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這是韋應物的詩《寄全椒山中道士》。在燠熱的天氣里忽然想起這首詩,或許是和自己近來的心境有關。如果某一天,一首原本熟視無睹的詩忽然讓你心有所動,其實就是詩境恰好契合了你此時此刻的心情——所以說,審美有時候就是照見自我的過程。
這首詩打動我其實是“落葉滿空山”那一句,不過,詩歌的奧妙就在于,如果單拈出一句來未必驚艷,但是若在整個兒的詩歌里涵養著,滋味就全然不同了。這是中國式審美的妙處,獨物不成景,非要在那樣的環境里,相互生發才有滋味。所以,解讀詩歌,也是要在詩歌的整體里去體會詩句的美妙。如果從結合了詩歌的整體來看,“落葉滿空山”就不是簡單的寫景(其實真不是眼前所見,而是心中的想象),非要和整首詩聯系起來才能感受到詩人那一聲發自心底的喟嘆。
詩歌從自身的感受“今朝郡齋冷”開篇,因為自己感到寒冷而“忽念”山中的朋友。“忽念”二字里面,有很溫暖的東西在里面,自己感到冷,就想到遠方的朋友不知是不是也冷,那種同氣連枝的情感,是很動人的。有評論家認為這首詩是“冷”的,其實是不對的,通篇都是詩人對朋友的關心與惦念,如果你就是那個全椒山道人,收到這樣一封書信,是不是內心會有滿滿的暖意呢?所以應該是“冷中之暖,暖中之冷”似乎才比較貼切。
寫惦念,其實不容易,“我想你啊,我想你”,即便再真誠,表現力上還是羸弱不堪的。但是韋應物很會寫,表明自己的思念之后,就不再從自己的角度生發惦念之情,而是轉而描寫自己朋友的生活,似乎他的日常生活都在自己的眼前一般(這不就是更直觀的思念嗎)。但是,讀者諸君千萬不要簡單以為這只是單純的客觀描寫,在詩句貌似客觀的描寫里其實寫滿了生活的艱辛。何以見得?——這就是語言使用的妙處了,“澗底束荊薪”中“澗底”二字里有跋涉的艱難,“荊薪”二字里有著生活的艱辛。還有“歸來煮白石”中“白石”二字,當然是指修仙的行為,但是不知為什么,在我讀來,總覺得有說不出的寒苦寂寞。這是漢語詞語之妙,有些感覺是隱藏在詞語的深處的,是在用詞的過程中連帶出來的,非個中人不知其味。韋應物要寫的其實就是這樣一種凄苦孤獨的感受,所以才會“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這個“慰”字,把上一句描寫中所蘊含的情感表露出來了,如果對道士朋友的生活充滿向往,這個“慰”字自然就沒有了落腳處。
我還很喜歡“遠慰風雨夕”這樣的句子,這個句子的順序是顛倒的,這是詩歌的聲韻要求使然,但是卻有著奇妙的美感。如果遇到一個考據家就會告訴你,這句話應該是“風雨夕慰遠”(在凄風苦雨的黃昏問候遠方的你),還會告訴你“風雨”二字與“郡齋冷”遙相呼應之類。這些都不錯,但是我們只直觀地看這個句子的時候,還是會覺得這個動賓結構很有意思,慰藉一個風雨飄搖的黃昏,那是多么詩意的句子,而且聯系了上下文我們不說對方,而只說那個黃昏,那種含蓄蘊藉更是動人心魄。中國古人寫男女之情的畢竟不多,但是對友人的思念的句子卻很多,而且不落窠臼,動搖心旌的句子也不在少數,這些句子如果放到今天用來表達男女之情,也照樣十分動人。
現在就要說到我最喜歡的那句“落葉滿空山”了。“滿”和“空”之間的對立,構成語意上的張力。山是“滿”的,又是“空”的,語意上是矛盾的,但是詩意上又是符合內在的邏輯的,這樣的句子就耐得住咀嚼,品得出味道來。山是“滿”的,因為到處都是落葉,天地仿佛被落葉蓋滿了;山又是“空”的,落葉鋪滿山谷,覆蓋了所有的蹤跡,友人云游不知所之,這是一層“空”, 詩人有所思而不得見,內心凄涼空落,則是第二層的“空”,如果有人愿意將這樣的詩句哲學化,大而化之為天地的本質,說有第三層“空”,也未嘗不可。“落葉滿空山”,其實筆力雄渾,氣象極大,但是因為產生這個氣象的主體是落寞惆悵,所以這種闊大雄渾就更讓人心懷悲愴了。
不過,這樣的句子如果沒有前面詩句的鋪墊與準備,是決計不會有這樣的表達效果的。這結尾的一句是緊承上一句而來的,“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但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是欲慰而不得的意思,有著濃濃的失落與惆悵。看這首詩,因為自己覺得冷,就想起了山中的朋友,想要用一瓢酒來安慰他,卻又不能知道他的蹤跡,詩意連貫,即便是稍有頓駐(“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也是為情緒的更好生發張目的。唐人的詩歌好就好在是作“詩”,所謂渾然一體,妙乎自然;后人的不好就不好在是“作”句,殫精竭慮,尋章摘句,到頭來不過是張炎所謂的“七寶樓臺”。據說蘇東坡后來也想模仿了來寫一首,最終還是敗下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