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財務危機，西方的“定時炸彈”

本報駐美國、德國、法國特約特派記者　鄭可　青木　劉玲玲　●丁雨晴

編者的話：美國以及不少歐洲國家每日新增的新冠肺炎病例仍維持在數以萬計的高位。如今，這些國家的民眾已度過跨越春、夏、秋三季漫長的防疫生活，接下來，他們還要迎接疫情更易暴發的危險冬季。越來越多的西方家庭已經覺得吃不消了——減少的收入難以承擔日常開銷，即便有積蓄，也會在這樣的防疫“持久戰”中消耗殆盡。在家庭財務枯竭以及債務增加的壓力下，越來越多的人激烈反對封鎖措施，但重啟經濟必將加劇疫情傳播。由此，抗疫努力又將陷入一個惡性循環。

美國

“五張嘴等著吃飯，但我們一無所有”

“數月以來，美國人幾乎不去餐館吃飯或者外出度假。他們不再去看棒球賽或者聽音樂會，健身房或其他俱樂部的會員資格大多也處于凍結狀態?！?7日，《紐約時報》用這樣一段話描述民眾8個月以來“節儉”的防疫生活，并稱美國家庭的境況“比預想中要好”，比如沒有進一步陷入債務危機。

情況或許只是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但不能算得上好。畢竟直至10月中旬，美國每周的失業人數仍在80萬左右徘徊。馬丁內斯夫婦就是失業大軍中的成員。去年10月，新婚的夫妻二人決定從靠近墨西哥的圣迭戈搬遷至北邊的西雅圖，因為這里的就業機會多一些。馬丁內斯夫婦是拉美裔，他們很快就找到同時需要英語和西班牙語的工作。丈夫尼克是房地產中介，也為客戶提供家裝服務。妻子蘿拉在航空公司做空乘，主要飛國際航班。兩人的年收入將近15萬美元，這讓他們很有底氣地在西雅圖買了房子。

然而，今年來襲的新冠肺炎疫情徹底改變了馬丁內斯夫婦的生活。航空業遭受重創，蘿拉失去工作，尼克的公司經營不善，在封鎖令下幾乎接不到活兒，兩人都只能靠失業救濟金過活，剛積攢起來的應急資金不得不拿來償還房貸。疫情初期，特朗普政府發放的紓困金令兩人每周能領到600美元的補助，一個月總共有將近5000美元的收入，去掉還房貸的錢，還剩2000美元生活費用。不過，這項補助到7月底就結束了，在應急資金用完后，夫妻二人不得不考慮變賣房產。

蘿拉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剛到西雅圖時前景一片大好，兩人已經開始制定備孕計劃，但現在他們必須“無限期推遲”這一計劃。尼克也曾萌生返回圣迭戈的想法，畢竟那里尚有家人和朋友可以相互照應，但兩人商議后還是決定先用賣房子的錢再堅持一段時間，看看有沒有新機會?！熬瓦@樣回去有些不甘心，現在逐步復工復產，家裝的活兒也多了起來，希望境況能有所改善吧?！蹦峥藢τ浾哒f。

為拯救經濟，特朗普政府不斷呼吁盡快復工復學，然而，一些州毫無章法地推進“重啟”導致疫情反撲，令更多民眾面臨醫療壓力。家住新澤西州的約翰森是《環球時報》記者一名朋友的鄰居，她已年近八十。受疫情影響，約翰森的女兒退掉租住的房子，帶著全家與她同住，以節省開支。女兒女婿沒有被裁員，為了多賺錢全身心投入工作，照顧兩個孩子的重任便交給老太太承擔。之后，新澤西州逐步開放，不少學校開始復課，約翰森的女兒決定讓其中一個孩子上學。不幸的是，孩子的班級出現了感染病例，而且不知道是否是孩子將病毒帶回了家，約翰森出現了新冠肺炎的癥狀。女兒立即將她送去醫院，但救治費用令他們犯愁。“老太太只有基本的醫保，還有一大部分治療開支需要自費，不知道我們剛攢下來的這點錢夠不夠用。”約翰森的女兒如是說。

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越來越多的美國人一改以往“月光”的消費習慣，為家庭建立應急資金。但大多數工薪族由于收入與開支基本持平，所以很難攢下錢。美聯儲去年發布的報告稱，每10個美國人中就有4個無法從其儲蓄中支付400美元的計劃外賬單。

9月，美國全國廣播公司、羅伯特·伍德·約翰遜基金會與哈佛大學陳曾熙公共衛生學院聯合開展的一項調查顯示，美國近一半的家庭（占46％）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面臨嚴重的財政危機，家庭年收入低于10萬美元的人中有54％表示存在嚴重的財務問題，而收入高于該門檻的人中這一數字為20％。

受困于財政危機，一些家庭甚至連吃飯都成問題。32歲的北卡羅來納州居民薩林思對美國CNBC網站說，令她感到最可怕的時刻并非是自己3月失業時，而是食物消耗殆盡時，“五張嘴都要吃飯，但我們一無所有”。薩林思夫婦有兩個孩子，孩子的祖母也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為了解決吃飯問題，薩林思向當地一個提供食品援助的機構求助。據美國人口普查局9月的一項調查，約10%的美國成年人表示，在近一周時間里有時或經常沒有足夠的食物。

得克薩斯大學金融學講師邁克爾·薩里表示，在疫情初期，美聯儲和國會采取的歷史性援助行動對經濟沖擊帶來一定緩沖作用，但現在，行動的效果已經消失殆盡?！隘煼ū仨毷且环N公共健康解決方案……其他措施都只是為經濟‘續命而已?！彼_里說。

目前，美國疫情沒有好轉的跡象。困境之中，很多人的生活已發生巨大變化。不少過去年薪超10萬美元的白領加入快遞隊伍送網購訂單，也有不少人搬離消費水平偏高的城市，向鄉村和租金低廉的中西部地區轉移。皮尤研究中心9月份的一項民調顯示，超過一半的美國人認為，即便疫情結束，自己生活中發生的改變也將持續下去。就像尼克和蘿拉對《環球時報》記者說的那樣，“以后再也不會大手大腳花錢，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了”?！?/p>

法國 越來越多人開始重視儲蓄

對于有兩個孩子的安東尼奧·法里亞來說，疫情對家庭收入帶來的打擊是“巨大的”。法里亞在巴黎經營著一家小型旅游公司，自3月份以來，他接到的訂單屈指可數。作為小型企業主，法里亞可以領取政府發放的團結互助基金，然而，急劇下降的收入給家庭消費帶來顯著影響?！拔覀內∠私衲晗募镜某鲇斡媱?，也減少購買非必需品，比如我們基本沒有在夏天的打折季買東西?！狈ɡ飦唽Α董h球時報》記者說。

法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累計已突破120萬例。法里亞認為，在嚴峻的防疫形勢下，宵禁政策的實施是必要的，但是，他更擔心自己的生計：“戰勝病毒是一場長期戰斗，然而戰斗結束前，我的公司可能就不存在了?！?/p>

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所近期公布的一項調查顯示，今年3月17日至5月11日，全國“封城”措施導致約1/4的家庭“陷入貧困”。今年5月，23%的法國家庭表示，財務狀況“惡化”，2/3的受訪家庭回答“穩定”，2%的家庭表示“好轉”。在“陷入貧困”的家庭中，表示“需要注意花銷”的受訪者比例是42%，財務狀況“艱難”的比例是27%，7%的家庭表示“入不敷出，需要借貸才能生活”。該調查發現，有孩子的家庭經濟狀況受沖擊更加嚴重。

誠然，疫情是導致眾多個人與家庭陷入財務危機的主要原因，但在這之前，法國人的消費與投資習慣帶來的信貸持續增長問題已為現在的困境埋下伏筆。法蘭西銀行公布的數據顯示，截至今年3月，法國家庭債務數額為14.89億歐元，占其累計可支配總收入高達98.08％。

家庭財務危機導致消費需求減少，這不利于國家經濟復蘇。有法媒文章說，現在的法國家庭消費較“封城”時有所增加，但這并不能彌補“缺口”——“封城”期間積累了大量未消費的資金。另外，越來越多的法國人開始重視儲蓄。根據法蘭西銀行的統計，今年1月至8月底，法國居民各類儲蓄累計達370億歐元，第二季度的平均儲蓄率為20%，“封城”期間更是達到30%，是上世紀50年代以來最高水平。

自疫情發生以來，法國政府已提供了不少援助，其中部分失業政策保障了大量員工在非營業或遠程辦公的情況下正常獲得工資。不過，疫情的反彈使經濟復蘇面臨更復雜的局面，一些家庭“恢復元氣”或需要很長時間。▲

德國 每天都問一遍關乎生計的問題

相較于其他歐洲國家，德國的經濟實力較為突出。然而，由于經濟依賴出口，因此疫情也對德國造成沉重打擊，許多家庭的收入進而受到影響。各項民調顯示，德國至少有1/3家庭的收入在疫情中明顯下降。

家住漢諾威的奧拉夫今年41歲，在一家展位搭建公司擔任項目經理。他告訴《環球時報》記者，漢諾威是“會展之城”，往年展覽會一個接一個，公司都忙不過來。但今年幾乎所有活動都取消了，公司也沒有業務。員工都領“短時工作”工資，也就是說，他們沒有失業，但只能領取60%左右的工資，且沒有各種補貼。

“明年我會失業嗎？還能付多久的房租？這幾個月，我幾乎每天都要問一遍這些關乎生計的問題。”奧拉夫向記者算了一筆賬：他現在每個月的工資是1600歐元，妻子做的是“迷你工作”（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20小時，每月在50小時之下——編者注），月收入僅500歐元左右，家里有一個孩子，可以領約400歐元的普通及疫情兒童金；房租每月1100歐元，基本生活開支1000歐元左右，孩子上學與上興趣班大約500歐元，另外還有交通、娛樂等費用，家里的財政狀況就是入不敷出?！拔覐膩頉]有失業過，也沒有經歷過今年的這種狀況，因此平日都不太注意儲蓄。存款本來就不多，現在也已經花光了。”奧拉夫說，如果疫情在明年還無法遏制，那么他就要面臨失業了，“全家都感覺前景一片渺?！?。

生活在科隆的克勞迪婭經營著一家餐館。她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科隆是著名的旅游城市，以前餐館的生意一年四季都很好，但今年，來自亞洲和北美的游客“消失了”，歐洲及本地的顧客也少了很多?！澳壳安宛^仍在營業，但由于第二波疫情暴發、社交距離規定等，每天的客人屈指可數，根本就無法盈利?！彼f。

德國各級政府發放“大禮包”，一家小企業能獲得近萬歐元的補貼，但這是杯水車薪。餐館每天都在虧本影響著克勞迪婭一家四口的生活?！捌饺盏拈_銷都依靠這些年的積蓄，但最多只能支撐到年底，我還有員工工資需要支付?！笨藙诘蠇I說，若疫情持續下去，她將不得不向銀行貸款，甚至可能要關閉餐館。

克勞迪婭16歲的女兒索菲亞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以前她喜歡買名牌、四處品嘗美食、去其他國家旅游，現在，自己和弟弟在花錢上也不得不量入為出，今年，他們一家人還沒有外出旅游過?！暗覀兗业那闆r還算好的，我的一些同學由于家里沒有電腦，都無法上網課?！彼鞣苼喺f。

德國社會學者馬塞爾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與中國家庭相比，德國家庭明顯缺乏“憂患意識”，這首先體現在存款少這一問題上。荷蘭國際集團此前開展的一項調查顯示，有1/3的德國人是“月光族”，即便是收入較高者，也會把錢花在度假上。其次，德國人不愛理財，很多家庭都不購買股票、基金等。另外，不少人沒有房產，與此同時，德國各地近年來的房租和房價都在猛漲。德國聯邦統計局9月底公布的數據顯示，今年第二季度德國住宅房產均價同比上漲了6.6%。

在經濟壓力下，許多民眾上街抗議防疫措施。來自柏林的羅伯特對《環球時報》記者說，政府采取封鎖、宵禁等行動嚴重影響了一些行業的發展，比如自己所在的旅游業，“大家也擔心疫情惡化，但更不想看到自己的生活一直在走下坡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