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醒

何秋蘭手捧相冊站在她隔層二樓的臥室
時逢中國的大年初五,我從廣州出發,和一行人在寒冷的莫斯科度過了12個小時的轉機時間。當我們的飛機從寒冷的莫斯科降落到炎熱的哈瓦那夏天的時候,窗外的景色也從嚴寒的雪山,變成了鑲著大片云朵的藍色海岸線和一望無際的綠色植被。我們一行三人,穿越了時空一般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同前往古巴的老一輩廣州“東山少爺”雷叔,與古巴頗有淵源。他的爺爺曾在哈瓦那開餐廳,不少古巴華人與他相識。雷叔說,家中有一張古巴寄來的照片,里面是一個穿著粵劇戲服的白人女孩,樣貌美好,他印象十分深刻。
照片的兩側寫著“家祉契爺惠存,契女何秋蘭”。我們這次來古巴的主要目的,正是尋找這位日后成為古巴粵劇花旦的何秋蘭。
雖然時常從家里的長輩口中聽說過這個社會主義國家,但我對古巴早期的印象來自攝影師David Alan Harvey和Alex Webb的作品。在他們的照片里,古巴總是色彩豐富、陽光對比強烈,似乎是個能帶來無限創作激情的地方。
剛出機場,雷叔便被五顏六色的老爺車迷住了,拿著手機不停地拍照。古巴大多數的老爺車都是來自美國的舊車,不少是被翻新過的,鮮艷的顏色也體現了這里人們活潑的性格特點。
我們通知了預訂好的民宿,店主安排了車來接我們—它是一輛紅色的標致牌小轎車。它倒不是老爺車,那些看起來十分好看的老爺車在哈瓦那大多是用來接待旅客賺錢的。開車的司機會說一點英語,但車里的音樂一直都是西班牙語的,十分歡快,感覺像是在鬧哄哄的酒吧里。
其實,古巴的場景常常出現在電影里,近年來最出名的大概要算《速度與激情》的第八部,那場在哈瓦那海邊飆車的戲碼大概很多影迷都印象深刻。當我們的車輛真正穿行在老城區的時候,這一幕像極了未經調色的電影素材—彩色的老房子、街邊圍坐著打牌的年輕人,以及那些停靠著的相差幾十年歷史的車輛。
哈瓦那的老城區,街道規劃得十分整齊,有點像紐約的那種方格規劃模式,道路都是橫平豎直的,每個房子都有街道和編號,要找到某個地址似乎不是什么難事。不過,與照片里的感覺不太一樣,老城區里的街道并不算太干凈,有時候會有積水和垃圾,一些大的垃圾箱被放置在街角。
后來我們去了新城區,發現哈瓦那其實是兩個世界,新城區有著各類功能齊全的建筑和干凈的街道,而老城區停留在了上個世紀。
在古巴的國會大廈附近,有一個非常高大的中式牌坊,上面用繁體字隸書寫著“華人街”三個字,地圖的標注是Entrada del Barrio Chino。然而,現在的華人社區離這個牌坊隔了幾個街區,不知道當初的華人社區的范圍到底有多大。
這個牌坊所在的街道十分繁忙,是一個市中心的交通要道,附近有一個廣場,還有一個高聳的教堂。除了那些五顏六色的老爺車,也會有一些外形熟悉的巴士穿過,仔細看一下,可以看到車身上的“中國宇通”幾個字。
穿過牌坊,沿著Zanja大街往前走,便可以找到這里的唐人街(Chinatown)。雷叔說,他知道何秋蘭住在唐人街。他在香港曾經看過攝影師劉博智的展覽,于是便和展覽主辦方要到了他的聯系方式,也問到了何秋蘭的住址。
但實際上,這個住址并不是特別容易找到。我們第一次進入唐人街的范圍后,轉了好幾個圈。倒是有兩個標識讓我印象深刻。一個是看到了孔子站在長城上的噴繪圖案,另外一個是,中餐廳前的牌坊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中國城”三個簡體字。如果下次來古巴玩的中國游客不小心迷了路,找到這兩個標識便一定可以找到回酒店的路。

何秋蘭8 歲時的花旦劇照
古巴的中國城里,不少建筑保留了中文的名字,像是“黃江夏堂”或是一些來自廣東的地名,例如“中山”“龍岡”。這些有中文字樣的建筑,大多演變成了中餐廳,不過也有一些演繹出了其他功能。
何秋蘭所在的住處是民治黨總部,入口處寫著“中國洪門民治黨駐古巴總支部”。我們第一天去的時候她并不在家,而是住在了城外女兒的家里。她的兒子接待了我們,雖然看得出有華人的血統,但他并不會說中文,只會說西班牙語和一些簡單的英語。
我們這次來古巴的主要目的,正是尋找這位日后成為古巴粵劇花旦的何秋蘭。
當我們第二天見到何秋蘭的時候,盡管知道何秋蘭會說粵語,但她還是讓我驚訝了一下—見我們站在門口,她用廣東話招呼我們“入來坐”。何秋蘭的客廳并不大,墻面上掛了她過去年輕時候表演的照片,電視機旁還有一幅關公的畫,房間里也有一些西方神像。

古巴的海邊和老城區連在一起,走在街上會遇到不同種類的狗
何秋蘭告訴雷叔,她的繼父方標以前是開洗衣館的。來古巴之前,方標家境富裕,與大多數出洋謀生的華人不一樣,方標喜愛粵劇,因為家中反對他變成“戲子”,帶著幾本粵劇曲本漂洋過海來到古巴。他收留了一對流浪的白人母女,后來這個白人婦女嫁給了方標,剛出生的小女孩便是后來改了中文名的何秋蘭。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古巴經濟不錯;因為有大量的華工,粵劇曾一度在古巴流行。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古巴經濟不錯;因為有大量的華工,粵劇曾一度在古巴流行。何秋蘭也靠著表演獲得了不菲收入,是當地的明星,尤其是白人唱粵劇,更顯新奇。我們去參觀了當時何秋蘭表演過的金鷹戲院,戲院內部空間十分高挑,舞臺有接近2米那么高,可以想象當時人潮涌動的畫面。

在古巴國會大廈附近的建筑煥然一新,樓下是五顏六色的老爺車
古巴革命后,粵劇表演的機會越來越少,由于不能盈利,不少粵劇戲班也逐漸解散。
后來,何秋蘭和一個祖籍開平的華人方振鉅,于1956年結了婚。年輕的何秋蘭是個美人,追求者甚多,我們笑問為什么要嫁給他,何秋蘭笑著說因為他長得比較帥。
在粵劇劇團解散后,何秋蘭也做過一些其他的工作,像是餐廳的收銀員、華人社區報紙《光華報》的排版員。據說,她曾經在做收銀員的時候遇到過卡斯特羅,只不過真實的情景是,卡斯特羅見到她做筆記的時候寫的是中文,便讓她以后要寫西班牙文。

哈瓦那老城區街道的燈光是昏暗的、暖黃色的,街角的酒吧里傳出的音樂則讓街道不再那么安靜
《光華報》的出版,也給她提供了一些工作收入。這份只有4個版面的報紙,需要何秋蘭幫忙從幾千個漢字鉛印中找出所需的排序, 直到停刊也沒有用上電腦排版。
退休后的何秋蘭,和其他大多數華人老人一樣,收入并不高。在華人社區里,有一個龍岡公所,為有華人血統的長者提供免費的午餐。除了米飯,每個人的菜里面,會有煮好的雞肉和一個小面包。小面包會被帶回家存起來。
這個機構類似于華人社區的福利機構,不少老人一早就過來,坐著喝茶或者去二樓打麻將。最老的長者甚至接近百歲。不少長者從來沒有回過中國,但是卻有著在廣東鄉下才能聽到的鄉音。
探訪過后的幾天里,我們也時常去海邊散步。這里的天氣變化很大,大雨和晴天往往交替著來。
可能由于我們去的時候恰逢春節,不少當地人見到我們,會問我們是否是中國人,西班牙語Chino的發音也可以辨別得出來。不少主動打招呼的人在確認我們是中國游客后,都開始熱情地叫我們amigo(朋友),然后問我們要不要雪茄。
有一天下大雨,我們為了避雨走進了一家豬肉檔。按道理,一般游客不會在哈瓦那買生豬肉,畢竟也沒廚房做飯。我們一行三人一進門,居然聞到了熟悉的豬油渣的香氣;問店家要了幾塊油渣嘗了一下,味道十分熟悉,除了切塊較大,味道極為相似。
店家是一個中年的女子,長相毫無華人特點,但是這個口感實在感覺熟悉,我們便問她是否家里有中國人。果不其然,她說家里有一個爺爺是中國人,但因為已經是第三代了,并不會說中文。我們等他們新出了一鍋油渣后,買了一袋回去解饞。
從廣州輾轉到哈瓦那,需要長達12小時的飛行,還要跨過三個洲和一個大洋,也沒想到雷叔竟然在千里之外的古巴首都,跟以前的“舊街坊”以這樣的方式相聚。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鄉音,聯結兩座城市的是粵劇獨特的韻味。也正因為如此,廣州文化的世界性才變得如此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