故事》等經典旋律改編曲所要渲染的是民族管弦樂線性思維的色彩縱深度。“曲集”中對民族器樂所擅長的旋律和音色有著成功的個性闡釋,而其建立在特質的民族管弦樂隊基礎上,并獲得大眾喜愛并為出版社所垂青的內在原因。
三
朱曉谷先生已在上海音樂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多本曲集,多已成為器樂演奏者或不同編制樂隊的重要資料。其中,2002年由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民族管弦樂曲二十三首》已在業界產生了廣泛影響,2008年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古箏獨奏重奏曲集》、2009年的《流行二胡:中外流行金曲改編的二胡曲》及2011年的《民族器樂重奏曲選》則在演奏與研究的使用范圍則更廣,2013年出版的《民族器樂協奏曲精選》展現了學術的縱深性。較之于前述出版不同的是,此次結集出版的11部作品采用了五線譜排版,是適應了當前民族樂隊的技術能力,是時代文化需求的反映。段曉靜評價說,這些曲集的出版是朱曉谷既注重民族器樂特性表現手法成功之表現,也是面對文化大發展之需的社會責任感之顯現。它們多是朱先生在國內外舞臺上常被演奏的經典之作,如《皖風戲韻》《鳳陽歌》《鮮花舞》《花刀舞》《歡騰的節日》《水鄉歡歌》等,在港臺地區都具有很好的流傳度。尤為需要值得強調的是,所選的作品均為雅俗共賞的作品,個體演奏及群體合奏的技術也難易適中,是各類樂隊必不可少的參考資料,適宜于專業或業余樂隊訓練和排演之用,也可為研究者提供不可多得的參考資料。筆者閱讀該曲集后認為它有以下特點值得一提!
其一是多種風格曲風,適于多樣的演奏環境之需。作品風格之一是民間曲調的現代化發展,如:《歡騰的節日》以南方民間鑼鼓樂激昂的音調為基礎進行了多性格展開,《水鄉歡歌》以江南水鄉民間曲調為框架進行了豐富發展,《江畔朝霞》以上海民間音樂為素材進行了現代交響發展,《皖風戲韻》以安徽最具代表性的四種地方性曲調進行多側面發展,《鳳陽歌》是以安徽鳳陽花鼓曲調進行多層次烘托;風格之二是時代新曲的民族樂隊形式地變奏發展,如《春天的故事》《夜來香》是以同名歌曲的旋律為框架進行的民族樂隊新音響的變奏,但突破了原曲調的束縛而有了更大幅度地多層次聲響的擴展;風格之三是外國名曲、名歌的民族樂隊移植,如《斯拉夫舞曲(之八)》《卡林卡》,其中所探索的中外音樂曲調與色彩的結合方式,使其具有了多元風格復合的思維與觀念探索;風格之四是新創的民族器樂合奏,如舞劇選曲的《舞曲四首》(之II、IV《鮮花舞》《花刀舞》)和《豐收情》。這些作品不僅反映了朱先生在民族器樂主題塑造上的不同類型,即民間的、時興的、外國的、新創的素材,而且反映了他在不同樂隊聲部配置上的多種探索角度和追求理念。是簡單易奏的民族管弦樂隊演奏曲目之選,也將是豐富地域型風格的作品建設之選。
其二是中低難易程度,適宜于多層次樂隊之需。現代城市音樂文化的快速發展,推動了地方民族管弦樂隊的建制,各地以文化館為平臺創建出不計其數的市民樂隊,但這些樂隊多苦于曲目選擇面小而阻礙發展。本曲集中的曲目有著廣泛的適用度,不會使群眾性的樂隊因演奏技術障礙而望洋興嘆,其難度系數多屬于中級程度以下的技術層次。且這些作品均有演出的音響可循,適于簡單有效地開展樂隊訓練計劃,不會因可參照資料少見而裹布不前,作品曲調大多易于記憶,對一般演奏基礎和理論知識的樂隊隊員沒有多大的技術負擔。對于專業樂隊來說,這些作品同樣價值很大,它們均有著豐富的色彩變化和較高的現場音響效果,相信這些歡快、活潑、抒情、優美的樂隊作品,會成為樂隊訓練或音樂會的保留曲目,而作為返場曲目,將對活躍氣氛具有較好的效果,已經得到了無數次地驗證。
其三是性格鮮明的音樂主題,通俗易懂的音樂內容,適宜于多種場合的音樂演出之用,這些作品音樂性格鮮明,主題線條及思想指向明確,音樂形象鮮明生動,均為通俗易懂之作,易記易奏的品質,是這些作品的優勢和特色。除此之外,它們在段落結構上有著簡單明晰的邏輯層次,傳統三部性結構與線性結構原則使其通俗易懂,而伴奏織體與旋律線條相得益彰使其易于合奏訓練,它們多為中型民族器樂合奏教材范式的作品,尤其是多樣的音樂內容使其適宜于多種音樂場合之用。
四
今天之所以推介“曲集”給大眾,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是所選的作品在篇幅上都是極為適合普通民族管弦樂隊所用,它包含了同類曲集中難能可貴的學術人文關懷精神。創作手法惠及大眾并愿意為之向普羅大眾所喜愛的風格接近,再加上演奏所需的技術變化不大,適宜于中等以上合奏技術水平的樂隊,高水平的樂隊也會因充裕的技術空間而具有自由發揮的余地而選曲于此。尤為重要的是,這些民族管弦樂合奏曲多是經歷了時間的洗禮,大眾的檢視,它們在各類樂隊中久演不衰、彌久醇香的品質,愈發惹人珍愛,值得珍藏。
作為朱曉谷先生不同時期的經典代表作,這些作品又因其清晰明辨的主題旋律和簡潔規整的結構布局而被視為通俗易懂之作。“曲集”冠以“通俗”之名,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簡易之“俗”,更不能理解為媚俗之“俗”,是大俗大雅之“俗”。藉此,我對其“通俗”理解為:一是大眾接受度廣,在業界較為大家所熟悉、技法比較簡練、職業與非職業樂隊甚至大中小學的樂隊均能勝任排演的大眾普適性,這種“通俗”是民樂為人民大眾服務思想的體現;二是音樂內容與學術思想易于常人所懂,如白石老人之花鳥、八大山人之山水,拙樸之中見風雅,曲集中作品雖然多為音樂內容單純、演奏技法容易類的作品,具有較高的實用價值,而它們所反映出的朱先生不同時期的民樂技法探索痕跡,也使其具有相當的學術價值,對認識中國民樂現代化探索之途而將有所參益。
清晰準確、簡潔大方的排版設計,溫暖樸素、親切可人的裝幀設計,而其中所匯集的樂譜則更是朱先生在國內外民樂界流傳較廣的不同風格的11部佳作,其雅俗共賞的音樂內容與難以適度的演奏技術,都是曲集值得期待的亮點。當然,這些作品能得以出版,還要感謝安徽文藝出版,是這些有社會擔當的出版者拋棄利益而慧眼識珠的出版責任之使然,才把朱先生乃至其他作曲家的很多器樂曲逐一呈現出來。這也是大眾民樂隊之幸,是民樂學科發展之幸,其功績可嘉。我作為一名民樂愛好者、研究者,在對朱曉谷先生表示祝賀之時,也對出版社的鼎力之舉表示感謝!愿中國能有更多的出版社參與到民族管弦樂的出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