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苑丹
“小羅,過來喝酒。”我回頭。地上的青松毛閃著清輝,院邊老得不像話的幾棵黃楝茶樹,斑斑影跡灑落下來。
他盤腿坐著,拇指和食指夾著酒碗。三四歲的小孫子端來凳子,往他屁股下塞。他回身捏了捏孩子的臉,推開凳子,繼續席地而坐。
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對酒有了心理陰影,到了談酒色變的境地。我試探著走過去,在松毛地上坐下,小心地端起酒碗。
對面的干爹,云南民族大學退休老教授普同金,六十多歲。一年前得過中風,剛恢復行動自如的能力,就帶著一家老小從昆明趕來,到水冬瓜村姐姐家吃殺豬飯。
到了縣城,多番打聽,聯系上三十多年前認的親家。于是,在這個清風朗朗的傍晚,我就在水冬瓜村,坐在他的對面,與他一起喝酒了。
當年,他為小弟起名一個“睿”字。那時小弟不過四五歲,在村里的小花小寶面前,驕傲了很久。我從了小弟的稱謂,也叫他干爹。
坐在地上吃飯并不舒服,但我還是挺直了脊背。面對老干部,我始終是打著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一方面是尊老敬老;另一方面,一些老干部,特別是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的老同志,有的很是敏感。
想著要聽一番長篇大論。諸如那些年在位時做了些什么事,有些什么經歷,某某如今的成就里有自己的功勞,等等。
坐了很久,腰都酸了,也沒有等來激情澎湃的大論。干爹和老鄉們擠在一起,說著家長里短,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不論哪位老鄉端酒碗,他都趕緊端碗應和,狠狠地喝上一口。更意外的是,他竟然會說彝話,不時與老鄉用彝話交談,儼然山村野夫。
我放松下來,挺直的背漸漸松弛,正襟危坐的姿態松散開去。山風吹過,黃楝茶樹稀疏落下幾片葉。此時正值秋天,霜葉似火。
我恢復了山里姑娘的隨性,融入他們家長里短的侃談。他們說了東家扯西家,說地里的莊稼,說村里的變化,興致高時常常蹦出幾句彝話,我兩眼一抹黑,在一知半解中,聊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向身邊的老鄉介紹我。說我生長在農村,村子和他的老家海資沖相比,偏遠貧窮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只讀了中專,卻通過自學取得了大學文憑,現在還當了領導。
我不禁又挺直了脊背。一直以來,這樣的話聽得多了,這難懂的人心,真夸獎,還是假贊揚,晦不可測。有時候也想,吃些酒也好,醉了,那些陰陽怪氣的聲音就聽不見了,世界清明靜朗。
一次朋友聚會,來了位相交不深的前輩,卻因了一句話,讓我感動至今。“那些年,我看那些人那樣逼你喝酒,想著你這樣的身體,怎么熬得住!”空氣瞬間凝固。原來,那些想來便是天昏地暗的日子,也并不全是絕望的啊,還有無意中擦肩而過的人,用生命中善意的暖,融化著臘月里的寒冰。
干爹繼續用兩個手指夾著酒碗,與老鄉喝酒,老鄉們邊喝邊聊著我,像在講隔壁鄰家的娃。是我又想多了呀,長時期的思維局限,都成井底之蛙了。笑意從眼窩蕩漾開去,我仰起臉,昏黃的陽光從漆黑游離的虬枝和猩紅稀疏的葉片間傾瀉下來,斑駁的樹影灑在臉上。山鄉靜謐,薄霧正從山腳升起,向村莊圍了過來。
“干爹,我就隨意喝一口了。”我學著山中老漢的樣子,用兩個手指夾著碗邊,顫顫巍巍地說。“沒事沒事,誰讓一個姑娘家喝多少酒呢!”我于是與每一位老鄉都碰了一下碗。
干爹對酒的喜愛,我早有耳聞。這位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曾任云南民族學院副院長的知識分子,好酒如命。
好酒的人多了。有把酒令當權力,喊叫著“酒品如人品”的,有用酒耍心思、搞計謀的,有借酒掩護耍無賴的。
干爹好酒,不比酒的品牌貴賤,不講究排場,更不需要有各種陪酒人來彰顯身份。
早些年,他手頭拮據。媳婦來自農村,三個兒子在讀書,父母也接到城里贍養,一家人住得擠擠密密。我們去他家,他的兒子們就要睡沙發。
他每天晚餐不忘喝點酒,都是到小店幾元錢一斤買來的散酒。我爸抬去的一桶酒,被他珍愛得摸來摸去,聞了又聞。
在我的家鄉,酒是多得不能再多了,可是從這個小山旮旯里,把酒搬到昆明去,先背著走十七八公里的山路,爬坡下坎到羊臼河,再擠上綠皮火車到昆明,早上雞叫頭遍就出門,昆明城燈火璀璨時才到,想來真是心搖打疹。
我第一次去他家不過七八歲,在他家里,我把在村里渴盼的所有美好愿望都實現了。橘子吃得太多,晚上還起來吐了一回;新認識了草莓這種超級好吃的東西,在陽臺上種著,開始去摘紅的吃,后來把白的也吃干凈了。
現在想來,還為當年的自己汗顏。總覺得要被嫌棄,那么丑,那么土,做事也讓人厭惡。
長大后,是過度要強了,想把所有事都做好,想讓所有人都滿意,就連自己最不擅長、最無能為力的酒場沉浮,也不敢違逆。后來,就是真的累了,怕去熱鬧的地方,怕陪人吃飯,怕被人惦記。
只想做一朵云了,不需要別人肯定,也不管那些所謂的流言,散發著該有的光,自由來去。
美的事物都那么短暫。粗略一想,就要嚇一大跳,那花朵般的年紀已經過去,繁花轉眼就要落幕。
在這黑瓦白房的水冬瓜村,在紅得像火的黃楝茶樹下,這個青松毛散發著清香的傍晚,我是真的懂了。對面的干爹,這個從海資沖,大山區中走出來的老彝族,不論走到哪里,擁有了多高的社會地位,都始終保留著農村人的憨厚淳樸,寬厚包容,低調隨性。
他像大多數彝族漢子一樣癡迷于酒,在與酒的磋磨中,摒棄了酒的粗糲,只留濃厚醇香。酒,是他與靈魂的對話,是無論走得多遠、飛得多高,都不離故土的身心契合。
干爹這一路走來,成果頗豐。主編或與人合編了多部著作,對少數民族文化、特別是彝族文化有著深入的研究。如《云南少數民族地區行政制度》《彝族哲學思想史》《云南民族地方行政制度的發展與變遷》《中國少數民族哲學史》《彝族文化大觀》等,無不閃爍著邊疆少數民族特有的光芒。
這樣一位碩果累累的學者,卻跟我爸做了幾十年的親家。我爸一個鄉村教師,還有那個性,固執暴躁,三言兩語不合,便要橋歸橋路歸路。
中國傳統文化中,嫁娶講究門當戶對,交友亦然。雖然一個時期被認為是封建等級觀念,要打破,要構建人人平等的新關系。可事實就是如此,只有雙方都處在同等高度,才有共同的價值基礎,才可能有比較舒服的人際交往關系。
可我爸就是和他成為親家了,幾十年關系如故。像一對山間老農,不刻意靠近,也不疏遠。
“前些年我回來,看到山上植被越來越好,野雞都跑大路上了。”
“獵槍早被沒收了呀,不準打獵了!”
然后是哈哈大笑,像是想起多年前上山打獵,深一腳淺一腳地跨溝過坎。
“還要酒嗎?酒可多了,交通又方便。”
“不要了,不要了!年紀大了,病多。婆娘不準吃了。”
又是一陣大笑。
我爸這個鄉村教師,和大學里的大官打了親家,很多人認為是攀得了高枝,要一路順風順水了。的確,有一次,我爸請他辦過事,并且是很快就辦好。
那時,我爸在村完小教書多年,教學成績一直很好。那年,鄉領導關心,把他調到鄉中學任教。這是多少村小教師夢寐以求的事,卻讓我爸很是憤怒——他不想到鄉里去教中學,想繼續留在山窩窩里教小學。當時我爸任教的村子正是我的家鄉,教學之余可以幫我媽干活,教管我和弟弟。如果去了鄉上,一星期回來一趟都夠嗆,繁重的農活和兩個孩子只能丟給我媽一人。
找了鄉領導和學校領導商量,都沒有成功,認為我爸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我爸萬般無奈,到小賣鋪給干爹打了個電話。過了兩三天,我爸就接到通知,可以收拾被子回村小了。
這已是陳年舊事,每每想起,仍然覺得新奇,還會拿來調侃我爸。“我爸呀,當年找到了這么大的領導辦事,不是請求調到城里,而是請求調去全縣最遠的村小,這唱的又是哪一出呀!”我爸“哼”的一聲側過臉去,一副“說了你也不懂,懶得跟你講”的模樣。
這大多數人看來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就在他們之間順理成章地達成了共識。
想來,這就是他們的心靈契合了。回歸到生命的本真和美好,做那個最真實的自己。萬水千山等閑過。
臨行時,干爹塞給我一本書,《似水如煙商羽聲──一個歷史視窗》,是他的專著。開始的八個彩頁,是他的家庭照片,從年輕到老。最大的一張是全家福,一家老小十一人,穿著鮮艷的彝族服裝,兩個很小的小孫子,跳脫可愛。
最吸引我的,是他與妻子的結婚照。那么年輕,那么默契,歲月靜好。
讀他的書,講到娶媳婦,讓人啼笑皆非。彝族有娃娃婚俗,八歲時,父母就給他娶了大兩歲的表姐做媳婦,兩家相離七十里路,接親一個來回要走兩天,敲敲打打兩天三夜。這禮儀性的婚禮,到初中時,表姐主動找到學校來離了婚。
現在的妻子,也是家里為他定的娃娃婚。定親之時,甚至定親后幾年里,兩人都沒有見過面。媳婦只有小學二年級的文化,此去經年,他在外求學、工作,媳婦在農村勞作,生了三個孩子,才到城里一起生活,幾十年如一日,始終相敬如賓。
書中寫他的家鄉,寫到從小到老的生命歷程,是一本回憶錄。高三的最后時刻,他甚至想放棄高考回農村,去建設美好家鄉,老師一再動員要“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才參加高考上了大學。畢業回到云南民族學院工作,收入無法養活一大家子,總想著要回鄉下當小學教師,工作之余與媳婦一起務農養家。
在媳婦不計付出的支持下,這位無論求學、工作,都始終如一,任勞任怨得像老黃牛一樣的人,用一個山區老彝族的吃苦、韌勁,打出了一片不小的天地。
手中也曾有些權力,卻沒有為孩子們謀得個好前程,三個兒子都是打工仔,有當廚師的、有搞修理的,一大家子,除了他,都是打工一族。
干爹一生的歷程,像他書中的文字,樸實厚重,沒有枝枝蔓蔓,卻字字珠璣,粒粒飽滿。
他在序言中寫道:阮籍《詠懷》中有“素質游商聲,凄愴傷我心”,商聲即為凄愴、低沉之聲;《戰國策·燕三》中有“復為慷慨羽聲”,羽聲即指慷慨、高亢之聲。
用商羽之聲寫意人生逆順、起伏,便是干爹的生之體味了。或激昂澎湃,或低沉迂回,都是命運交響曲中不可缺少的旋律,只要彈奏好每一個音符,涓涓細流,自會匯集成生命的華章。
我趕在干爹要離席回家之前,拿出最大的酒量,跟他干了大半碗酒。
在這個古樹環抱的彝族村落,天時,地利,都恰到好處,人物的出場也是剛剛好。
一壺濁酒喜相逢。就是在生命中的某個時刻,遇到那個最好的人,看見最好的自己。一壺濁酒,便是人生。
這場恰到好處的機緣,讓我想起一些往事。那時我媽每年烤幾千斤高粱酒。闊大的倉庫,“嘩啦”一下拉開鐵門,酒香就噴涌而出。一人高的瓦缸一字兒排開去,發酵酒飯的瓦缸頂著紅頭巾,存放酒的瓦缸頂著灰頭巾。從發酵到蒸餾,我都喜歡聞那一屋子的酒香。
一度與酒絕緣后,我也曾迷惘。文友們喝著酒,熱烈地爭論著詩歌、散文或是小說,他們一個個口若懸河,妙語連珠,沒道理的也說得振振有詞。我呢!舌頭像打了結,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等得心煩意亂,陣地難守。
李白斗酒才詩百篇呢!我忍無可忍,在激昂陳詞的一幫家伙中霍地站起來,“小二,給我來一壺上好的酒,三斤牛肉!”待一碗酒下去,請聽我講《景陽岡武松打虎》。——真實情況是:一口下去,可真辣呀!眼淚都出來了。“一喝便知是包谷酒呀,比起我家當年純正的紅高粱酒,可差多了!”我哼哼唧唧,推三阻四,把一碗酒又分派了出去。
現在,我媽早已不釀酒,自己也從不主動喝酒,家里卻總是窖藏著幾大瓦罐酒,還要不時用玻璃罐泡點玫瑰花酒、桃花酒、楊梅酒。擺著,臺架上便是光彩熠熠,香氣就要隨紅光溢出來,怎么看,都是一派明媚鮮艷。
“一任青酒長青苔,你若不來,我便不開!”這是詩人劉年的情誼。最經典的是蘇軾,酒見證了他的一生,可豪邁,可深情,可喜氣,可憂傷,那么真實,那么有趣,滄海逐流,天地自在心間。
靈魂上須有些酒意才好。慣看秋月春風之后,一壺酒,足以讓樸素的生命熠熠生輝,擁有這浮世之上的瀟灑自如。
暮色四合時,我離開了水冬瓜村。踏入城中,小城恰是華燈初上!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