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村莊

左中美

一

我奶奶還在的那些年，每年秋收秋曬之后，她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給來年選揀留種。

收回家來的包谷，在撕殼的時候分別為三類，一類是棒子短小、籽粒欠飽的，這些包谷的屁股上直接不留扎組的殼頁，撕出來，在樓上或是院子里太陽下曬干，我奶奶得空時一天抹（村莊的人們把手工剝包谷粒叫作“抹mā包谷”）兩盆，直接喂雞或是磨了作豬食面;第二類是那些棒子粗大、籽粒飽滿的包谷，這些包谷棒子要先揀選在一邊，到時候單獨扎組晾掛，以備選種。第三類是去了這兩頭后的中間部分，也就是普通的扎組包谷，這部分包谷一般占到了全部包谷的百分之七十左右。

那些備選留種的包谷在晾干晾透之后，我奶奶讓我哥哥抽個空把它們下下來，之后，她還要再揀選一遍，把那些這里那里還稍有欠缺的包谷棒子揀出去。最后選定留下的包谷棒子，奶奶還要把每只包谷棒子頭尾各五分之一的部分先抹掉，剩下每只包谷上面長相最端正、最飽滿、最優(yōu)質(zhì)的籽粒，奶奶把它們抹到幾只簸箕里，選著晴天端到院子里太陽下大曬，直曬到把那些包谷抓一把起來往簸箕里的包谷籽間落的時候，有了輕微的金屬之聲，奶奶才滿意地收起來。這些包谷籽，便是來年的種子，奶奶要在一只竹囤里用灶灰把它們厚厚地埋起來，不讓蟲子們有下口的機會，確保來年下種的時候，這些種子粒粒完整。

揀選黃豆種子的時候，奶奶則先用一把篩子把豆子過一遍，篩掉那些粒小和不飽的豆子。這樣篩過一遍以后，奶奶開始以滾豆子的方式嚴(yán)格選揀豆種。那些豆子堆在一只簸箕里，奶奶一回捧兩三捧進篩子，她坐在一只小凳上，兩腿伸開，在她的腿上便是一個小小的斜面。等將捧到篩子里的豆子再篩上兩三圈后，奶奶將篩子斜放到膝上，那骨碌碌自己往下滾的飽圓的豆子，便是奶奶要揀的豆種了，奶奶將它們捧起來，放進一旁準(zhǔn)備好的簸箕或是盆子里。勞動教給人的智慧是這樣的樸素且讓人嘆服，假若你曾看過這樣選豆種的情景，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在微斜的篩面里自己往下滾的豆子，它們真的就是所有豆子里最飽滿、最圓潤的豆子。正二月里豌豆收獲，留選豌豆種子的時候，奶奶也是用這樣的方法，豌豆的籽粒比黃豆圓，滾的時候，篩子的斜面要比滾黃豆時放緩一些。另外，豌豆當(dāng)中會不時地間雜著幾粒麻豌豆，這些麻豌豆，即使籽粒飽滿，奶奶也要把它們揀出來，只留凈白的豌豆種子。這些豆種，奶奶一樣要用灶灰把它們埋上。

相比起來，選各種四季豆的種子就要多費些力了。在經(jīng)過大篩里的粗篩之后，要全靠手揀。為了留揀最好的豆種，我奶奶總要乘著陽光晴朗的午后，坐在院子里陽光最亮的地方，細(xì)心地一一揀選。白腰子豆，紅腰子豆，四十天豆，蕓昌豆，一一揀了，放在不同的葫蘆瓶里，瓶口上塞上包了布的包谷骨頭，有時候還要在這些塞子上面稍稍抹上一點敵敵畏，確保種子們在里面安全。

留選谷種比選包谷和各種豆子的種子都要難，篩、滾在這里都用不上，眼看手揀亦不可能。我奶奶便把曬干的谷子一次少量地撮到簸箕里，簸了又簸，簸了又簸，確保其中沒有癟谷。等撒谷秧的時候，多撒三分之一的種子，到時候在秧苗里面再來丟弱去劣，選精拔優(yōu)。

莊戶人家，這種子是頭等大事，馬虎不得。種子選得精或粗，事關(guān)來年的各項收成。選種留種是件費時費力的事，需要耐心、細(xì)心。奶奶在的那些年，不遺余力地為家里做事，不曾一日懈怠，當(dāng)中，這每年選種備種的事，便是一件極大的功勞。

而今，時代發(fā)展了，村莊的土地上種作的多數(shù)作物，大多都有了商業(yè)制種，種作時節(jié)，直接去集上的籽種店里買來種下，不用人們再自己一一選種備種。這樣一來，便又考驗著村人們的腰包。村莊的人們而今有一句自我調(diào)侃的話說：窮得連買種子的錢都沒有了。備留著買種子的錢，這是一戶村莊人家的經(jīng)濟底線，別的什么事可以不做，什么東西可以不買，到了下種的時節(jié)，買種子的錢總要能拿出來才好。土地它在那里，季節(jié)依序向前，只有一季一季地下種，村莊才會有一年一年的收成。

包谷，水稻，豆子，小麥，豆子包括黃豆、豌豆、蠶豆，幾乎這大地上的多數(shù)種作，集市上的商店里都有了包裝好的種子售賣。當(dāng)然，商店里還有各種各樣的蔬菜種子。像我奶奶當(dāng)年那樣仔細(xì)地晾曬南瓜種、冬瓜種、黃瓜種等等的活，而今也都一一省了，各種瓜，各種菜，茄子辣椒芫荽西紅柿，都有了改良的新品種，要撒秧子了，直接從店里買來撒上，甚至于，在集上就有人專門育了秧子賣的，省了不少事。

但是有兩種作物，似乎還沒聽說有商業(yè)制種的。一個是紅花。村莊向陽干熱的氣候，適宜耐旱的紅花生長。村莊每年的小春作物，一半以上種的都是紅花。這些紅花，一年一年還都是家里自己留種，我母親為篩選這些紅花種，便要費些心力。另一個是各種四季豆，沒聽我母親說可以買到種子。由此，我能想象出來，每年秋天收了豆子，我母親便要像我奶奶當(dāng)年那樣，先用大篩把豆子過一遍，把里面癟的、小的豆子都篩去，然后，在那些篩好的豆子里，手工一一揀選籽粒飽滿端正、沒有病眼凹陷的完好的豆子，仔細(xì)將它們收存起來，以備來年下種。

四季豆類中有一種筷子豆，豆莢細(xì)長若筷，每每成雙而結(jié)，故而得名。這筷子豆豆皮面糯，但籽實較小。選揀筷子豆的豆種不剝出豆籽，而是選端正飽滿的豆莢連莢晾曬，曬干后連莢收存，等到要下種時，才將豆籽剝出來。

當(dāng)年奶奶在的時候，母親對每年由奶奶選種備種一直非常地安然和放心。而今，到她自己來做這些事，她便也像奶奶那樣，細(xì)心又細(xì)心，為來年選留下最好的種子。

這種子是頭等大事。地在那里，我們還要一季一季地把它種下去。村莊在這里，我們還要用一年一年的收成，讓它一天兩次，升起暖暖的炊煙。

二

火把節(jié)的前夕，我照例地回去老家。鄉(xiāng)諺有句話說：火把節(jié)的雨，月半節(jié)的鬼。農(nóng)歷六七月正是雨水最集中的時候。早起出發(fā)，雨一路下到了家，至中午稍停了一會兒，未及下午，一場更大的雨又來了，下得又急又密，屋檐上的瓦溝水很快便織成了一面簾子。與此同時，家里正屋的屋廈下，有多處地方都有雨水滲漏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在臺坎上，有一處柱子旁的漏水，順著廈柱的裂紋曲曲彎彎地淌下來，洇濕了廈柱上面已然有些老舊的電線。我給我哥哥說，這屋子實在該修一回了。

我家這方正房是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蓋下的。之后，家里因供我在外面上學(xué)，一直無有余力裝修這房子。直到我上完學(xué)，畢業(yè)回來參加工作那年，家里才努力湊了點錢把這房子裝修了搬過來。數(shù)起來，這房子從蓋起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

在村莊里，每一輩人，都要在自己手上蓋一次新的房子，尤其是一個男人，這是他一生立業(yè)的重要標(biāo)志，是他對自己、對這村莊、對家中族人、對兒女后代的重要交代。因為母親婚姻不幸，我哥哥初中畢業(yè)便早早擔(dān)起了這個家里一個男人應(yīng)該承擔(dān)起來的所有重責(zé)。我們還在老屋子的時候，我哥哥就對我家老屋子進行過兩項大的改造。首先是哥哥將老屋子原來除了樓梯間外，中格和東格通稍的格局進行了改造，在中間砌起隔墻，將中格和東格屋子分開，中格變成正式的堂屋，東格變成單獨的灶間，隔墻及后墻上面新刷了石灰，讓整個家改變了一個大的模樣。之后是全部檢修了一次瓦頂。我家這屋子聽說是土改時分得的，當(dāng)時是將這一間屋子共同分給我家和我大媽家，后來我大媽家因為孩子多，另在左家那邊蓋出去了，把這老屋子留下給我們。這房子雖是村里不多的瓦屋之一，卻因年代久遠(yuǎn)，屋瓦暗黑，許多地方常滲漏雨水。哥哥將屋面全部作了檢修，所有瓦縫處全部重新掛了石灰，這樣，使得我家的老房子從遠(yuǎn)處看起來，有了一種全新的面貌。在完成了對老屋子的這兩項大的改造之后，我哥哥才娶了我嫂子。

在成家之后，只有短短三四年的時間，我哥又蓋了我們現(xiàn)在的這方正房。那些年因為亂砍濫伐，砍木料相對容易，又因我二姑父在皇家地開瓦窯燒瓦，便促動著我哥蓋了這房子。那時候我哥也才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歲，卻整個地?fù)?dān)起了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貧困之家。中間六年供我在外面上學(xué)，使得一家人受盡艱辛。在我畢業(yè)參加工作的時候，母親曾慎重地交代我，說你哥哥嫂子辛辛苦苦供你上學(xué)出來不容易，你以后，要好好地供你的侄兒侄女，好好擔(dān)待他們。不如意的是，我的一對侄兒侄女后來都沒能讀出來，兄妹倆都留在了家里。

后來，到十年前，我哥又蓋了我家現(xiàn)在的西房。這西房原本是一間兩格的耳房，當(dāng)年與正房一起蓋起來的，還是在正房之前豎的架子。我們后來搬過來后，這耳房卻一直沒有裝修，先時是因為裝修了正房，一時沒了余力，到后來，這耳房便一直那樣空擱了下來。我曾幾次催促我哥，見他都沒有動意，末了聽我嫂子說起，才知道我哥是想把這耳房拆了，重新好好蓋一間三格的房子。后來房子蓋起來，又按著現(xiàn)今新時興的樣式作了裝修，作了我侄兒結(jié)婚的新房。

按理，一生中蓋過了一回房子，便對自己有了交代，便算是完成了自己人生的這項重大使命。我哥算蓋了兩回半，給自己蓋了房子，又給兒子蓋了房子，勞苦功高了?？墒?，當(dāng)我給我哥說這正房該修了的時候，我哥卻說這房子不打算修了，想要把這房子拆了，直接搬到莊房地去，在那里去蓋新的房子。我家的莊房在離家五里地的皇家地，哥哥嫂子在那里種了一片數(shù)十畝的核桃，核桃地里一年一年地種著包谷和烤煙。我聽我哥哥嫂子的意思，一來，他們還想再為兒子和孫子再承擔(dān)一些，二來，也想以此來促動我侄兒因此擔(dān)起責(zé)任來。侄兒和侄媳婦在外面打工，兩個人對這個家的承擔(dān)不多，哥哥嫂子說，蓋個房子，差下些錢，也讓他們有點壓力，要不然就總也長不大。我聽出來哥哥嫂子這是要逼著兒子成長，促使他來完成自己的人生大業(yè)了。聽說把房子蓋到莊房地去，我侄兒也贊成。莊房地里地方開闊，種養(yǎng)都方便;二來，生活在村莊里，村人們之間相互總難免有一些齟齬不快，哥哥嫂子的性情，不愿與人相互擠壓。村莊里許多往外蓋出去的人家，當(dāng)中許多也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雖然對于一個家庭，每一回蓋房子都非常不容易，而這一次，我能想到，我哥哥嫂子和我侄兒將要面臨怎樣的艱辛。這些年，因為小灣電站的移民賠償，村莊里獲得賠償?shù)氖鄳羧思?，逐一蓋起了樣式相對統(tǒng)一的移民洋房。這樣一來，村莊里還住著土木結(jié)構(gòu)房子的人家便有了很大的壓力，再蓋房子的時候，便不能依著老樣子建蓋了。在那些移民洋房之后，村莊里每一間新蓋起來的房子，都努力地蓋成了洋房。哥哥嫂子的意思，也是要和兒子一起，努力建蓋一間這樣的洋房。那些有移民賠償?shù)娜思?，每戶獲得的賠償都是十幾萬，自己再掙一點借一點，差一點也不會太多。而一般的人家，要建蓋洋房就倍加艱難了。只是，我感覺哥哥嫂子在這事上已然下了決心。我一邊欣慰我哥在這樣的年紀(jì)，依然壯志未減，一邊擔(dān)心著一家人今后幾年的艱難歷程。我唯愿我的侄兒，如他父母所對他期待的那樣，由這次建房起，更多地承擔(dān)起這個家來，在還有父母幫持的情況下，努力地來完成他的人生大業(yè)。

雖然，等到這個房子萬分艱難地蓋起來，想必要到三年五年，甚至更多年之后，但我還是在心里大體想象到了這個房子的樣子。就像村莊里每一家新蓋起來的洋房那樣，兩層，或是兩層半，帶轉(zhuǎn)角，帶露天的大曬臺——這是必不可少的，作為莊戶人家，需要一片場地，在上面，晾曬一季一季從田地里收獲來的各種莊稼。

我侄兒的孩子現(xiàn)在五歲，九月剛送進了鄉(xiāng)上的幼兒園。若是他未來也像他祖父、他父親那樣生活在這村莊里，他便也要像他的祖父、父親以及村莊里的每一輩人那樣，在自己的手上，努力地再蓋一次房子，若是他有能力的話，蓋兩次三次。而若是他走出了村莊，在這村莊里，依然會有一輩一輩的人們繼續(xù)生活在這里，一輩一輩地蓋起自己的房子。當(dāng)然，在這些房子的上面，一定會有一個曬臺，正二月里曬著地里采來的紅花以及收獲的豆麥，秋冬天里曬著滿目金黃的包谷以及稻子。

——在這個意義上，不管我們一輩一輩蓋起了怎樣的房子，我們的村莊，都永遠(yuǎn)尚未完成。

三

我侄兒的孩子新全現(xiàn)在五歲。一個生活在村莊里的五歲的孩子，除了幾個常年在外打工、只有年節(jié)才回到村莊的人之外，他差不多已經(jīng)認(rèn)識了這村莊里所有的人，叔伯爺奶，姑嬸哥姐，不管誰來了家里，或是在村路上遇見誰，只要他高興，他便能稱呼出他們，且在稱呼的前面冠以他們的名字。至于村莊里他的幾個同齡小伙伴，他熟悉去往他們每一個家里的路，熟悉他們家里或大或小的狗的名字，他會拿上他爸爸給他新買來的玩具挖機或是飛機，又或是騎上他的后輪兩邊帶小輪的新單車，去和他們分享，并且顯擺。

他認(rèn)識了這家里所有飼養(yǎng)的畜禽，并且給一窩小豬或是一群小羊里面他最愛的那只取名字，然后“據(jù)為己有”，指定那是他的。經(jīng)常出入家里的那只貓，樓上樓下或是水溝里竄來竄去的老鼠，經(jīng)常在屋瓦以及院子里活動的麻雀，他一一全都認(rèn)識。慣于隱匿的蛇他雖然少有機會見，但他早已從電視上認(rèn)識到了它，他知道草叢深茂的地方不能進，里面可能會有蛇。

他認(rèn)識了村莊的大地上種作的各種作物。核桃，烤煙，包谷，黃豆，四季豆，紅花，豌豆，以及麥子。他看得見這些作物怎么從地里收獲，怎么晾曬，怎么收存，甚至于經(jīng)過哪些工序，變成可以入口的熟食;或是怎樣拉上這些收獲，從集上換得一張一張可以用來購買東西的錢幣。他漸漸還認(rèn)識了去我家?guī)讐K地里的路，只不過他一個人還不敢走。他認(rèn)識我母親菜園子里種的各種蔬菜，辣椒，茄子，苦瓜，南瓜，青菜，白菜，這小小的孩子，他甚至還能吃點辣，敢吃我母親做的火燒茄子涼拌，吃一嘴，張開嘴吸哈一口氣。

他認(rèn)識了村莊里有的各種桃梨果木，包括芭蕉。他認(rèn)識我家院子外面那棵高高的紅椿樹，認(rèn)識家旁箐里的那一篷大龍竹。他還認(rèn)識了這大地上的許多生命，比如螞蟻，蝴蝶，蜻蜓，螞蚱，毛毛蟲。在他的這些認(rèn)識里，常常帶著一個孩子純真而明朗的好惡。

因為他媽媽是漢族，也因為這時候，村莊的許多人開始從小教孩子說漢話，這孩子，他從學(xué)開口便說了漢話。因為村莊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他的漢話不像他媽媽的川話口音，而是說的老家地方的方言漢話。老家地方的方言漢話，在外面人聽來是一種幾乎土得掉渣的漢語方言，然而，它畢竟是進入了漢語的表達體系，能在漢語環(huán)境里和人進行交流，趕集進城，表達無礙。不像我小時候，因為沒有學(xué)說漢話的環(huán)境，除了會讀課文，在生活里卻不會用漢話和人交流，和母親去趕集，要買個東西卻不知道怎么告訴賣東西的人自己的選擇意見。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到縣城上了初中，我才慢慢學(xué)會了說漢話?，F(xiàn)在的孩子上學(xué)早，四五歲就進幼兒園，學(xué)校又集中在鄉(xiāng)里，若是不會說漢話，就沒法和老師同學(xué)交流，甚至還會被同學(xué)們見笑。這也是而今村莊里的人們開始從小教孩子說漢話的主要原因。

由他的話語體系而決定了，這孩子，他現(xiàn)在所認(rèn)識的，是一座漢語體系里的村莊，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瓜豆菜蔬，谷黍豆麥。然而，他所生活和成長的村莊也決定了，隨著他的不斷長大，學(xué)習(xí)語言能力的慢慢增強，今后，他將要不斷地、從頭一點一滴地認(rèn)識他的漢語體系里的村莊在祖先們留下的彝語體系里的命名和稱謂。在這個村莊里，他的祖輩父輩們都還說著純正的母語，用這像自己的皮膚一樣溫?zé)岷褪煜さ脑捳Z，每天講述著我們在這村莊里的樸素的生活，講述著各自平常的喜怒哀樂，講述著這大地上生發(fā)、成長以及逐漸老去的事物?？梢源_定，這孩子，他將一如村莊里那些比他稍早幾年開始進入漢語表達體系的孩子那樣，到差不多上二三年級之后，先是慢慢聽懂了家人以及村莊的大人們用彝語所講述的各種事物、情緒;而后慢慢地，他學(xué)會了也用彝語來稱謂許多事物，用這祖輩父輩們的母語，表達他對村莊、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識。終于，他的彝語也說得像祖輩和父輩們一樣好了——他真正地像一個在這村莊里長大的孩子了。

和當(dāng)年的我不同，這孩子，他將走在另外一條和我相反的認(rèn)識村莊、認(rèn)識世界的路上。當(dāng)年，我從我的母語世界出發(fā)，之后，從學(xué)校、課本以及其他渠道，認(rèn)識我的村莊、我的世界在漢語體系里的表達方式。在很長一個階段內(nèi)，我和村莊的許多孩子一樣，曾因為不能講用漢語而深感自卑。從上學(xué)讀書開始，尤其是在我后來慢慢學(xué)習(xí)寫作之后，幾乎我面對漢語而作的所有努力，都是在試圖用更準(zhǔn)確和清晰的漢語來傳達我的母語世界，講述我鄉(xiāng)土的天空和大地，講述這大地上的耕耘與收獲，人們的歡喜與傷悲。而這孩子，他將要從他的漢語體系出發(fā)，在今后長長的日月里，一點一點重新認(rèn)識他所出生以及長大的村莊在祖先們的母語體系里的原初面貌。

然而有一點，我和這孩子將是共同的，那就是：我們都在（將）用自己的方式，不斷地認(rèn)識著這個村莊，這片大地，在長長的一生中，在內(nèi)心里以自我獨有的角度，不斷地為這村莊以及大地重新命名，持續(xù)地塑造并鞏固它在我們內(nèi)心里的輪廓和模樣，色彩和聲音。今年的春天不若去年的春天，今年夏天的雨水多過去年夏天的雨水。我小時候村莊里的那些老人而今多已陸續(xù)去世，他已沒有機會認(rèn)識;而他上午帶回家來的那個小伙伴，我已不認(rèn)識他是誰家的孩子。我早年在大地里趕過的鳥雀不是他現(xiàn)在看到的鳥雀，他看到的今年桃樹上開的桃花結(jié)出的不是我童年時吃過的桃子。我和他，我們一起，擁有著這個共同的卻又不同的村莊，且站在自己獨有的那個支點上，為這村莊，以及村莊所棲居的大地逐一命名。

村莊在上，時光在前，我們?yōu)檫@村莊和大地的命名，從未結(jié)束。

四

從上學(xué)以后，我曾經(jīng)在許多表格上面的“家庭住址”一欄里，認(rèn)真地填寫上我的村莊的名字。在這樣的表格上面，除了我的名字、住址，往往還需要填寫上我母親的名字。母親的名字，我的名字，村莊的名字，在許多不同式樣的表格上面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暑假過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收到了來自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這是當(dāng)時遙遠(yuǎn)的縣一中寄到這個縣境最南端的村莊里來的第一封錄取通知信，在那信封的上面，寫著我的村莊的名字。開學(xué)的時候，我跟著我的老師從家里出發(fā)，經(jīng)過兩天顛跛的路途，才來到素未謀面的傳說中的縣城。后來，三年初中讀完，我被省城的一所中專學(xué)校錄取，那是在更加遙遠(yuǎn)的省城里，第一次有人在一只信封的上面，寫下我的古老村莊的名字。那封錄取通知信是鄰村在鄉(xiāng)上工作的一位大哥給我?guī)淼模┻^村莊的路就從我家房后經(jīng)過，他走了數(shù)十里的山路回來，在我家房后，高搖著那封上面寫著村莊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的信封，大聲喊我哥哥和我的名字。

想起來，幾乎是從我離開村莊的那一天起，我便開始一遍又一遍，向人講述我的村莊。在外面上學(xué)的多年里，那些和我一樣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xué)，我們常常在一起講起各自的村莊，以及各自村莊里的人和事。因為那些相同或相近的村莊，以及村莊里相同或相近的人和事，使得我們在內(nèi)心里自然而然地親近和親密起來。這種親近和親密，在許多時候甚至變成了一種相互依靠，以及彼此取暖。而當(dāng)我們在那些城里同學(xué)的面前講述起他們所不知道的村莊，村莊里種種他們所不知道的故事時，那個人所不知的遙遠(yuǎn)村莊的名字，則讓我在內(nèi)心里一時自卑，一時驕傲。

多年里，在學(xué)校以及各級相關(guān)部門發(fā)下來的各種表格上，我一次又一次在上面的“家庭住址”一欄里寫下我的村莊的名字，向老師、向?qū)W校、向需要了解我們信息的部門一遍一遍報告我的村莊、我的故鄉(xiāng)、我的來處。對于老師、學(xué)校以及相關(guān)主管部門，我的那一個村莊的名字，只是成百上千個學(xué)生家庭住址中的某一個，而對于我來說，在那個村莊的名字里，包含著我的母親，我的家人，我的牛羊，我的村路，我的熟悉和親切的村鄰，我的春種秋收的土地。那是我每個學(xué)期開學(xué)時依依不舍的來處，是我每個學(xué)期結(jié)束時懷著熱烈而急切的心情奔她而去的溫暖家園。而所有的這些內(nèi)涵，它們在更多的時候，總是凝結(jié)成一個陌生的毫不起眼的村莊的名字，被填寫在某一張表格的某一個窄窄的空格里，只有在少數(shù)的時候，這個名字才被我像剝水果糖紙一樣小心地剝開，向著某一個愿意傾聽的人，細(xì)細(xì)展開里面的春風(fēng)桃花，稻香秋月。

在那時候，我還遠(yuǎn)遠(yuǎn)沒能想到，在多年之后，我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在文字里，一遍又一遍講述這個養(yǎng)育我成長的村莊，這片塑造了我最初的心靈底色的故土。作為一個從村莊出發(fā)的寫作者，幾乎從一開始，便注定了我的文字，它只能和我一樣，從我古老的村莊出發(fā)，從我村莊的雞鳴狗吠、四季輪回里出發(fā)。這么多年，我所有寫下的文字，它們絕大多數(shù)總是在講述那個不為人知的、只有在最詳細(xì)的縣級地圖上才能找到的村莊，我在文字里，一遍一遍講述我的生活在這村莊里的親人，講述在這村莊大地上的生長與生命，收獲與輪回，且在講述中，為她傷悲，為她欣慰，為她擔(dān)憂，為她幸福。

而變化的時代，早已悄然改變了之前人們離開村莊的單一方式。自從十年前中國大地上的打工潮終于涌進這滇西群山中的邊遠(yuǎn)小山村，村莊的人們開始陸續(xù)地外出打工。這些離開村莊外出打工的人們，他們?nèi)サ搅吮本?，上海，廣東，深圳，新疆，內(nèi)蒙古，他們的足跡，幾乎遍及了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城市。他們在城市的飯店里涮洗碗盤，在建筑工地上搬磚砌墻，在生產(chǎn)廉價工藝品或是廉價服裝、鞋子的工廠里做工，有的冒險被騙入黑磚窯，有的差點被帶入傳銷。和千千萬萬從中國大地上的村莊里出發(fā)前往城市打工的人們那樣，他們在城市里從事著種種卑微的工作，掙著用血汗換來的微薄的工錢。一天辛苦勞動結(jié)束，回到簡陋的工棚和出租屋里，他們會一起回憶或是相互講述起自己的村莊，講述自己在村莊里的親人、兒女。在他們手機的通訊錄里，存著和村莊緊密相連的一個個電話號碼，下了工，他們有時會撥出其中的某一個號碼，在電話里面，用村莊的人們每天都在講說的母語，和電話那端的人說著某件與村莊有關(guān)的人和事。在他們當(dāng)中，絕大多數(shù)的人從沒想過要留在城市，因為不可能。他們在這城市里一天一天地辛苦掙命，為的是一年完了能多拿到一點工錢，然后回到那座屬于自己的村莊，他們要用一年一年的努力，在那里蓋起更好一點的房子，為家人帶來更好一些的生活，最終，能夠在那片土地上安度日月。

從縣級城市，州級城市，省會城市，到各個大都市，在中國大地上各個大大小小的城市里，沒有一個城市里沒有來自農(nóng)村的務(wù)工者。這無數(shù)從農(nóng)村來的務(wù)工者，以及他們所來自的廣大農(nóng)村，依然是當(dāng)今中國社會的廣闊背景。他們在城市里的艱難打拼和生存，構(gòu)成了另一版本的農(nóng)村包圍城市。然而，不管他們在一座城市里待了十年、二十年，他們都從未能真正地融入城市，故而，也從未能真正地放下村莊。他們依然在一座一座熟悉或陌生的城市里，一遍一遍地對著自己或是他人講述著那座所來自的村莊，那片他們終其一生從未能離棄的大地。

在那片大地的上面，莊稼一年一年地生長，房屋一間一間地建蓋，孩子一茬一茬地出生，桃花一年一年地開放。秋天的云朵走過村莊后面的山崗，看見這大地上歲月的疼痛，以及安寧。

責(zé)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