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祁河

第一次進大舅家的小院,還是50多年前的秋天,那年我剛滿十二歲,是保姆陳姨在京工作的兒子祥帶我去的。
我清楚記得地址:北京市東城區東四連豐胡同11號,因為它是母親家書唯一來往的地址,還有慈祥的姥姥來西安提及的地方。在這之前,母親說她老家在北京,那里有大舅、四舅、大姨、五姨,中間還有二舅夭折了,她排行老小。北平解放,14歲的她考取了華北革命大學,不久步行來到西安,參加了革命。
我跟著祥從北京站乘103路無軌電車,在美術館站下車,向東穿過隆福寺,左拐找到大舅家。那小院大門朝東,有個低矮的門樓,灰墻灰瓦,由三間朝南的北房和兩間西屋及順南墻搭的廚房構成。院子很小,放著輛自行車,有個帶洗衣池的水龍頭和一間旱廁。顯眼的是南屋窗臺下擺的幾盆文竹、虎皮蘭,特別是栽在大瓦盆中兩株結了三五只沉甸甸果實的石榴。
大舅個很高,如果不戴眼鏡和微微的有點駝背,是很魁武的。這與他的職業似乎不大協調。我知他舊日開過裁縫鋪,給家里戴了頂小資本家的帽子,多多少少給表哥表姐帶來點影響。但憑這點手藝,他養活了一大家子,因此在家中有絕對的統治地位。解放后他進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做了服裝組長。我到他家時正值“文革”開始的第三年,人藝已不排戲了,他也就懶得去王府井大街北口附近的單位,能陪著我四處玩了。
京城的早餐,多見油餅豆漿。我較愛那種甜油餅,炸的比西安大和酥。大舅應是美食家,常帶我在隆福寺那條街上的幾處小店吃什么炒肝、灌腸、鹵煮、炸焦圈、驢打滾、鹵汁老豆腐之類,其中印象最深的是豆汁那種酸澀的口感。吃飽再引著我去不遠的北海、景山公園、北大紅樓遛彎。像大柵欄、天壇、故宮、頤和園、八達嶺、十三陵、動物園、蘇聯展覽館、軍博、香山等景點都是那會兒見識的。
大舅巧手,常與鄰里街坊量衣裁剪,手腳麻利地趴在縫紉機上噠噠地忙活。亦見他半倚于藤椅,聽著戲匣子,編織著件毛衣或圍脖。大舅媽只能幫著盤盤紐扣,鎖鎖衣邊。我踏縫紉機怎么也掌握不住節奏,不是弄斷線就是軋得歪歪扭扭,但學會了鎖扣眼。后來才知道著名的《茶館》《龍須溝》《雷雨》《駱駝祥子》中的服裝都出自他手。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京郊求學,課余常常去小院看他。大舅曾兩次陪我去人藝看復排的《茶館》和新排的《絕對信號》,讓我有機會領略了于是之、藍天野等藝術家的表演。
大舅遛完彎,一般會去轉轉菜巿場,買點蘿卜青菜、切面。回來閑著無事,便澆澆花,擦擦自行車。午飯后有午睡的習慣,醒來沏花茶,等老友擺上棋盤手談。兩人對弈時凝神靜氣,不言一聲,只有落子的聲響。送走棋友,他便一版一版地翻郵差送來的《北京晚報》,將認為重要的內容念給姥姥和舅媽聽,然后等舅媽做得的打鹵面或炸醬面,或就著六必居的醬菜吃剛剛出鍋的窩頭和熬好的棒子面粥。著急時,他也會親自看鍋撈面,下廚炸個帶魚、花生米,偶爾抿口二鍋頭。桌上總是怕我生疏,為我布菜讓我多吃,好長身體。
他見我喜歡涂涂畫畫,便帶我上中國美術館看畫展。給我買了本有人物花鳥的畫冊,扉頁上還工工整整題寫了段“祝小奇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謝宗蔭”的祝辭。里面收有李琦、石魯、葉淺予、黃胄等名家的大作,我便在其中尋山水花鳥臨摹過幾張,受到大舅的獎勵。以至若干年后在企業搞宣傳工作,畫過不少黑板報和宣傳欄,但并未在繪畫方面有所建樹,卻與表哥一樣進了與木頭打交道的木材廠。
斗轉星移,人事皆空。當年80歲的外婆與60歲的大舅早己做古,但我常常會想起那處溫馨的小院,讓我十分渴慕的兩株石榴,似乎還能聽到和看見大舅拍著膝蓋哼著京劇的身形,望見和聽到四合院上空鴿群飛過的身影與傳來的嚶嚶嗡嗡的鴿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