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前的西西弗斯

翟蔚然

像往常一樣，莫無為打開了空白的文檔，他要創作。

自春節過后，他便終日坐在桌前，敲擊鍵盤，別人問他在做什么，他只說是在創作。

如今已過去一月有余。

他胖了至少十斤。

作品？沒見著。

我問了他好多次，每次他的回答都不同，他總是只告訴我他又有了新的構思，而當我問及前一個構思、前一個作品的時候，他會說：“那個構思還在進行中”或者是“那篇我寫著有問題，寫了一部分就進行不下去了”。

我希望看到他拿出好作品來，我不希望我的這個希望永遠只是希望。

我是莫無為，最近一段時間我一直都坐在桌前創作，偶爾看看書。

我確實胖了，但那是為了創作。不到滿意的時刻，我是絕不會落下句點的。有時候我甚至會把寫成的部分一口氣刪掉，推倒重來，如果還不行，我會選擇放棄，再另想一個構思。壞消息是我已經浪費了很多構思，好消息是我仍然還有構思。

有構思就有希望。我總會寫成的。

近來我的寫作頗為順暢，我花三天時間寫了一萬字，這是我第二次嘗試這種篇幅，這次看來還較為成功。

主人公名叫莫無為。

我用了我同母兄弟的名字，因為對于這個故事而言，他的名字最為合適。莫無為是個愛畫畫的年輕人，他希望以此養家，將興趣變作職業。然而其人卻慵懶而無所作為（我可不是說我的那位朋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常常數月才能拿出一個作品來，可他究竟是個幸運兒，那幾幅差強人意的作品博得了教授的賞識，他們夸他前途無量，其中的一幅作品竟然還獲了個省級獎項，盡管只是三等獎。這使得他變得焦躁急切，渴望取得更大的成就，他還變得故步自封，希圖復制過往的輝煌。他長于使用后現代的技法，畫風離奇怪誕，但基本的功夫卻并不扎實，他是半路出家，對章法和技巧不屑一顧，他的弱點就在這里，但他卻不自知，依舊我行我素。然而，他之后的作品卻愈發糟糕，他開始自我懷疑，以為自己毫無水準，全無天賦，他感到惶恐不安。尤其是外界仍有人在夸贊他，他身邊的同好熱情依舊，仍不時與他交流，甚至請教。他表面鎮定，內心則惶恐不安。事實上，他懷著熱情所學到的知識不多時便忘卻了，就經驗來說，他也并沒有什么優勢。他終究意識到了這一切問題的根源，決定做出改變時，他發現，用傳統的技法，他甚至連自畫像都畫不出來。

在不斷修改、舍棄、創作的過程中，我也在與朋友保持著交流。一位初次提筆飽含熱情的創作者，給我發來了他的稿件，六千多字，不算太多，卻也不少，事實上我都不清楚近些天來的創作加在一起有沒有這么多。

他的作品是很誠摯的，然而敘事上面問題卻不少。他想要寫成一部英雄的個人史，卻因筆力有限，寫成了無趣散亂的記敘文。開篇，他以孫輩的視角展開描寫，打算以追思的口吻貫穿全文，然而這個孫輩的情感過于深厚了一些。他用了足足一千字來進行描繪，剩下的文字則疲軟不堪，他說這個英雄本是農夫，因喪失了田產不得已離家而去，因為機緣巧合習得了一身功夫，然而他這身功夫主要的用處只是打擂臺而已。他的師父是個獨臂高手，垂垂老矣，可擂臺上的人卻不管，因他初出茅廬，便叫囂要與他師父對壘，圍觀群眾也吵吵嚷嚷說了些不敬的話，于是乎他痛擊了攻擂者，還捎帶打傷了幾個看客，從此便亡命天涯，行俠仗義。

他還不如寫那幫人殺了這主人公的父親，主人公決計報仇然后練就一身武藝，欲報仇，仇人已死，欲參軍，奈何五短身材，想當人民警察，又無文憑，他于是乎應聘當了保安，每月拿著微薄的薪水潦倒地活著，最終渾渾噩噩了卻殘生。

這小說應該由我來寫。

我把寫好的作品拿給莫無為看。他沒說什么，只是開玩笑說要收費。我說這篇小說只是篇仿作，要他指瑕。他說他眼下正有些事情，于是離開了，過會兒他回來卻告訴我說，他在給別人指點迷津。又過了好一陣，他說這篇作品唯一的問題就是主人公不像主人公而像作者。我于是岔開話題。問他最近的創作，他說他要寫一篇反英雄的小說。對于他這種說辭我已經習以為常，他多半會在寫到一半的時候再換一個主題。這樣的狀態持續下去，我可說不好會發生什么。我奉勸他最好舍棄這種做法，先別管奇異的構思，出眾的腦洞，至少先完完整整地寫出來一篇故事。他口頭上應承了。我要他舍棄其余的想法，就把手頭的這個反英雄的主題寫好。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寫一萬字。

限期一個月。

那位初出茅廬的寫作者又給我發來了信息，他修改了作品，原來的千字開頭他縮減到了八百字，真是肉眼可見的改動，這家伙還加入了不少細節描寫，他筆下的主人公揮拳時“快若雷電”“如雨點般朝對方砸去”，閃躲時如同“逃竄的兔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我建議他多看看武俠小說或者相關的電影。但這樣的內容他竟能寫八千字，著實令人佩服。我還沒寫過那么長，因為種種原因。

我最長只寫過五千多字，還是我的處女作。那時候，我把《局外人》讀了七遍，剛剛萌生創作的念頭。那篇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生活在孤島上的漁夫，整天出海捕魚，然后回到家跟妻子上床。他有三個孩子，孩子的名字他都記不大清楚。他所居住的小島資源豐富，他所在的海灣風平浪靜。有一天他遇到了一條魚，這條魚求生欲很強，從他的漁網當中掙脫了出來，落到了他的船板上。

這是一條會說話而且還長了翅膀的魚。

這條魚說的第一個詞是“自由”。

漁夫有些驚訝，魚卻鎮定自如，顯然它是一條見過世面的魚，而這正是翅膀賦予它的。它自有了翅膀之后，常常躍出水面，傾聽各種生靈的語言。那條魚告訴他，人的一生，其實和魚的一生也沒有太大區別。魚容易深陷人類的網中。人容易陷入無形的網中。每日的生活就如同身在牢籠，你只是起床，吃飯，工作，然后滿足自己的欲望，日復一日，你似乎始終活在同一天里，瑣屑而枯燥，直到兩鬢斑白，直到老眼昏花，直到你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直到那時你才剛剛打開監室的房門，準備邁向廣闊的世界。

后來漁夫把這條魚油炸了。

我的創作也從此開始。

也僅僅是開始而已，我得承認，我的創作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因為靈感總是在不經意間到來，我總愛使用新奇的寫作手法，那樣寫起來總不至于無聊與枯燥。

我的第二部作品叫《羿》，講述了一個叫作羿的小伙子，羿所生活的時代有十個太陽，它們輪流出現，無情地炙烤著大地，人們不得不在地下或者山洞中生活，羿于是發明了巨大的投石車，挨個將太陽射落，他接連射落了八個太陽，在射下第九個太陽的時候大地突然起火，土地在燃燒中變成灰燼，躲藏其中的人們也化為齏粉，洞穴中的人們憤怒地一擁而上。

就這樣，羿被掐死了。

隨后，大火吞沒了洞穴，在無休無止地燃燒了七天七夜之后，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天上終于只剩下了一個太陽。

我又書寫了第三個故事，這次是被釋放的普羅米修斯，這個盜火者在被釋放之后靠著倒賣人體器官發了大財，他托名假姓，混跡于上流社會之中，結識政要，組織軍隊，希圖掌握至高的權力，終有一天他發動大戰，惹得生靈涂炭，遍野哀鴻。宙斯在天上目睹了這一切，但并沒有阻攔。

普羅米修斯終于站到了權力之巔，但頃刻之間，他便感到了無比的厭倦，無限的自由給了他無限的煎熬，他失去了目標，于是他殺死了宙斯的兀鷲，服毒自盡，七竅流血而亡。

我試著投了稿，有網站收錄了我的作品，有網站還給我發來了為數不多的稿費。老師也不時會在課堂上提到我，我在學校的很多演講比賽上都有發言，還有幾個相貌姣好的姑娘留了我的聯系方式。

我籠罩在一片虛假的成功之間而渾然不覺。

不得不說，五萬字對于我來說是個挑戰，盡管科幻的題材我一向寫得都比較順手，但這次卻有些千頭萬緒。我已經很久都沒聯系莫無為了，雖然他就住我家隔壁。我需要集中精力，于是翻出《局外人》來看，這本小說有六萬多字，當時我就是在這本書的指引之下走上了文學之路的。加繆寫這本小說時只比我大五歲，他的天賦著實令人驚嘆。

我是個缺乏天賦的人，我知道想要成功唯有勤勉。然而還要學學村上春樹，每天要規律作息，還要堅持長跑。我堅信，一個月之內，我可以寫成這篇小說。昨天我寫了四千字，但最后那四千個字又被我逐一刪去了，因為我實在覺得還不夠好。

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史無前例的是個女孩，一個眼睛略有近視又不擅長計算機操作的大學生。她對計算機那樣生疏，卻還是報名參加了計算機二級資格證的考試，于是她購買了題庫，努力地做著習題。這天上午太陽正好，窗簾在微風之下蕩漾，她摘了眼鏡，伸了伸懶腰，發覺自己不戴眼鏡也可以把屏幕看得很清晰。她正在做的是excel的試題，題目要求引用并匹配數據，她看到菜單當中有這樣一個詞：Rangel Value。Value的含義她自然是明白的，可Rangel她卻并不清楚，她打開搜索引擎，發現Rangel是個人名或者姓氏，同時，Rangel Value卻查無結果。她便認定，這想必是一個人發明的某種規則，可既是某人的發明，時代距現今也并不遙遠，為什么在網上查不到呢？

答案其實很簡單，她想，這個人（或許應該叫他可敬的程序員？）一定是個女性。因為自古以來，女性的功績總是被抹殺，尤其是在數理方面，就比如說，最早發現DNA結構的是個叫作羅莎琳的女子，她本該獲諾獎的，可最終，那獎項給了沃森和克里克。她不覺有些憤慨，因而堅信這個Rangel是位女士。她開始想象Rangel的模樣，她覺得Rangel應該是一個鵝蛋臉大眼睛的姑娘，她會有一頭讓人羨慕的蓬松卷發，她不戴眼鏡，并且沒有一般科研人員的那股子書呆子氣，在她看來那些男性的程序員死板極了。她打賭，這個女人會講笑話，總能用幽默把那些嘲諷她的男士懟個半死。她相信，這個女人終身未婚，是無數獨立婦女的典范，她的廚藝也很高超，偶爾還會烤烤蛋糕。她對孩子也抱有一種赤誠的愛，盡管她并不是一位母親，但她總會調出時間去學校做義務的講師。

女孩最終還是沒有發現，那個對話框中的單詞其實是range1。

我也究竟不是那個女孩，也并不很了解她。

那位新興寫手又一次給我發來了消息。這家伙將文章升級到了萬字。就在前文的基礎上增加了兩千字而已，他洋洋灑灑地抒發著自己對故去英雄的懷念之情，對著他生前種下的柳樹大發感慨，不過這出現在末尾終究比出現在開頭要強，我深感自己幫不了他，盡管實際上在很多時候我也希望自己可以不受控制地大肆抒情，但我深知一點，好的文字需要儉省。我歷次的創作都恪守著這一準則，要把情感都凝結在動作當中。

今天的創作仍舊與昨日不同。這次我的主人公生活在一個威權主義的國度之中。這個國家的環境污染異常嚴重，以至于遮天蔽日。特權階級生活在高塔之上，地位越高他們住得也就越高，平民階層大多生活在地下，他們的居所只有頂層在地上，地上部分是不住人的，只安置著特殊的激光燈，那些激光燈終日散發著強光，但在室外污濁的空氣之下，住在高塔上的人只能看到散落的微光，于是乎那些高塔居民給這種建筑起了一個浪漫的名字“星星”。

沒人知道那些激光燈究竟是做什么的，也沒人知道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究竟是什么樣的感覺。大自然這個詞在大改革之后已經變得陌生，古老的天體已成為往昔的傳說，人們只知道是“星星”在這霧氣濃重的世界中散發著永不消逝的光。

可是，他不一樣。

他叫作曜，他渴望知道真正的星空長什么樣，這個愿望，他還未曾讓人知曉。

曜是違禁品倉庫的一名守衛，終日在庫中巡邏，檢視，他知道那些違禁品都是些什么，但卻并不了解。他不知道什么叫作藝術，他沒看過書，因為消防兵早已經把這個國家已知的所有藏書都燒了個精光。

但曜總還是幸運的，在一次點庫的過程中，一件違禁品的包裝破損了，這種事情時有發生，曜處理過的也不少，通常那些破碎的包裝下面只是些壇壇罐罐，這次卻不同，當曜揭開破損的包裹之后，凡·高的畫作《星夜》便展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震撼，那瑰麗的色彩，奇異的造型牽動著他的神經，尤其是畫作中上部分的內容，占據了畫作最主要的空間。曜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單純覺得美，或許他連美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道的，他所記住的只是一種感覺而已。他看了一眼畫的下角，那兒標注著名字，只是他并不能看懂。“36869”他喃喃自語道，那是違禁品的編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