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寧遠

1996年初夏,臺灣蒙古族女詩人席慕蓉第一次回到自己故鄉的草原,聽到一種最接近自然的演唱時,曾作過這樣細致動人的描述:
他的歌聲橫過草原,
天上的云忘了移動,
地上的風忘了呼吸……
氈房里火爐旁的老人,
忽然間想起過去的時光,
草地上擠牛奶的少女,
忽然間忘記置身何處;
所有的心,所有的靈魂,
都跟隨著他的歌聲,
在曠野里上下回旋飛翔,
久久不肯回來……
席慕蓉說的“他的歌聲”就是被譽為“蒙古歌王”的老一輩蒙古族歌唱家哈扎布老人演唱的長調。那一天,席慕蓉閉上眼睛,聽著風聲和馬蹄聲,一種天荒地老、蒼蒼茫茫的情緒襲上心頭,不覺淚涌眼眶,她在長調聲里徜徉在蒼茫的草原和大漠,在莊嚴的孤獨中虔誠地沉醉。這種源于自然美妙而神秘的體驗,讓她觸摸到了源于一個寂寞而敏感的民族自然纖細的知覺。
早在一千多年前,蒙古族的祖先走出額爾古納河兩岸的山林向蒙古高原遷徙,生產方式也隨之從狩獵業轉變為畜牧業,長調這一新的民歌形式便產生、發展了起來。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它逐漸取代結構方整的狩獵歌曲,占據了蒙古民歌的主導地位。《馬可·波羅游記》載:“當兩軍列陣之時,種種樂器之聲及歌聲群起……其聲頗可悅耳。彈唱久之,迄于鳴鼓之時,兩軍戰爭乃起。”作為勇士們的戰歌,成吉思汗大軍在進攻前都會集體用“呼麥”發出雄渾高亢的嘯聲,敵軍在百萬人聲動云天的怒吼聲中不寒而栗,呼嘯而來的蒙古大軍便如巖漿一般所向披靡,長調也因此伴隨著蒙古鐵騎風靡歐亞大陸。
千百年來,蒙古族人用歌聲唱頌游牧生活,用歌聲表達思念之情,也用歌聲來贊美英雄。《圣主成吉思汗》就是這樣一曲長調。
圣主成吉思汗創偉業,
祖先習俗世世傳,
禮儀盛言酒為貴,
咱們舉杯來共歡。
歌聲低沉而悠揚,體現出草原上的蒙古族所特有的豪邁情懷。如今,那個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的蒙古大汗已在歷史的大漠中沉睡,而《圣主成吉思汗》的霸氣和不羈,依然可以引領人們走近這個“馬背上的民族”。
從靜靜流淌的額爾古納河畔,到遼闊的錫林郭勒草原;從巍巍的大青山脈,到廣袤的巴丹吉林沙漠,只要是有牧人和駿馬的地方,就會飄蕩著悠揚動聽的蒙古長調。長調也因地域之不同,而呈現不同的色彩。錫林郭勒草原的長調,華美而高亢遼遠,如鷹翅劃破長空;阿拉善戈壁草原的長調卻節奏舒緩,宛若悠悠朔風;呼倫貝爾草原的長調擅長抒情,似如行云流水;科爾沁草原的長調長于敘事,用歌聲娓娓道來的是一個個催人淚下的故事,而鄂爾多斯高原的長調則蘊含著蒼涼,別有一番西部高原的獨特韻味。但不論是哪片草原上的長調,都有一個明顯的音樂特征,即唱腔十分舒展,一旦唱出,猶如勁風一般酣暢淋漓,而其節奏又十分自由,像天上的白云,也像展翅飛過天空的鳥群,讓人的心胸頓時為之開闊。
白云是什么,
白云是藍天的浪漫;
百靈是什么,
百靈是草原的浪漫;
長調是什么,
長調是心靈的浪漫。
這是離自然最近的一種音樂,牧民在馬背上抒情、與蒼天對話、與大地絮語,蒙古人內心的記憶、對未來的預想、難以企及的方向都涵蘊在其中。可以說,長調是草原人民精神的食糧,它滋養了蒙古民族的希望,也貫穿著他們無限的憧憬。《遼闊的草原》《小黃馬》《靜靜的山影》《四季》……一曲曲優美舒緩的旋律和雄渾壯闊的格調構成深邃的意境,如同音樂之魂,流淌在牧人的血液里,成為蒙古民族識別的重要標志。
古老的長調《六十個美》,僅在一首單樂段中就唱出草原土地、生命青春、牛羊駿馬、候鳥鴻雁、陽光云靄、明月繁星、山的景色、海的風光、怒放的鮮花、清澈的流水、彈撥的琴弦、嘹亮的歌聲、父母的恩情、弟兄的情義、長者的訓導、天下的太平等六十個美好事物,悠揚的旋律、如泣的顫音,繁復的波折音和只可意會的內在節律,把蒙古民族的智慧及其心靈深處的感受表現得淋漓盡致。
《遼闊的草原》是長調中的代表作品之一,整首歌采用上下兩個對偶樂句旋律,讓情緒自然流淌,外在形象和內在意境達到完美的統一,人和自然也有了一種和諧的對接。
雖知有遼闊無際的草地,
卻不知有泥淖的沼澤地。
雖有美妙無雙的情侶,
卻不知她真心的情和意。
雖知有寬廣無垠的草原,
卻不知有水淹的沼澤地。
雖只有水霧溟朦的川溪,
卻不知怎涉足越逾。
曾經有過那摯愛的深情,
怎能夠將它從心中忘記……
聽長調,總會聯想到歌者凝望的姿勢、深情的眼神、燃燒的欲望以及生命的色彩。無論是幸福還是憂傷,無論是享受還是排遣,無論是接納還是拒絕,都帶著生命的某種授意以及蒙古民族賦予的精神品格和廣闊胸懷。在草原上,即便不懂蒙語,都會因長調而動容。心靈對心靈的直接傾訴,純凈的聲音和律動會讓民族、地域以外的人心魂被感召而自然投入。葉圣陶就曾在題為《聽蒙古族歌手哈扎布歌唱》的短詩中,這樣描寫哈扎布的長調:“他的歌韻味醇厚,像新茶,像陳酒。他的歌節奏自然,像松風,像溪流……”
秋末寒冷來臨,
芳草樹木凋謝失言,
我那可愛的七只小雛,
想必已飛到溫暖的南方,
快活成長。
年邁的老雁我啊,
獨自在北方的原野上盤旋,
老雁我并非想老而終,
這是世間不可違背的自然規律……
這是哈扎布老人晚年經常吟唱的一首叫作《老雁》的長調。歌中以一只老雁與七只雛雁的關系,展現了老人對兒女的深情厚愛,表達了人類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和老人無私寬闊的心靈世界。作家梁衡聽過這充溢著悲情的歌聲后,曾發出這樣的感嘆:“他更像一只蒼老的大雁,在藍天下黃沙上一圈圈地盤旋,在追憶著什么、尋找著什么。”梁衡說的沒錯,晚年的哈扎布是在追憶,是在尋找,但他所表達的絕不僅僅是對生命終結的感慨,而是在現代化的今天,游牧淡出蒙古人生活之后,對長調的命運的擔憂。慶幸的是,在他的弟子、第二代“蒙古歌王”拉蘇榮的努力下,2005年,“蒙古族長調民歌”入選了“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2006年,又進入中國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當中。
2007年10月24日,《富饒遼闊的阿拉善》作為傳唱百年的經典民歌和長調優秀作品,隨我國的首顆繞月衛星“嫦娥一號”奔赴太空,長調藝術因那音通天地、韻啟心靈的歌聲而響徹寰宇。
聽到從太空傳來的熟悉歌聲,我醉倒在天堂般的夢境中,夢見鮮花盛開、百鳥飛翔、萬馬奔騰,整個身體都似乎變成敖包上的一塊祭石,傾聽那悠悠遠古泣血的呼喚。于是,故鄉離我不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