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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順走了以后

2020-10-30 01:48:01趙志凱
都市 2020年10期

趙志凱

張順確信自己已經離開。一直到在大學宿舍逼仄又嘎嘎吱吱的床板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以后,他終于不再覺得自己仍舊是一個暑期工了。兩只腳的大拇指依然沒有痛覺,但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經脫離那里,就足以使他內心雀躍萬分了。

張順現在有點擔心李旭。雖然知道他肯定接不著電話,但他還是打了過去。電話那邊,正是飯店人多熱鬧的時候,趙店長肯定忙來忙去,對講機里也肯定沒有一刻安寧。服務員們會忙著給客人下鍋,引導客人自助選菜,放油碟,介紹飯店的活動,上鍋,開火,端送小吃,上酒水飲料,再給客人分派圍裙,關火,結賬,收臺,洗鍋和碗筷,擦桌,倒垃圾……飯店的活兒從第一位客人進來就沒有完的時候。當然,廚房里的人們也不消停,耳朵和手腳總也顧不過來。在外面紅紅火火地排著長隊的時候,老城快樂的夜終于降臨了。口新來了預訂過的一眾客人,真可謂是集齊了高矮胖瘦,男男女女的一大桌。店里只有散座,沒有包廂。李旭認得他們,這些外地客一周最少來三次。談吐間就足見是典型的生意人,脖子上的項鏈在頭頂十六只張牙舞爪的頗具藝術感的燈光照耀下,閃閃刺目。臺面上的車鑰匙和長夾錢包像一個個瞪著眼睛的巨獸,凝視著店里的其他來客,也盯著李旭和張順他們。他們散漫地斜躺在沙發上,女士們燃起一陣輕煙,一手托面,都參與進男人們天南海北的討論中,不再管他們身邊的孩子。看著他們,李旭就發愁。散座一桌只能坐四位,這些外地客通常都是十位以上,店里不得不將兩張散桌拼成大桌,下兩個鍋,拿上一摞油碟,添上十幾副碗筷,再調制上十幾份小料。

外地的客人通常脾氣都不好,以前張順也吃過虧。

有一次,這些外地客要張順去取幾瓶酒,因為說得太快,再加上方言的緣故,聽得實在不太清楚。張順在那里愣了幾秒,不確定,低著聲音又問了一遍。一位男客不耐煩了,把筷子扔在盤子上,直接站起來,大紅臉直直地朝張順撞過來,說,“怎么這么個玩意兒,別擱這兒裝聾作啞,讓你結賬,你他媽聽得比誰都清楚。”

張順趕忙彎腰,低頭道歉,“哥,那個,實在是聽不清楚。不好意思,麻煩您重說一次,我新來的,實在抱歉。”張順一直小心禮貌地給這幾個外地客人上小料和酒水,“您您您”“哥哥哥”的,本來就極小心地服務著。不曾想到,這個男客一聽這話,非但沒有消火,反而火氣更大了,抄起一只空酒瓶子就砸到張順腳前的地上,地上瞬時一片藍色的玻璃碴。張順惱了,他本來就生了好幾天的悶氣。一是店長得知他近來要走,這幾天卯足了勁地喚他做事,可憐李旭也跟著遭罪;二是在這之前還有幾位客人仗著酒勁,故意刁難,不付賬,非說張順服務不到位,哪里管張順低聲下氣的哀求。

張順到這兒再也忍不住了,憋在胸口的一窩火正要發作,想上去跟客人把道理給掰扯掰扯,怎么也不能受這無名火呀!他正要挺著胸往前頂上去,不料被趕來的店長踢了一腳,“滾蛋,不好好做事,反天呀?”

張順知道工資拿捏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低頭。他氣得直哼哼,然而也沒什么辦法,只是瞟了客人幾眼,悻悻地走開了。李旭當時就在邊上,手里還端著依舊發燙的熱鍋。他停在過道上,什么都聽見了,什么也都瞧見了。他替張順不爽,覺著服務員這活兒干得真是窩囊,但在服務業里,誰不是一樣呢?這樣的遭遇既久,也就沒人再說這事兒了。李旭上去把玻璃碴打掃干凈,老板趕過去把最好的白酒拿上來,和客人們融進去,喝了幾杯,出來轉身吩咐吧臺的劉姐把賬記在他們桌上,店里隨即又恢復了熱鬧。

李旭踩著梯子,鼓搗了半天,終于把外面的大燈給打開了。遠遠看面前的老城街景,好像并沒有天黑,老城仿佛是陰雨天,閃電在遠遠的頭頂上把老城劈亮了一樣,好像老城永遠沒有暗夜。

李旭和張順都尤愛老城的夜色,文昌閣外面都是琉璃瓦,瓦下垂著一根根似水一般流動著的永不停歇的霓虹。由眾多兩層仿古建筑鑄就的老城,如果是用作住宅的話,還是會感到陰森恐怖。這里的白天和晚上一樣,外面火爆,里面空著一大片。但無論如何,在這里臨街的商鋪,沒有一家能像小君串串店的生意這樣火爆。

在第一批客人中,終于有一桌結賬走人了。李旭剛去端鍋的時候,對講機里已經傳來了趙店長新的指令。“203,兩位,微辣,鴛鴦鍋,上油碟,收臺,介紹活動,速度速度!別影響翻臺速度!”

在搬來搬去第七十六個鍋的時候,正是客人來回取菜擠得人頭疼的時候,鍋上面的不銹鋼盤子里客人用過的一個大瓷盤子掉在地上碎了。李旭疼得抽了一下,鐵定賠錢沒得跑。趙店長的黑臉很快就過來了,李旭感覺被什么壓著一樣,不敢抬頭,也不愿意盯著稀碎的盤子看。麻溜地去找掃把去了。趙店長想在他屁股后面給他一腳,不料他肥矮的身子沒能保持住平衡,還沒踢著,就歪著身子給滑倒了,“咚”的一聲,反把自己的胳膊擦破了一層皮。趙店長的臉唰地青了。李旭越發覺得要完蛋,崔總這時候慢悠悠地來了。

崔總倒是一貫笑嘻嘻的,他頂多三十出頭,微微發福的身子,一副金絲眼鏡,走起路來總是那么老氣橫秋。崔總有個有錢的爹,他媽媽又在北京一個服裝批發市場做批發生意,小時候他就經常去北京玩兒。大學畢業玩了幾年后,他終于想開了,要干事業,直接問他爸要錢,開了一家串串分店。這店雖說不大,可做了三年,也頗有點心得,以至于好多同學、朋友都來向他取經。他見誰都是笑瞇瞇的,迎進來過工商局的,也送走過政協的。各種人都能讓他給打點好。最厲害的是這些個賬單一分不少,都能要回賬來,最近的優惠活動更是讓他的店面生意火爆,于是他在老城這一帶餐飲業中聲名鵲起。

之前聽到聲響的時候,崔總還在里面和朋友聊天,雖然盤子碎了,但聲響不大,可他還是過來了。“發生任何事,咱都不能讓客人有不好的體驗。李旭,你迅速給旁邊的客人道歉,趙店長沒事的話,回到崗位上繼續招呼客人,外面還有四十幾桌客人等著呢。”

趙店長臨走時對著李旭悄悄說了句,“再有下次,給你一腳。”

李旭繼續不住地彎腰,向客人賠禮道歉,把余下的鍋和盤子匆匆送去電梯口。守著電梯,急等著給203上鍋。王姨也在對講機里催著下面的廚房,“料房,料房,106的紅糖糍粑咋還沒上來,客人都快吃完了!趕緊給上吧!”李旭一邊打量著店門口指揮調度的趙店長,一邊等著電梯間送上鍋和配菜來。終于等到了電梯上來,反復確認了鍋上夾著的單子,又仔細搜尋鍋里有無不潔凈的東西。確認無誤后,他趕緊給203送上了鴛鴦鍋,一并開了火。要知道,客人吃出蒼蠅或者別的東西的事并不少見,夏日蚊蠅實在防不勝防。大廳里倒是好處理,但廚房又悶又濕,這些生物極易繁衍。在廚房平地灶上高大的鹵湯鍋和油料鍋后面,凈是密密麻麻的蠅卵。雖然隔個三五天會清理一次,但并不能保證不出一點紕漏。有良心的店家會用沸水加上火堿來燙洗,但更多的還是直接噴消毒液。李旭幾天前就被抓去清理過一次,上湯時,如果鍋里出了事,這一趟線的人都得負責。

李旭送去鍋開了火,就得趕回他的崗位,康姨在她的工作區一遍又一遍地給客人介紹這次的優惠活動,李旭忍不住和康姨說,要是張順在的話,九秒完畢。康姨打了他一拳,佯怒道,我能和他比嗎?你端鍋的時候小心些,老板不會讓你把盤子給白白打個稀巴爛的。

“知道了,謝您,康姨!我剛才看見666的客人拿了一瓶大烏蘇,您核對一下。”李旭這個時候有點羨慕張順了,他不知道自己離店以后,會不會也有人這樣惦念他。

“知道了。”康姨又苦口婆心地勸他,“你去站好崗,別讓趙店長找你茬!以前張順在的時候你倆走哪都兩個人一起,現在張順走了,咱上邊就你一個男的了,可就算這樣,不見得人家不舍得罰你!”

九點多了,外面排隊的還有差不多三十幾桌。恰恰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飯店門口的電視機里播著一部電影。是一個小孩兒非要選看的《貞子》一類的鬼片,音量還不小。在門外的幾桌客人竟然一點不為這樣的氣氛所影響,還饒有興致地要來牙簽,坐在那里欣賞起了電影。一時間,門口等位的客人愈加多了,人也越來越不耐煩了。已經不是一碟瓜子能安撫得住了!甚至有排隊的人已經攜伴離去。

等著吃飯的客人一人一個板凳,一把瓜子兒,看著店外大電視機上播放的鬼片,硬生生地把串串店門口堵得僅能容一人通行———這條道還是由于服務員加水加湯給擠出來的。要按平時,這個時間李旭已經準備和張順一起去倉庫搬酒水了,但看今天的勢頭,誰也不知道客人什么時候能少下來。

串串店兩個區一共四個服務員,王姨和郝金秀負責二區,康姨和任姨負責一區。李旭負責端鍋,趙店長負責指揮和叫號,剩下的就是吧臺結賬的劉姐,負責小料臺和補充菜品的李姨以及擦桌子和打掃廁所的小王姨了。在今天,眾人明顯忙不過來。小王姨照顧不了兩個區的撤桌工作,王姨和郝金秀就開始有怨言了。一區兩個服務員,一人至少負責八桌客人。常常是這桌客人剛坐下要點餐,那桌客人剛好又要結賬,而且客人常常把垃圾丟進竹簽回收筒,在結賬的時候又得費些勁兒,再一根根弄干凈。

服務員最怕的就是結賬,張順在昨天還是服務員,他就在一個禮拜前把臺號寫錯了,客人結賬走人了,吧臺按臺號一看,發現那桌客人剛坐下還沒開始吃呢。仔細一查,原來是臺賬結錯了。這樣一來,賬目對不上去,張順只好喪著臉乖乖地在笑嘻嘻的崔總面前,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掃了碼過去。緊跟著就聽到吧臺那邊的電子女聲“支付寶到賬,三百二十三元”。

玩兒完,五天半,白干!

這是張順對李旭說得最多的話。李旭因此絕不敢起當服務員的念頭。端鍋還好,最糟賠幾個盤子錢。要是做服務員,明著的盤子都數不清,更別說客人暗藏的。好幾次結賬完發現垃圾桶里有店里的方便面袋,一個五塊錢得補齊。要么就是抽屜里藏著客人吃完的小白方盤,一個十二塊。按盤子規格和大小,賬單上都得記得準確清楚。漏數盤子最后都要罰到結賬的那位服務員的頭上。李旭打死不愿意做服務員,無論張順說了多少遍。

當然,做服務員有一個好處,就是推銷小吃有每份一元的提成,部分酒水飲料取下瓶蓋或是上面的標簽,可以等專門兌換的人上門來兌,少則一個五毛,多則一個四塊。不過推銷是個不能要臉面的活兒,張順剛來前六天,硬是一個瓶蓋或者標簽都沒撈著。在推銷酒水這方面,店里誰也忘不了王姨一下子拿下了十個大完達山酸奶的推銷奇跡。一個大完達山的瓶蓋能換四元,光這一單,王姨就拿下了四十塊錢的提成。要知道,王姨辛辛苦苦干一天才掙七十幾塊錢!

張順時常勸李旭做服務員,并且一再對他講,端鍋是飯店里最累的活兒,沒有提成。李旭從來沒答應過,甚至絲毫沒有動過念頭。

此刻,張順躺在床鋪上,還在擔心李旭怎樣在干完他的本職工作以外,又怎樣做著趙店長額外呵斥他做的那些工作。譬如,倒垃圾,滿滿的來自上面的兩大藍桶和來自下面的五大紅桶的垃圾。當然,張順走后,不可能讓李旭一個人完成倒垃圾的任務,到時候最多委派下面廚房的鄭師傅或老李。三個人肯定每天都得倒兩次又臟又臭的垃圾。譬如,自己走了以后,李旭只能和鄭師傅或者老李挪動那些又割手又鐵沉的大理石桌子,那些桌子得每天從庫房里搬出來搬進去。譬如,每天的空酒瓶,需要耐心地擺好,放進一個大桶里,再一個人費力地拉上去庫房倒掉,再歸類裝箱。張順在想,李旭現在會被怎樣安排和使用。張順不知道,但他迫切地想要了解李旭的工作狀況。這里面并沒有張順自己解脫而嘲諷李旭的意味。他只是同情他。

現在大概是晚上十點半,張順又給李旭打了一個電話。按平時,現在客人應該少了,服務員也能開始吃飯了。不承想,手機在吧臺想了好幾通,劉姐都沒工夫搭理誰的手機在響,她太忙了!結賬!結賬!結賬!她雙手不住地接過賬單,輸進電腦,看著客人轉轉盤后,再輸入對應的折扣額度,再返利結賬……吧臺前的兩個冰柜她也要盯著呢,哪位客人拿了酒,她都要在對講機上提醒對應臺號的服務員。

李旭的電話不可能打通的,平時不可能,現在更不用說。李旭此刻已經餓得心里發慌。他端鍋的兩只胳膊跟被打了一鐵棍一樣,顫顫巍巍的。李旭的重心也越來越低,都快把背彎塌了!飯早已經上來了,崔總先吃過了,看見外面人多,就說,一切以顧客為重嘛。等到十一點半的時候,大廳里的服務員稍微得著一點空閑了,趕緊吃飯。但李旭剛拿起自己的碗筷,準備盛飯時,趙店長在后面又叫了起來,酒水等著我搬嗎?意思不言而喻,不干完活兒別吃飯!李旭只好扭頭去倉庫搬運酒水去了,在還未走出前門的路上,聽見右耳朵傳來一聲尖細的女音,把外面的桌子收拾了,再回來吃飯!這是郝金秀的聲音,李旭回轉過上身,看見他們正端著碗挑揀著大鍋里的菜。他嘆了一口氣,要了鑰匙,沉進倉庫里去了。

張順如果看了這一幕,肯定又得和趙店長吵架,然而張順的工資自然就不得保證。在這個串串店里,還有叫人添堵的事哩。李旭在上午一來的時候就聽見一區的王姨和郝金秀在外面向老板崔總告狀。

“他遲到了不知道多少次,聽他自己說光遲到就能把工資給扣完嘍!”王姨一邊麻利地擦著外面的桌子(雖然外面的任務并不歸她),一邊往崔總身前湊過去。

“是呢,我也聽到了!平時就懶散,就知道吃飯。一次能吃兩碗哩!”郝金秀斜踮著腳,靠著門柱站著。她一只手抬起遮住眼簾,夏天的日頭就是在上午也是很毒的。另一只手撲閃撲閃,眨著眼睛瞧著老總,又時而看看街上是否有要進來吃飯的客人。做服務員日久,就可以一眼看出外面的人有沒有強烈的到店吃飯的意愿,也能一眼看透這來客的消費水準,再行推薦酒水飲料等步驟。郝金秀今天穿得格外少,上身只一件青草一樣綠色的工裝,工裝上印有飯店的logo,上邊還有兩行字“味道有多美,燙了才曉得”。下身是一只比褲頭還要短的牛仔熱褲,走起路來從大腿根到腳腕,都抖起白浪來,腳下的一字拖踩著,有時候接過老總遞過來的煙,別在耳上,在客人沒來的閑暇聞上一聞。

崔總笑嘻嘻地望著他倆,一時間竟出了神。他故意裝作不偏聽不偏信的樣子,但他實在還想再聽一點什么出來。

看見李旭出來,王姨和郝金秀閉了口。王姨高挑著眼皮子望著外面的路口,金秀則不時瞟一眼街對面的“曉宇火鍋”,二人不一會兒就發表了她們的議論,王姨說今天還不錯,起碼能出九十余鍋。金秀接著話茬說,何止,你看對面,偌大的門面一天天地讓咱給干倒了,好笑不好笑。還一色兒地穿著紅制服,連店長都是女的,你看,還在那里訓人哩!郝金秀一邊說,一邊笑得亂顫。

崔總無所謂,并不關心其他的事,他只關心目前最能產生實效的事,“真的?那我再給他多算幾次遲到,扣他一百吧!我們要的是像樣的員工,哄騙是不行的!生意人最痛恨欺瞞哄騙、應付糊弄的人了。”

李旭記得早上張順被嚼盡舌根的事,晚上沒再吃飯店一口飯。李旭實在害怕自己離店以后,他會不會遭人戳脊梁骨,甚至隱隱地感覺他在店里的時日不會太久。即便不在一區二區里邊,他也能受到擠對的波及。

把活兒干完,別人都換了衣服回家,但李旭卻不能按時回家,因為今天輪他值班。在他耐心地等著最后一桌客人吃完最后一個簽簽的時候,并未感到解放。他知道客人并不會迅速離開。但好在今天的客人并沒有拖泥帶水,迅速地尋他來打包剩下的飯菜,結賬帶走。他感到意外,當然心底也泛起了一點適意。之后,他利索地收拾了桌椅,把啤酒桶和電視機搬回來,連換去工服的力氣都沒有,就掃臉簽退。回家!

夜很深了,李旭拖著自己回家了,街上終于靜得只有他一個人了。

類似這樣的夜晚,張順一共經歷了二十六天半。二十六天半,值了十天班。值班的時候,客人不走,值班的服務員就不能走,吧臺也不能走。正常工作時間是從上午九點半開始,到下午三點結束,下午從五點開始到晚上十一點結束。當值班時,就沒個準兒了。常常會有吃到下午四點的或者下午四點來吃的,或者晚上有十一點來吃飯的,能吃到十二點。這些都是常事。崔總看著生意紅火,分外高興,每天愈發笑嘻嘻了。“來者不拒,這才是大氣魄嘛!干事業就是要不怕辛苦,堅持付出,總會有回報。”

李旭最聽不得的就是這種話了,沒有加班費,沒有下班時間。他聽說過關于值班的糟心事。那還是張順和李旭之前的服務員遇到的事呢。有一次值班,本來是下午兩點下班的,下了班就可以回家。但有一桌客人意猶未盡,酣懷暢飲著,但看樣子至遲兩點半可以結束。冰塊已經上了三碗,一桌客人拿來兌著酒喝,這是這位服務員所沒見過的。他一來沒喝過這樣高檔的洋酒,二來沒見過這樣兌著喝的。一面不耐煩,但一面還感到新奇有趣。這位服務員還在心里安慰自己,大不了就是再拖個半小時,勉強能接受。而這桌客人,在這位服務員看來還蠻可愛,他心里甚至為長了見識而愉快呢!

真不巧,下午兩點二十七的時候剛好來了一位女客。客人進來打量了一下冷藏柜里的菜品,那個服務員實在不想接待,就說,您來得稍微有些遲了,菜品不全了,有些已經收起來了。您還要吃嗎?言外之意就是我們要下班了,您就換一家店吧。

可這位女客可就真應了下來,直接坐到了1號桌。服務員轉身匆忙地把店里除了新客的唯一一桌客人送走,趕緊回來給這位女客點了一個鍋,之后這位女客連腳都不邁了,開始要各種菜品。桌上偌大的四個大字“自助取餐”,她分明是看不著,合著現在變成了各種伺應人家,而且,對于店里唯一的一桌,這一個客人,他還得守在人家身邊。一會兒要冰塊,一會兒幾滴油濺出來了,又問他要圍裙……那個服務員不住地看著店里的表,嘆著氣,不想時間越拖越久。三點,三點半,四點……這位服務員實在忍不住,她一個人已經吃了一個半小時了!于是,他就在桌前溜達,走過來走過去,問,您是要添水嗎?給您把火調小一點吧?這位女客擺擺手,示意他不要阻擋她的進攻路線。

終于,這位女客吃到四點半,滿意地擦擦嘴結賬離開了。這位服務員氣得肺都炸了,四點五十就要培訓,下午的工作就又要開始了,可憐他眼皮子都沒合一下,更不可能回家歇息一下了。他只好蜷著身子,趴在桌子上瞇了一會兒。因為一會兒,店長就把他叫起來,集體訓話之后,嶄新的一個夜晚又開始了。

“中午有人迎客態度怠慢,幾次催促客人離開。最后甚至要把人家的鍋給下了,不用我說誰,他自己心里清楚。店里有規矩,就不能不守,否則無以成買賣,無以成生意。”

底下這位服務員嘟囔著,那也沒見你按上面的規章條例讓我到點下班呀。

總之,他被這樣扣掉了五十元。

店里給服務員提供的飯菜并不可口,最起碼,在老城的小君串串店確實是這樣。每日給服務員吃的,只有崔總吩咐下面廚房里他的四媽左美美用邊角料亂燉一氣的午晚飯。左美美經常和人不對付,老和別人吵架。每逢心里有氣,她就把米下進鍋里,蓋上鍋蓋就開始坐在凳子上悶著,一臉慍色,實在氣得慌就沒有指稱地亂罵。別人都憋著,也不嘲弄她。只有實在忍不住了才會對她反唇相譏,于是便吵起來。每逢這時,下邊都是雞飛狗跳,要好久才能安寧。每天早上,左美美給做的,則是百年不變的稀飯和饅頭。即使這樣,左美美對張順和李旭卻并不嫌煩。相反,還對他們喜笑顏開的。她偶爾心情舒適,會做一回莜面餃子給眾人吃,但就是因為這事,張順被人戳破了脊梁骨。

有一回吃莜面餃子,上面和下面的人都吃剩下一點,但不夠炒來再給眾人分。左美美看著張順滴答滴答的汗一直不停,就自作主張炒來給他吃了一碗。讓王姨給看見了,她把碗一摔,“每天吃稀飯,啥也是一個味兒,這日子沒完沒了。有些人就和咱吃得不一樣,咱們就不配吃!”

等王姨上去,又是好一通宣傳,這下,全店的人都知道張順吃偏飯了。左美美氣得跑上去,對著王姨的面唾了一口,“你看見我吃了?我自己做飯的都沒吃。就你舌頭長,人那么老了,眼睛倒是靈光。孩子干上一整天,掙上六十塊錢,里里外外忙得汗流浹背的。你就是擦擦桌子,擺擺板凳。你要是倒垃圾、搬貨、搬桌子。我也給你吃,我把我的飯都給你吃!”

“吃了就是吃了,偏飯還吃得有理了?滾開吧,別腌臜人啦!”王姨從來不是示弱的一方。她并不正眼看向左美美,仿佛不值得和她對著論爭,她極力顯出對對方的蔑視。

左美美脾氣沖,但在口齒上不利索,吵架從來吵不過王姨。氣得她只能跺腳大罵,“喪良心貨,跟一個孩子計較,沒見干活時有個勤快樣兒。”一邊罵著,一邊撫著胸口,一喘一喘的,讓張順看了實在難過。一個老人,竟為自己的多半碗炒莜面,受盡人家的蔑視和指點。

眾人見再吵下去可能客人就要來了,況且老板來了看見也不好,就各勸一方,就此作罷。左美美在下午三點早班結束以后,回家的路上都氣這事。一個沒留神和一個摩托車撞了,五十多歲的年紀沒流一滴眼淚。當時看著沒事,但是一個星期以后,腿腫得粗了好幾圈。張順每想到左阿姨就感覺對不住她。他甚至沒敢上前幫左阿姨說上幾句好話,因為他實在成了別人嫉妒的對象。就因為那多半碗炒莜面!

張順感覺自己深深對不住左姨,對不住她的那碗炒莜面,更對不住左阿姨被撞傷的腿。

從那以后,張順吃飯總是一個人選角落的位置坐下來。對他來講,角落是不會告密,不會有閑言碎語的地方。不管店長還是崔總叫他,他也總推脫著不愿和眾人一起吃飯。下邊廚房組下班時間早,左姨還是會像往常一樣,在回家前來看看張順,問他吃得怎樣。張順更因此而遭到妒忌了,甚至有人傳言說,張順盡得了左美美的好處,他常一個人悶住在那里偷吃。甚至再后來李旭聽到有人懷疑張順和左姨是不公開的親戚。也正是那時候,李旭從下面串串組被調了上來。

天上的云被燒了十四五個小時,透著金黃,太陽像將熟未熟的蛋黃一樣臥在云上,幾點飛著的小生命在遠處點綴著,像一撮孜然撒在上面。

那天,是張順和李旭的初次見面。

李旭在下邊廚房的時候,也是能按時上下班的。串串是可以坐著穿的,這在串串店算是上好的活兒了。下午兩點十多分的時候可以早些吃午飯,晚上十點多的時候也可以早些吃上晚飯。當然了,吃了飯,再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掃臉下班了。張順不止一次羨慕過李旭原來的串串組生活。雖然下邊串串兒的生活算得上舒適,但是張順還是可以看到李旭時常上來透氣,幫李姨看看缺什么菜品,要么就是去外面公廁旁邊的樓梯口偷閑個五六分鐘。李旭上來也從沒后悔過,雖然他也厭惡端鍋這個能累散骨頭的活兒。張順總打趣說,“你看下邊多好,不用擔心扣工錢,還能準時下班。連店長和老板都見不著幾次,多好,還不用受氣!你是為啥想不開才來上邊的呀?”

李旭也總抿嘴一笑,“下邊人手足夠,我也想上來看看人氣。”

不承想,就在李旭剛從下面調上來的一周后,倆人一起從倉庫往店里冰箱搬運酒水的過程中,一不小心打碎了六瓶風花雪月。店里要賣十二塊錢一瓶的!

張順看著玻璃碴出了好一會兒神。吧臺劉姐看見了,門口的黑臉看見了,崔總也聽見了。客人依舊熱鬧,可張順的心涼了。

每次搬貨,都是先從劉姐那里拿上缺貨的酒水單子,再從挨著店的庫房里,摸著黑,找著對應的酒、水、酸奶、罐頭、果汁調劑或者油碟和配料。有鐵罐的,有塑料包裝的,有紙盒的,最讓人心悸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能擠爆的那些盛了灌了啤酒或者飲料的玻璃瓶罐了。有時候,一千一萬個小心,都會把正常拿著的一提果啤或者海紅蜜抑或是更貴的那些有著花里胡哨名字的啤酒給弄碎。鬼知道它們已經在怎樣的車廂里進行過怎樣的顛簸與流浪。批發商們時常拉著它們在城市里來來回回,晃晃蕩蕩,早就把它們給折騰得脆弱而可憐,更不用說它們從離開工廠就已經走了多長多久的路呢!

貨是給打碎了,雖然這活兒分明是不屬于張順或李旭分內的事,當時應聘的時候只說張順負責二區的事,李旭也只做端鍋的活計即可,但上面服務區也就他們兩個男人!賠吧!嗐!少不下。

笑嘻嘻的崔總走了過來。

黑臉也抽起了褲腿,看來要結結實實地給張順一腳。

張順硬生生地擠出幾個字。“六瓶,一瓶十二,七十二,我來賠,微信!”劉姐把掃碼器對準張順手機,嘀,張順手機震了一下,收款成功!

這下,崔總退去了,什么也沒說。趙黑臉也放下了褲卷。王姨、郝金秀、康姨、任姨和小王姨也一哄而散。

李旭抬著眼皮問劉姐,“這啤酒進價多少錢?賠錢怎么還要按售價來呢?不能按進價給算嗎?”

劉姐不愿意再說話了。

張順攔住李旭,彎下腰撿起了玻璃碴,“這是規矩!”

李旭差點哭了,“你這一天都白干了,累死累活,白干了!”

“而且,你上的是十二個小時的班,干的是二百塊錢的活兒,掙的是六十塊錢的工資啊!”

“那又怎樣,暑期工而已!”張順看慣了店長對待早些天剛離開的那幾位暑期工的態度,“我想,我干不滿一個月了!”

李旭緊跟著就問,“你要走?”

“還是學校好,我就是擔心我走之后,有人戳我脊梁骨,說盡我的壞話!”

“他們誰都沒有資格說你!你不比任何一個做得少,也不比任何一個做得差!”

“我得和老板還有劉師傅打招呼,要走啦!你,你怎么辦?”

張順隨即伺候完酒水和客人,把這要走的話又跟康姨說了一遍。康姨是和張順搭伴的,倆人一起負責一區。近幾天任姨來應聘,店里人手不夠,就招了進來。暫且和王姨、郝金秀在二區。作為暑期工,張順自然要和老板打好招呼。每月十五號發工錢,這樣總有半個月的工資在老板手里。招呼不打就離職,這工資鐵定沒有。

任姨的到來也是劉師傅和崔總商量的結果。劉師傅是員工入股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劉師傅在串串店里是廚師長,統管下面廚房各組。當然,崔總只讓他入股五萬,串串店總市值一百萬。也就是說,飯店每賺二十塊錢,劉師傅就有一塊的分紅。每天抱著這個念頭,劉師傅干活兒別提有多帶勁兒了。劉師傅是打工者,但同時也算是商人,他不能不做前瞻性的考慮。

在招聘這方面,劉師傅的話還是管用一些的。劉師傅知道誰能受得了苦,知道怎樣能最經濟地雇用到人手。

任姨是上午在門口打了幾個轉轉后,張順給接進來的,一聽是應聘,立即給劉師傅報告去了。劉師傅簡潔明了地說了一通。唯獨沒說下班時間和《服務員處罰標準》———那個貼在一層與地下室相通的狹窄樓梯的邊壁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一回給張順瞧見了,感覺像頭上爬滿了蛆一樣難受。

任姨上午應聘,下午就來工作了。她成了店里的新人了!雖然領導讓她在一區干活兒,可她常來二區幫忙。張順勸過好幾次,“您這樣幫二區,會給人說閑話的!”

“幫了就幫了,大白天的誰怕說閑話。”

張順苦笑著個臉,繼續收拾盤子和碗筷。俯身把整好的鍋和盤子端去電梯間。李旭忙著去收拾外面新結賬的一桌。

在任姨幫忙收拾完這一桌過去一區以后,果然被王姨扯到一邊。“咱們這邊這么多活兒,你去那邊做什么?”

郝金秀也隨即指著外面,“任姨,外二加湯,外三要一件純生,三個常溫三個冰的。”外二外三就是設置在外面的臺面,服務員必須經常走動,否則水少鍋糊,又得罰錢。

“哦,對了,一會兒把后面的垃圾收拾一下。桌子里面沒紙的放上紙,垃圾桶塑料袋套得不夠的,多套幾個。”

轉眼,任姨又忙去了。

張順和劉師傅說了要走的事以后,劉師傅哈哈一笑。“你走了上面就沒幾個能用得上的人手了,你現在走是肯定走不了的。明兒星期五,后天和大后天是周末。五六日不請給假你是知道的。這樣吧!等一個禮拜以后,你可以走,我也能安排一下后廚的工作和人手。”

張順早知道不可能這么輕易就能離開。他又把相同的話和崔總說了一遍。崔總笑嘻嘻地讓他再等幾天。“不急,啥能有掙錢當緊吶,況且你不打工干啥去,還不如每天來這兒充實充實呢!”

對這店里的工作,張順已經沒有剛來時那樣熱心了。現在他常找空兒溜出去,去公廁里待上歇息歇息,但時常是剛離開店,那信號出奇好的對講機就會吼起來,“張順,張順,速度來一下前臺,速度給客人結賬,張順,張順……”

小君串串店里的廁所并不對店員開放,只有在外面公廁維修的時候,他們才能享受在店里廁所如廁的資格。即使在公廁,張順也從沒能感到一點點的放松。對講機掛在圍裙上,不同的嗓音,永遠在催叫著他的名字。

張順決意要走。

在之后的七天里,張順分外乖巧,指定給的活兒從來都干得漂漂亮亮的,當然每天也都是筋疲力盡回家。他的工作服常常是兩天一洗,因為每天都汗流浹背,所以他就把衣服在廁所掬上一把洗潔精揉搓幾下,再漂涮一次擰干就算完成。洗完搭在外面的晾衣繩上,下午來的時候,一邊刷臉一邊就給換上,從不超過十秒鐘。

最后他又多干了半天。這半天正是該他值班的日子。他怕康姨忙不過來。值班的人上午要負責清洗簽筒。這是一項十分需要耐心的活兒。沒多大會兒腰就酸得站不起來。這簽筒本來是盛放吃完串串后的竹簽的,鐵皮制成,外面包著兩面大紅色的宣傳紙,上面寫著碩大的幾個黃字———竹簽筒。張順怎么也想不到,為什么人們總喜歡往里面扔紙巾、倒小料或者油料包。每次清洗之前,都要挨著難聞的垃圾桶,一個一個磕上老半天,直到筒里面干凈為止。之后就是把從地下廚房打上來的熱水,加一搪瓷杯洗潔精進去,再倒進一個簽筒里面。接著就是一柄長刷子伸進去,把四壁和底面,上面和外面都洗刷一遍。接下來再由康姨再去清水桶里涮洗一遍。倒置,控水,再堆摞起來,進去店里面一個個掛好。

六十幾個簽筒每次都得洗四十分鐘,等四十分鐘一過,店里剛洗了的碗筷也剛好上來。又可以再坐著擦洗碗筷。倘若垃圾車一來,還得把五桶地下廚房的垃圾放進電梯間,再從電梯間拉出來,直到五個廚房裝垃圾的大桶和兩個裝一樓垃圾的特大號藍桶碰面,接著就可以爬上垃圾車去。下邊是兩個人把垃圾抬起來,上面的人接過去,倒掉。或者垃圾車滿了,還得用鐵鍬拍打拍打,翻來翻去,每一次都能帶起一股反胃的臭味和紛飛的大黑蒼蠅。

把這些做完,本來張順是能休息一下的。客人還沒來,活兒干得快。可沒等張順坐定,就聽見一聲喊,“小李、小張,過來一下。”張順只得噌地站起來,“哎,好的。”

最后的半天活兒,讓下午三點半回去的張順睡著后,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醒過來。

按理說,劉師傅也不該讓他下后廚幫忙清理的。但實在是后廚鄭師傅不肯干這些臟活,老李要有問題,只能由這二位下去把熬骨油的大鍋給挪開,再把陰濕悶熱的角落里滋生的一窩窩蟲卵打掃干凈。殺蟲劑、消毒液和火堿水足以將水泥地變個顏色。悶聲用力,兩個人像旱地拔木一樣,再將大鍋放在貼地的爐灶上。剛上去,李旭就反胃惡心。不承想白白胖胖的蟲卵讓一個今天就要離店的暑期工看了是什么意思,張順百思不得其解。但著實是工資被扣著,自己無能為力。

趙店長又要他倆把招牌和門口門面清洗一遍。

太陽已經上得很高了,直直地靠在不遠處文昌閣頂的屋檐上頭。此刻的老城,只有一個顏色帶來的感覺,那就是灼熱。當然,到了夜晚會是另外一個光景。老城從來不看月亮的臉色,在拆舊建舊的老城,沒有月亮是最不打緊的事,因為這里到處都是霓虹。

張順終于滿意地將泡沫水一滴不剩地全用在擦洗招牌上,接著就是拿清水淋洗一遍。在還未開放以做待客之用的二樓,他用從地下室汲取上去的水,呼了李旭一起照看門口進出,這才放心大膽地干他今天最肆意的事———從二樓澆水下去,務必盡可能地將招牌淋洗干凈。每傾瀉一點,就有濺落的白色的珠子四處亂飛,一個小彩虹接著一個小彩虹。這樣的活兒真愜意,但這愜意與勞累無關。在用光三桶水之后,張順拿著空水桶出店去瞧它的光景。那是干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成果,是那么潔凈,像剛裝上去的一樣。“顧大姐”再沒有比這時更有威嚴了。最起碼,張順是這么想的。

“您好,關注一下這個活動。”張順邊說邊用手指指著桌面上的一個廣告膠貼,“餐前掃一下二維碼,轉發朋友圈,您吃的簽可以打折。結賬時可以轉轉盤,最高六點五折,最低九折。”用九秒鐘介紹完活動一直是張順的驕傲所在,在這店里無人能及。

“小張、小李,迅速來一下,把前廳外面的地板拿火堿水擦洗一遍。”張順趕緊轉身走開,客人依舊在那里發呆發愣。他完全沒跟上張順剛才的節奏,雖然張順說得清晰無比,這也是節約時間迫不得已的辦法。要知道,上次康姨漏說活動,客人看到有轉盤就質問吧臺為何沒有給他們介紹。崔總直接要康姨補上他們轉轉盤打下的折扣。在這里,任何事漏做都可能成為被罰扣工資的由頭。雖然那個廣告膠貼在桌子上是那么醒目,程序又是那么明白和簡單!

張順去樓下提了一桶幾乎要跳出來的沸水,又加了些火堿進去。隔著一尺遠,張順還能感到呲呲的熱氣。地刷也讓李旭給拿上來了,也是新的。張順將鐵桶里的沸水一點點地灑在大青磚上,李旭跟著他杵著地刷呼哧呼哧地干了起來。刷完地,他們又依著趙店長的意思把大紅柱子給洗了一遍。

李旭今天上午沒有端幾趟鍋,鍋是郝金秀替代他端的。今兒遠遠沒有昨兒個忙。在倆人又出了一身汗的時候,日頭終于從文昌閣過來,要到串串店的上頭去了。

“二樓還有活兒呢,收拾收拾二樓,下午就對外開放了!”

倆人又忙不迭地去二樓登高擦洗那一個個像章魚一樣奇異的燈泡。每動一下,整串燈都在發顫。一盞燈少說也值四五百塊,嗐,這活兒,還不如搬水泥痛快呢。二樓六間包間,六串大燈。外加大廳三盞,一共九盞。每一盞大燈上面綴滿十二個小燈泡。倆人小心翼翼地擦了半個小時。太陽終于越過了串串店。

這時,他們早已疲乏不堪,偷偷去廁所洗了把臉。身上的汗一直從脖子滑到了肚臍眼兒,把整個半袖工服全給打濕了。

從廁所出來,二人又乖乖上了二樓。要把這久旱三年的水泥地喂飽,三桶水還不夠哩。剛把水倒下去,不出五分鐘,水泥地上就再也不泛水光,僅留下水來過的輕微痕跡。拖布洗了又洗涮了又涮,兩桶清清亮亮的凈水變成了黑臭的腐水。老板的辦公室也得打掃。剛剛安置好的辦公室總是額外需要人力。淋水,降塵,擦桌,拖地。倒不用管掃地的事,因為之前任姨已被派上來忙活了一陣。但是現在又被要求再打掃一遍,要知道兩次打掃還沒隔半個小時呢。就這樣,只是在找不出垃圾的地上找垃圾,在收拾好的桌子上再收拾,在擦洗過的地板上再擦洗。

十一

飯做好了,不管是地下廚房的人還是一樓服務區的人,都已經盛上飯,緊張忙亂地吃開了。沒人告訴他倆開飯了,也沒人告訴他倆可以放下手頭的工作,可以吃飯了!

汗把張順的眼睛蜇得生疼,而且他早就餓了。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三點都過啦!

張順餓得再也受不了了,拉著李旭就往樓下跑。一下樓,看見一層的人們都提著筷頭挑著一點點零星的邊角料。這些邊角料是拿擺盤時剩下來的一些碎肉,或者不新鮮的蔬菜,還有從客人鍋里未涮吃的盤子里的剩余燉在一起。今天是仁慈的一天,竟然看得著肉了。

張順看著飯盆里的大紅油,瞬時明白今天是令眾人咋舌的辣度———做這頓飯的鄭師傅自己都只吃了一口,受不了這又麻又辣的滋味兒。看來今天左姨徹底生氣了,連飯都不做了。

張順顧不了那么多,拿了自己的飯碗,招呼上李旭,滿滿當當地舀起一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盡管他明知道自己的嘴唇和喉嚨已經腫了,但他還是忍不住要把飯硬送進去。可辣和燙又讓張順連飯送進喉嚨的機會都沒有,他只好喝了一口涼水,硬吞了進去。一會兒,滿面通紅、不停咳嗽的張順被眾人說笑了。

“麻辣香鍋,味道不知道咋樣。單看張順的話,這飯,做得不錯。”王姨哈哈大笑,“順兒餓壞了,看吧,一會兒還能再吃一碗,捎帶上三個饅頭呢。”

“平時也就數他能吃,跟個餓死鬼一樣,沒個吃相。”郝金秀總也能插上話來。筷子還在鍋里挑挑揀揀,王姨拿筷子打了她手背一下,金秀佯怒,嗔笑著說,“好王姨,我吃些好的嘛。”于是,得了金秀的便宜話,王姨也不阻攔了。

崔總他爸來了,和崔總一樣的身材,但更像老板。身子挺得筆直,從門口踱步進來,正逢著眾人吃飯。粗著聲對著眾人說,這伙食不錯啊,看來飯店經營得不錯。

吧臺劉姐聽了,在崔總爸身后嘀咕,還不錯呢,這不是沾了你的光么,你不來怎么吃像樣的飯?劉姐嘗了一口,太辣了,實在受不了,又有客人喊著結賬,張順和劉姐放下碗就去了。

十二

郝金秀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兒,但她已有兩年的打工經驗。要說資歷,張順得叫她一聲前輩。郝金秀算賬從來都只看一遍,沒出過錯,只有一回是客人把盤子偷偷放在別人桌上,這才賠了十二塊錢。她見誰都是按小輩稱呼,比如見了王姨,她都直稱小王。王姨總不愿讓她占便宜,“叫我老奶!”

郝金秀在讀高一的時候,就再也沒有耐心待在教室了。

在和眾人一起擦盤子的時候,郝金秀總會指著小王姨,問她要手里的不銹鋼盤子。“小王姨,來個盤子,要硬的!”眾人就一起笑她,“這是個愣子,連點家教也沒。”大家和郝金秀接觸的時間長了,都知道她說的是什么。王姨也總這樣笑著罵她,郝金秀越發潑皮開了。

稍微有點空閑的時候,總能看見她偷去公廁幾趟。下午開例會之前,她總要打好一通視頻電話。后廚組的和上邊營業區的人都會在一起散坐著,有時會故意逗弄她。

一次,郝金秀正打著視頻電話,猛不防被嚇了一跳。“這老頭是誰?你老漢?”廚房老賈瞟了郝金秀手機一眼,看著手機里那個足有四十歲的男人問她。

眾人齊刷刷地看著郝金秀,“哎呀,他是稍微大一點,我們關系可好了。他啥也聽我的!經常給我買東西呢。”

郝金秀自己也覺得有點臊得慌,不過她還是扎著根一樣坐在那里。開完例會以后,就是該擦碗的時候了,以預備早到的客人吃飯。郝金秀說著說著,提起了她當年不讀書轉去工作的經歷。

“我那時候就覺得讀書啥意思也沒有,我覺得我挺聰明的,讀書有點浪費。班主任每天在我耳朵旁邊吵吵,我就不管他,自個兒在那兒涂指甲油。”

王姨問,“老師不管你?我們當時可是耳光教育。”

“他要叫我家長,我隨便編了一個電話號。”

“你也是個‘灰個泡!”康姨哈哈大笑,把碗放去消毒柜了。

“你們猜怎么著,哈哈。那個傻貨打到寶雞去了。他還想打我,我一女的,但也不怕他。下課就找人把他給堵了。我把他的煙掏出來抽了半根,給他吃了個煙屁股。真逗,那老師……”

任姨有點聽不下去了,“這老師讓你弄得,真窩囊啊。后來呢,后來咋了?”

“后來啊,我就閑得無聊,去玩兒去了。跟朋友跑到××市一家五星級歌廳去了。一邊掙錢一邊玩兒,比現在舒服多了。你們知道一天掙多少錢嗎?五百!還是從下午六點多上班。客人出手也大方,動不動就一張大紅花甩出來。真帥死了。”

“帥?我當年要不是不高考了,以我,我那成績。我要是給分配,現在早當局長了。咱一個女的,等高考恢復了,孩子都生下倆了!要不然,我就不在這兒擦碗了,你們得給我擦!”王姨頓了頓身子,站起來揉了揉腰。一邊笑一邊把郝金秀伸過來撓癢癢的手一巴掌打掉。

郝金秀又開始說個沒完了,拉住王姨不讓走。“我那時候才十六,玩兒了半年,我媽要我回來念書。我是個喜歡念書的?我爸說要打斷我的腿,我就納悶了,我掙的錢比他還多,他咋配打我?

“再后來,他非要威脅我說不回去就報警,說人口走失,把我身份證掛失,哪兒也去不了,啥也干不成。沒辦法,我只好打的回來了。

“回來是回來,是肯定是不念了。學籍掛在學校,等高中畢業,我還能撈一個畢業證。哎,那時候多好———老板過來了,趕緊擦碗!”

眾人趕緊把筐子里僅剩的幾個碗從筐中拿出來,擦干凈,摞在盤子里。張順過來端走,放進了消毒柜里。

十三

張順吃完午飯,已經下午三點半了。趙店長讓他把工服和圍裙洗干凈,“洗不干凈可要扣錢的啊,好來好走。今兒干得不錯,給飯店擦洗了門面還打掃了二樓,這合我們店的傳統,就算作是你的臨行紀念吧。”

張順心里邊一直堵著,“我想也是,干點活兒再走,留個好印象。”可還是什么也沒說。

“你可得想我呢,以后常回來看看我。我這對你也不錯,你出息了別忘了我哈!”趙店長真的是面色不改,像往常那樣帶著訓誡的口氣說話。這讓張順十分不舒服,可一想到自己有工資還在人家這里扣著,另外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說壞話,讓他抓著瑕疵再給扣上一點。想著自己辛辛苦苦干了那么多天,算了。

張順把自己裝著瓶蓋和標簽的塑料袋拿出來,數了一會兒,完達山瓶蓋四個,大山楂瓶蓋六個,小山楂瓶蓋一個,純生瓶蓋十四個,一共二十九塊五。王姨看見他擺出這些個瓶蓋,就過來問他怎樣處理。張順說,今天就得走了,我肯定等不上來換的人了。我準備給康姨,我和她搭伴兒,她幫了我那么多忙。

王姨轉眼瞪了過來,“給她干啥,你辛辛苦苦自己一個一個掙得的。來,姨給你兌。這個大山楂人家不給兌換了,我數一數……一共二十三塊五,姨給你,你就不用管了。”

張順沒作聲,王姨把塑料袋都拿走了。桌上留下王姨浸得汗濕的二十三塊五。

張順把衣服洗了三遍。

十四

在張順走后的第三天晚上,來了熟客,嗐,又是那一伙外地人。李旭再也不想看見他們了。王姨徑自迎了上去。

“您好,幾位呢?……八位啊,好,您坐到888吧。您算老熟客了。我讓人把999和888的桌子拼起來。”

等客人坐定,王姨拿著點菜寶和菜單走上前去。

“您好,菜單上下邊是小吃,有紅糖糍粑,冰粉,涼糕,香脆酥肉,還有基本每桌必點的奶油小饅頭,最適合小孩子吃的脆皮酸奶。您要點點兒什么?”

又是那個矮個子客人,“來五份冰粉,一個紅糖糍粑,一個酥肉,脆皮酸奶好吃不?不好吃我不付錢啊!”

“怎么能不好吃呢?我給您推薦的都是賣得最火爆的。”

客人轉過頭對同行的幾位說了幾句方言,王姨也沒聽著啥意思。之后客人直接說,“那就再上三份脆皮酸奶。”

王姨忙不迭把點的幾個小吃下單,賣出去一個小吃她有一塊錢的提成。接著又俯下身子問,“您要酒水飲料嗎?”

“來十個超級勇闖,要超級!五個涼的,五個常溫的。另外給弄一碗冰塊兒來。”

王姨趕緊跑去取酒水去了,順便在對講機上招呼郝金秀,讓她去下邊廚房碎冰機里打一碗冰塊兒上來。超級雪花的瓶蓋一個可以兌六毛錢,王姨把酒送上去的時候當著客人的面一個一個給打開了,順手把瓶蓋裝進圍裙的口袋里面。

看到里面還坐著一個小孩子,王姨又問“咱小孩子喝點什么?要喝稠奶嗎?咱這兒有大完達山,非常好喝。”

客人明顯惱了,一字一句,用手指指著自己和王姨,“你是服務員,我是顧客。我要啥,你上啥。懂了沒?”

王姨趕緊給客人賠了不是,走開了。

回到大廳后邊,看著郝金秀擺著走過來,找腰上肉嫩的地方扭了她一把。郝金秀笑得更歡了。郝金秀把冰塊兒送過去回來,又拿著點菜寶下了一單大完達山。

王姨看見了,“我剛才問人家人家火大生氣了,你過去他們又要。這是把我的四塊錢給了你了!我五十多歲的人了,折在你個黃毛丫頭身上了。”

郝金秀笑得愈發沒個樣兒了,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嘻嘻哈哈地招來王姨好一頓罵。一會兒,王姨繞來繞去,去外邊收拾了一個黑喬瓶蓋,值十塊錢。那應該是郝金秀的,但她無論如何也找不著,只有小王姨看見誰收拾了那一桌。

其實再怎樣說,每月的銷售冠軍仍舊是王姨。王姨推銷的本事,在工資單上就能看得出來。每月小吃加提成基本都是五百塊。她有一個目標,一天基本上得掙夠十五塊提成。

十五

王姨再怎樣,畢竟還是老了,干活一經久就要喊累。郝金秀請過半天假,那時任姨還沒來。一區上午只她一個人。二區則還是張順和康姨。那天值班的是二區,也就是說康姨和張順得額外洗六十只簽筒。在他們洗簽筒的時候,碗筷上來了,得擦。洗簽筒的倆人不知道,還在外面擦擦洗洗。李旭就幫著二區把地給拖了。

王姨獨自一個人擦著碗筷。擦了有五分鐘,終于不知道哪里來的火氣,罵了起來,“你們二區三個人,我一區現在就一個。沒人幫我,就知道幫二區。一區是后娘養的?我是干不動了,郝金秀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趕緊死回來哇。你老奶快累死了!”

聲音傳到了外頭,張順想著讓康姨回去幫她擦碗,他自己一個人洗簽筒。康姨氣得把簽筒涮了一涮,倒置著控水。“你看吧,干活時就她喊累,一會兒客人來了下單時,她跑得比誰也歡。”

康姨這回看起來是真生氣了。康姨是個南方女子,性格溫婉大方,從不愿與人當面爭吵。她年輕的時候在蘇杭工作,兒子養得很稱意,工作也很有起色,康姨總和張順提起他的事情。康姨也是個時髦的女士,在四十歲的時候割了雙眼皮。她還參加歌劇團,也排練義演過好多次大型演出,自學太空舞步,南方的長袖舞也能跳上幾支。康姨愛笑,頑皮,張順和李旭從不當她長輩看待,當然康姨也不愿意別人把她看老。在張順眼里,和她相處總是那么愉快愜意。

之前幾次王姨在吃飯時間眾人都在的時候,當著趙店長的面說二區的壞話。一個月調換一次區的傳統就在這次告狀后給停了。王姨嫌棄康姨不擦外面的大玻璃,換過去以后她得白干半天。

康姨說,“那好,我擦了玻璃咱再換,行不?我不想給人留下把柄,我不能聽別人背后說閑話。”

王姨把碗端起來拿筷子吸溜吸溜地喝湯,間隔了一會兒冒出來一句,“哎呀,可別。說得我好像是因為那幾塊玻璃不跟你換一樣。”

康姨當時就沒心思吃飯,直接回家了。她依舊什么脾氣都沒有。

這次康姨仍舊忍住了脾氣,再也沒管她,仍舊在那兒涮洗著簽筒。說實話,簽筒真不好弄。上面老有類似于鉛一樣的東西,怎么也洗不干凈。手一碰就是一層不好洗的金屬污跡。

再怎樣,日子還是得照樣過不是?當然在人家這里打工,活兒也還得照樣干!

十六

別說上邊的日子不太平,就連下邊也總是吵來吵去。

早飯是所有人都去下面廚房吃的,到下邊吃飯,眾人偶爾能聽到幾個有趣的故事。

下邊廚房分為三個組,一個是串串組,有兩個人。這倆人一直在下邊,很少說話。幾乎除了回家要經過一樓大廳以外,就再沒見著過他們。張順來了快二十天了,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或者說沒關心過。因為每天下午例會都會點到,說一些飯店的“雄言”。比如里面有讓張順哭笑不得的一句“好,很好,非常好!我是最棒的!我是最優秀的!加油!”每次口號喊出來,張順都得偷笑上半天。尤其是看到王姨那樣氣勢雄壯的身材,躥出來的卻是尖細和變調的聲音,張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個是配菜組,由鄭師傅、寧姨和左美美三人組成;鄭師傅是退伍軍人,在部隊上學過做飯,出來也干了些年頭。左學一點,右學一點,算得上半個大廚。每天服務員和下邊廚房人的飯,要么是他做,要么是左美美做,但十有九回都是左美美做。不知道為何,鄭師傅和左美美總是對著干,鄭師傅有手藝,左美美也不怕,她是崔總的四媽。他倆一斗起來,稀飯總也要糊了,眾人吃飯得看這二位的心情。鄭師傅不怕苦也不怕臟,倒垃圾的時候總上去垃圾車做上面接應的,即使上面實在是太熏了!張順在的時候,總和李旭在下邊抬起裝得滿滿的一桶桶垃圾,把桶邊的把手留一個給鄭師傅。和鄭師傅干活就倆字,利落。倘若下雨天外面的垃圾桶沒蓋蓋子的話,那真是一項苦差事。即使鄭師傅再利落,雨天倒垃圾也得用至少半個多小時。裝滿雨水和垃圾的大藍桶實在是太沉了,兩個人都別想晃動一下。總是鄭師傅和張順還有李旭三個人,花費二十分鐘一點點把水控掉,再慢慢把漂出去的垃圾掃到垃圾桶里,這才能拉到垃圾車旁邊,抬起,倒掉。

第三個是洗碗組,有老李和向姨。另外有一個料房,料房與他們別的組不一樣。里面只有一個賈師傅。賈師傅負責配鍋底,熬湯和上鍋到電梯間。這個涉及飯店的絕密,如果賈師傅請假的話,則由劉師傅負責。這樣可以輪歇,不至于飯店運行不開。在配菜區和洗碗區不忙的情況下,他們則負責調配或炸煎小吃。據劉師傅講,小吃都是一些沒成本的東西。張順也知道,其間可謂是暴利。這下邊廚房的風波大多是由寧姨引起的。

吃早飯的時候,好幾次聽寧姨自己說,之前有一個女員工氣得都想打她了。“我就是說你咋老遲到,老偷懶。吃中飯和晚飯的時候,不就是說了個她挑挑揀揀嗎?你們沒人說我就忍不住說了,這一說不要緊,人家中午走的時候還要打我哩。”

“那時候就我倆人在廚房,她說得急眼了,揚起手想給我來一下子。我一看就知道不妙,趕緊跑到上邊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在那兒嘰里呱啦說了大半天。哈哈哈,估計她給氣病了。”

“這不,當天下午就沒來。上邊沒見著,下邊更沒見著,十多天了。肯定是不來了!”

寧姨凡是能找到能嘮叨的,一定不會閑下嘴巴。但正因為這些碎語閑言,她終于失掉了她的工作。

一天晚上,她并不熱心回家,因為她和老公吵架了,正生悶氣,就在廚房里閑坐著,連燈也沒開。一會兒,她竟然抽噎了起來,突然,廚房里躥出一個人,是劉師傅,他被愣生生給嚇了一大跳。

劉師傅有點生氣,“你大半夜的不回家,瘋了?飯店快打烊了你在這里裝鬼哪?”說著把手從身后偷偷抽到前面來。

寧姨止住由抽噎而來的啼哭,反問他,你在這兒干啥。說罷,還要打量劉師傅的身后。劉師傅惱了,你管我在這里干啥,滾。

寧姨并不離開,她要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打開燈以后,她瞧見了,劉師傅正把白天用過的鍋底舀出油料來,打算回收利用哩。雖說之前聽過這樣的事,但親眼見到,寧姨還是第一次。

劉師傅見她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藏不住事兒,抬起眼來,一臉兇相。但又看看寧姨,一個老人,枯瘦枯瘦的,關節都看得一清二楚。也就不再責罵了,對她說,你也看見了,咱們這兒都是這,你吶,今兒以后就甭干了,以后也別來了。

寧姨依舊啼哭著回家了,但這回更大聲了,還加了好多罵人的粗話。從那以后,寧姨再也沒來。

十七

寧姨還在飯店的時候,洗鍋的老李看到她總是一言不發,他害怕她的糾纏不休和嘮嘮叨叨。吃飯的時候尤其得背著寧姨吃,生怕她看見了再說長道短。

老李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總擔心他停在后院的電動車丟了。每隔一二十分鐘,必定要借上廁所的借口去看上一次,搖一搖鎖子,看是否被撬過。他本來來這里是騎自行車的,想在這里靠著打工賺下的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一輛電動車。

他去電動車店里不止一次地問過各種樣式的價錢,跑了好幾周,終于下定決心要買那輛黑的———他喚作寶貝的飛鴿電動車。兩千四百五十三,老李一直記得這價錢。他每天下班以后都要去摸一摸、瞧一瞧那輛車,然后問店員最低價。店員告訴他說這已經是最低價了,他就跟沒聽見一樣,不理會店員的任何說辭。他們被這個固執的老頭折騰得沒辦法,店主終于答應給他再便宜一百,還送他一套雨具。

老李終于把新車買到了手,把雨具收到座位下面。出來太陽就找紙板把車遮住,下了雨就拿大塑料袋把車套上三層。

記得有一次下午上班,正逢著下陣雨,眾人老遠就看著老李淋著雨過來了。一樓的李姨問他,“老李,你沒拿雨披?”

他抽出座位底下的塑料袋把車包裹好,說,“拿得呢,沒舍得用,嗐!給弄皺就不好了。”

他舍不得他的新雨具!

可是就算老李如此愛護他的車子,車子還是在剛買了一周后丟了。

誰也沒見到老李看見車子丟了以后是怎樣的,更沒看見他當時是怎樣回的家。反正,在那以后,老李的話愈發少了。他經常突然地放歌,又突然地停止。每次拉到一首歌高音的部分,音調正升起來,他卻停了高聲,轉而做別的事去了。過一會兒,又慢悠悠地再接上,開始,人們以為他是害了病,怕他氣短背過去。再后來,不聽見老李的傷心事,卻愈發覺得老李不正常,上到老板下至同事,都覺得該是將他辭退的時候了。

后院沒有監控,老李報警了也難以找回,車子就這樣石沉大海,因為身邊總有不幸的、一模一樣的案例,全部沒辦法追回來。老李不得不死心了!

過了一個月,老李又買來一輛。一模一樣,就像是先前的那輛。但不一樣的是老李這次圖便宜,沒讓帶雨披,硬立在車店門口,要店家折給他三十塊錢。

第二輛車還像第一次那樣愛護,但這次老李從家里帶過來一條大鐵鏈。凡飯店的人的車子,都能穿進去,穿在一塊兒,這樣偷車賊會相當吃力。

這以后,老李總覺得外頭的鐵鏈子有響動,他按捺不住自己,總要跑出去看一下。自己有時候也懷疑自己,經常出去一看,他的車子完好地立在那里。就這樣,每次看車都像是盯賊一樣,恍惚以為車已被偷,但車子確實好端端地鎖著,但他還是會回過身走上幾步,瞇瞪著眼睛猛地回頭再瞧一眼。他確實有了多疑的毛病。

劉師傅也想把他解雇掉,因為覺得他有點癡呆。賈師傅卻說,“老李干活數一數二,把悶頭干活兒的人炒了,那誰干洗碗的活兒呢?況且,劉師傅為了不讓人說他手慢,下午常常早來半個鐘頭,早早兒地就開始洗碗筷了。”

劉師傅向來是聽得進去賈師傅的話的,老李也就這樣留下來了,當然,他識相地每天早來半個小時,做些他分外的事,去換得一點點留下的理由。否則,不聽老賈師傅的建議的話,他無兒無女,老伴兒也沒工作,那他將會怎樣度日過活呢?誰也不知道。

十八

劉師傅雖說對賈師傅客氣,但之前招過幾個暑期工,沒干幾天就給欺負走了。干不夠時日,工錢不用發,劉師傅以為這樣能為公司節約成本。“再這樣找幾個暑期工,咱這倆月都不用付工資了。”他一邊拍著大腿,一邊逗弄著他三歲的兒子。

賈師傅悄悄地拉他到一邊說道,“說一千道一萬,你也是個有孩子的人,如果你孩子打工被這樣對待,你心里怎么想?況且做生意,誠信能讓你走得更長遠。哪一個百年老字號是不講誠信只求利潤的?”

劉師傅的臉立馬紅了,但他一點不怪賈師傅。因為賈師傅在店里起著無人能代替的作用,一來賈師傅在員工里面極有威信。她常適時地說適宜的話。二來賈師傅負責配鍋底,沒她,這個店就運轉不起來!

劉師傅連連給賈師傅幫忙,舀湯壺,還送鍋到電梯間,按開電梯門,把鍋送上去。

劉師傅在張順眼里,那是和趙店長一樣的,實在是不想搭理的人。兩個禮拜前,又是那伙兒外地客人,那次他們一個個喝得東搖西歪,還一直要酒。劉師傅叫住張順說,“一會兒結賬的時候,你多給他算幾個盤子,把大白圓盤多算上他兩個。酒也多記上幾個!”張順聽了,悄聲對劉師傅說,“一個大白圓盤就二十八,兩個五十六,再多記幾個酒的話就得上百了。”

劉師傅瞪了他一眼,“那還有個啥,你記,沒事兒。”

張順怎么想也不對勁兒。沒辦法,剛好看見劉師傅的媳婦王姐過來了,就跟王姐說,“劉師傅讓我給這幾個外地人多記幾個盤子,我這不好給弄,你給弄一下吧。”張順一邊說,一邊退著身子離開。

王姐滿口答應,扭著身子舉起一杯酒上外地客人那桌敬酒去了。

張順從那以后對劉師傅沒有了好感,但見面笑一笑,簡單地聊幾句還是要的。劉師傅總想張順多留幾天。張順鐵了心要提前走,況且一個禮拜前都說好了的,劉師傅也沒法再攔他。

“寧姨是個好人!就是話太多,管不住嘴,老惹人。”張順在離開那天早上吃飯的時候偷偷對李旭說。吃完早飯上去以后,看見郝金秀又是泡面,正吃著一根火腿。

“這真是好生活哇,營養搭配,那個桃也是你的?”張順一邊洗碗筷一邊打趣說道。

“眼瞎啦,這是蘋果。唉,有錢真好。”郝金秀斜著身子挑著眼皮,一個勁兒地在那里笑。

王姨咕嚕咕嚕喝完最后一口稀飯,把稀飯里剩下的一片紅薯夾起來吃掉以后,抹了抹嘴說,“咋沒說給我也買上一桶,咱娘倆兒的關系還用我說?沒良心貨。”

“哎呀,王奶奶,買,下回肯定買!”郝金秀咬掉一口火腿,就著一筷子面吸了進去,準備吃蘋果。

“騙鬼的話!沒見你買過,光見你應承。少叫我奶奶,把我叫得老得不成樣子了。”

眾人哈哈大笑。

李旭在張順離開的第二天,也向老板提出了辭職。

不出所料,老板也讓他等。

他給張順回了一句,一個禮拜見,我的太原城。

腹里熬藥一般,李旭又干了十天,終于他鼓起勇氣,以要開學這樣一個義正辭嚴的理由成功地得到了崔總的點頭。李旭在最后的半天里,走的時候,把圍裙和工服也洗了三遍。上交了對講機和耳麥以后,和吧臺的劉姐、康姨以及任姨告別,和廚房里的左姨、賈師傅、寧姨道別。再見!

大踏著月色,拖著自己的骨頭和肉———他舍不得掃一個單車回家,但興奮足以令他的腳步更加輕快。

十九

又一個月過去了,張順終于領到了老板發來的工錢,果真被扣了許多,小吃提成只有可憐的二十三元。他沒見到他的工資單,當然大家都沒見著過。

李旭走后回店里去過一次,剛好碰見兌換山楂瓶蓋的來了,王姨顧不得和他說上一句話,就抓起自己早已預備好的裝滿了瓶蓋的塑料袋飛奔出去。他正要招呼劉姐。可一問詢,得知吧臺的劉姐不干了,因為趙店長不知以什么緣故扣掉她二百塊錢。劉姐氣不過,叫來老漢在店里鬧了半天,還打了趙店長一巴掌。趙店長并沒有還手,經派出所調解以后,還得了劉姐賠給他的兩千塊錢。趙店長在事后還笑嘻嘻地對劉姐說,這一巴掌真不虧,我正愁沒錢瀟灑哩。

劉師傅的車第一天被人刮了一個口子,第二天又被人報告侵占盲道,于是就讓拖車拖到車管所了。他的那輛是個兩廂的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耗耗車”,已經半舊。劉師傅每日開著它咯吱咯吱地去搬運貨物,它早就不值錢了。劉師傅現在嫌他那輛破車到底不值當那幾個拖車費和停車費,就沒去領車,但他到底損失了一輛車。他一直在找是誰下的黑手。

九月開學以后,小君串串店生意冷清,一天總共才出三四十鍋,老板也不見笑了,店里的人更難過了。店里只剩下郝金秀和王姨倆人,別人都被擠對走了。現在郝金秀靠著年輕白嫩,總比王姨更容易招徠顧客。通常是郝金秀的那一邊滿了,王姨那一邊才開始有人。王姨常挪著胖胖的身子,小碎步地迎上去,又看見客人被郝金秀帶到她的服務區,落下滿鼻子灰,但她二人還是互相一口一個干媽、干閨女地叫著。

二十

老城的夏,終于完結了。街上行人的衣服越穿越多,柳樹卻越脫越少。晚上的老城依舊閃著鮮艷的霓虹,那樣叫人迷醉。

責任編輯楊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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