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詞語也像人一樣的,不怎么起用,詞語老老實實躺在詞典里,如深閨淑女。若是起用了,起用得位置蠻高,出鏡率蠻強,卿本溫婉,奈何霸道了。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吏逢之而腿軟,士遇之而頭落。比如阿Q碰到革命一詞,趙太爺便操起哭喪棒,踏螞蟻而來,把阿Q嚇得抱頭鼠竄。
革命是好詞語,如果沒用爛的話;權力呢,這個詞,素來有點惡,不過其同義詞權利,卻是蠻好的,權力與權利,一權所生,褒貶不同。權力,在官家那里,屬于政治正確,霸道而強勢;權利,在民家那里,屬于天賦正確,懦弱而倔強。權力與權利,本是親兄弟,卻變了死對頭。
權利挺弱的,那是在官家那里;轉了士林,這詞越來越霸道了。士人曾造了“道德制高點”一詞,以形容道德橫行于世,飛揚跋扈,其實,道德真處于弱勢的,社會道德都崩潰了,公共道德都拋到廁所去了,道德站甚制高點?倒是權利之詞,可以造個權利制高點新詞來。士人們一說權利一詞,官見官雖不怕,民見了民怕得要死。權利一詞,真是橫掃千民如卷席。
權利一詞,唐朝沒把民嚇煞,卻把官嚇傻。說的是唐朝開元中,“山東蝗”,蝗蟲飛天蔽日,遮天蓋地,驚天動地,翻天覆地,蝗蟲所到之處,麥拂之而色變,菜遭之而葉脫,薯逢之而藤盡,稻遇之而穗落,“東自海,西盡河,群飛蔽天,旬日不息,所至草木葉及畜毛靡有孑遺”。蝗蟲所至,寸草也無,羊牛餓死;蝗蟲所至,顆粒無收,老少餓死。
蝗蟲是壞蛋,宰之便是,百姓是這么想法的,百姓也是這么做的:“民蒸蝗,曝,揚去翅足而食之。”剝了蝗蟲的皮,抽了蝗蟲的筋,把蝗蟲蒸著吃。這時遲那時快,有人跳將出來,“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蝗蟲也是蒼天所生,蝗蟲也是大地所載,人有人權,蟲有蟲權,“卿請捕之,無乃違天乎”?
很多兄弟,喜歡把天賦人權掛在嘴邊,以為這詞是洋爺所造,操在嘴邊,足顯得自己一肚子洋墨水。也不知道,這詞是不是出口轉內銷,我跟您說啊,蠻多思想,不用搞英譯漢,搞文言譯白話,足夠為閣下提供理論來源,足夠為閣下提供剽竊學術著作的路徑。天有好生之德,翻譯為洋人曰,便是天賦某權。
上面說了,好多詞語本來溫婉,用得多了,也就霸道起來了。天賦命權,多好的詞語,若是濫用了,便是相當麻煩,而且非常可怕,那是要死人的。掃地恐傷螻蟻命,螻蟻是動物,螻蟻也有動物權,我們碰到士人論螻權,不會死人;狗是人類朋友,狗更是一條命,狗有狗權,人權沒有資格去剝奪狗權,我們碰到狗狗人士論狗權,只是會失味,不會死人。您說蝗蟲也有蟲權,人民去捕殺,便是犯了天條,得遭天譴,會被天殺,教授啊,專家啊,某權衛士啊,您這么說,是會死人的。您不是人嗎?
“卿請捕之,無乃違天乎?”這里所說的卿,是唐朝宰相姚祟,姚祟聽了基層匯報,心急如焚,曉得事情嚴重,那將是,士人座上談蟲權,百姓蟲前半死生的。姚祟急忙上奏,請求舉全國之力,動用全民力量,全面,徹底,干凈消滅之。不料皇帝,對人民不念慈悲,蟲們面前做起了菩薩,他站在權利制高點上,轉將姚祟置于惡人之地。別以為這是皇帝如此高舉蟲權,當時主流士林,都是這樣,聽說姚祟要動用國家力量去捕殺蝗蟲:“是時中外咸以為不可。”世界都是好人,特善良;只有姚祟是壞蛋,特殘忍。
天有好生之德,沒錯,天也有好殺之惡。人要吃豬,豬要吃草,草要吃肥,這是誰當的總設計師?天嘛。所有生物,都是造物主之所造也;所有生物鏈,也是造物主之所設也。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不能生三,更不能三生萬物了。蝗蟲有生命權,沒錯的,但是,蝗蟲一蟲要活,其他生物之生命權,全被剝奪而沒,那么,您還把蟲權,擺得天高么?
把蟲權抬得天高,你美己名曰有好生之德,心腸善良;民見之你是包禍之心,心思歹毒。蟲權若是保了,那么,草權,麥權,牛權,羊權,看不見了。不說禾權看不見了,禾都看不見了;不說人權看不見了,人都看不見了呢。花草樹木,雞鴨牛羊,包括人,都沒了,蝗蟲安在?
蝗蟲跟蚱蜢一科吧,若不成害,他們在草叢間蹦跳得很歡的,若是轉為蝗害,就非常麻煩了。若其非但無益于世界,反是有害于人類,而你,單是講少數壞人有人權,不講多數好人更有人權,不知閣下這是在講人權,而是在講獸權。犧牲多數好人利益,去滿足少數壞人,吾未見其明也。對壞人的過度慈善,便是對好人的極度殘忍。
狗有狗權,豬是不是也有豬權?你說狗與人有感情,牛與人感情也挺深的。你不準人們吃狗,估計是,砸了人家狗肉鍋,轉身便去吃牛排牛扒,去吃烤乳豬,去吃烤全羊,去吃果子貍了。
這些你都不吃,只吃素。兄弟啊,素也是生命。動物有生命權,植物也有生命權,草多綠,花多艷,紅彤彤的辣椒掛在枝上多漂亮,吃還是不吃?
這不是鄙人用啥邏輯歸謬,而是很多思想家本身本謬,非人歸罪其謬。春回大地,草盛花開,宋哲宗是人,也想去踏春耍子,來到河邊,見到春風楊柳,忍不住摘了一枝,旁有理學家嚴肅地啟用權利理論:“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春天萬物生,誰可以去剝奪柳枝的生命權?這么大一句話,嚇死人,沒嚇死人,也會黑死你:你真殘暴。
“遇了孟夫子,好貨、好色都自不妨;遇了程夫子,柳條也動一些不得。”如果連肉類也不能吃,連柳條也不能摘,那我們活著,真“苦哉,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