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這里是一首元人小令,張可久的,《折桂令·九日》:
人老去、西風白發,蝶愁來、明日黃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陽,數點寒鴉。
一個有中等文化水平,又讀過一些傳統詩歌的人,看到這一曲文字,從它合轍押韻的精短篇幅里,立刻認出那些熟悉的符號,構成一幅帶著感情的畫面。
這里出現了一個正在吟哦的老式文人,年紀不小了,白發蕭騷,這是頭一句。次句,“蝶愁來、明日黃花”,蝴蝶從莊周一夢,就疑真疑幻,有了靈性,蘇東坡詞說“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蝶愁來即人愁來,蝶生愁即人生愁,愁的是舊景依稀,物是人非了。此人從何處歸來?第三句說“回首天涯”,是從遠方歸來無疑,天涯云云,幾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這句從前兩句的時間距離,轉到了同樣的空間距離,萬里歸來,已經不是少年,結句的“一抹斜陽”“數點寒鴉”,已是滿目蒼涼,一片遲暮了。
我們以上的索解,得自我們對“西風”“白發”“蝴蝶”“明日黃花”“回首”“天涯”“斜陽”“寒鴉”這些詞語的熟悉,這些詞語經過歷代古人尤其是詩人的反復使用,各個的內涵已經超出了表層指示的意義,而負載了人們賦予的感情色彩、人事內容,成了情景交融的意象,以至流為成語。
懂得了意象的形成,便發現這個小令寫成(或唱成)的秘密,不過是作者熟練有序地安排了這些可能富有詩意的字符(當然還配搭了相應的諧調的格律),于是也產生了一定的審美同情。不過,這只是轉手貨的審美,騙不過有經驗的讀者。因為他們發現其中缺少了第一手的真情實感。
這是一首小令,屬于元曲的體系,可以理解是當時的流行歌曲一類。如果跟賣唱聯系起來考察,那么,為賣唱者提供唱詞,也是一種謀生手段,首先是數量,其次是時效,都要求達到及時供貨的要求;哪能到處都是柳永那般的捷才,且出手就是獨到的嘔心之歌!因此,作為歌詞的詞、曲、小令,按照一定的套路,出些個模式化的陳詞濫調也不足為奇,何況像這支《折桂令》雖然不能折桂,我們也還多少感到了些感傷的“詩情畫意”,盡管顯得陳舊老套了!
中國從詩騷樂府,特別是隋唐以后,各體詩歌可以說不計其數,累代的詩人以他們的心血,鑄成了無數的意象,豐富了我們的審美感受。有出息的一代代詩人不滿足于簡單沿襲前人,重復前人,拾人牙慧,“嚼別人嚼過的饃”,乃不斷地從自己時代生活、從個人經驗和民間情景中提煉嶄新的意象和意境。在詩歌史上鑒別詩人的杰出與平庸,這是一個重要的方面。近代詩人中,龔自珍的作品,如同他的文章所發思想的異彩,他的詩,幾乎處處是新的意境和意象,透過并不佶屈聱牙而是平常的字面而深涵內蘊,在讀者意中卻未經人道,稱得起戛戛獨造,這才是典型的創新,這也正是龔自珍之所以為龔自珍。
(選摘自《 中華讀書報 》2020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