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

很多人會好奇,是什么促使一個作家決定動筆寫一篇小說的。對我來說,我希望能夠和小說里的主人公共情,我把這個稱為“情感的支點”。
必須承認,我們總是了解一些人比了解另一些人多。每天瀏覽社會新聞,我們會發現里面充斥著人間悲劇。但我們的同情不能均分,總是同情一些人比同情另一些人多。這就是我們的狹隘??珊芏鄷r候,狹隘比包容更有力量,因為狹隘是激烈的,狹隘可以確立信仰。
現在我們承認了自己的狹隘,承認了只能把感情放在一部分人的身上。為什么是這一部分人呢?或許因為境遇相似,也有可能在他們身上被揭示的情感,正是我們情感的暗面。還有一些時候,我們根本說不清楚為什么,因為情感不總是具備邏輯。寫小說的過程,也是發現自己的過程。情感的指南針指引著我們,從表面上看起來,我們是在依循主人公的探險旅程前行,然而事實上,這同時也是作者認識自己的旅程。
舉個例子來說,年少時讀《包法利夫人》,雖然無論從什么角度,我都不贊同愛瑪的選擇,她自私虛榮、聲名狼藉,一生就是一個悲劇,但是我并不覺得她不可理喻。恰恰相反,那種自我毀滅中所蘊藏的激情與能量,竟然是被我暗暗肯定的。在那個互聯網還不普及、我們不能輕易為自己找到同類的年代,我對她的同情曾經嚴酷地折磨著我,成為青春時代里一簇隱秘的恐懼。那時我就感覺到,當你理解、同情和接納了那些違背了社會規范的人物時,你會感到一種道德的壓迫。
在這樣的時候,我們可能更需要“情感的支點”,它捍衛著作家的真誠。如果你接受它的指引,它就會為你屏蔽掉那些喧囂的聲音,幫你找到那些真正可以投入感情的人物,就算他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也無所謂。
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起源于一篇新聞報道。新聞報道里的事實是,一個因為偷情而破產的女人,最后吞砒霜自殺了。據說寫這本書的時候,福樓拜曾打電話給他的朋友,對他的朋友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這句神秘而癲狂的創作感言,在后世被闡釋出各種各樣的含義。對我來說,它是對“情感支點”的一種確認。你選擇把情感支點放在那些和你連接最多的人物上,在創作中,很可能就會迎來這樣一個時刻:你可以像福樓拜一樣發出幸福的呼喊。那一刻,是你和你的人物靈魂重疊最多的時刻。不管小說最終的結果如何,對你自己來說,已經完成了最充分的表達,你可以開香檳慶祝了。
( 張秋偉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頓悟的時刻》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