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皓明

2019 年9 月29 日,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勛章和國家榮譽稱號頒授儀式,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向申紀蘭頒授“共和國勛章”。這枚勛章在質量上并不重,但是當申紀蘭拿在手上戴在胸前時卻感覺沉甸甸的,這重量仿佛是她見證過的共和國的時光。滄海桑田、風云變幻中,她見證了西溝村從荒涼的石頭山變得蒼翠欲滴,見證了貧苦的村民吃上飽飯穿上新衣富裕起來……時光拂過申紀蘭的容顏,她的臉龐上凝結起縷縷皺紋,可眼睛仍然是閃亮的,充滿了睿智與執著。
2020 年6 月28 日凌晨,91歲的申紀蘭走了。這個一心撲在勞動上的老人總覺得自己還有力氣,還能繼續為人民做點事。她是太行的女兒,是人民的孺子牛,更是共和國的英雄。她的精神不可磨滅,仿佛結成參天大樹,庇護著她所摯愛的一方熱土。
1929 年12 月29 日,申紀蘭出生于山西省平順縣山南底村。18 歲時,她從山南底村嫁到西溝村。那時的申紀蘭留著兩條長辮子,烏黑發亮的眼睛里充滿活力。她的丈夫張海良1944 年加入八路軍,后來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這是個幸福的家庭,小兩口過著和和美美的日子。
西溝村屬太行山革命老區,早在1943 年,共產黨員李順達就帶領村民成立了全國第一個模范互助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1951 年12 月,西溝村成立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當時入社的共26戶。李順達是社長,申紀蘭因為表現優異被社員們選為副社長。
當時新中國成立不久,人民的觀念還沒有完全解放。西溝村有俗話講:“好婦女只能走到院,好男人只能走到縣。”“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養兒女,做衣衫,成天圍著‘三臺’(炕臺、鍋臺和碾臺)轉。”西溝合作社成立之初,男勞力有22 人,女勞力有24 人,不發動女性下地干農活,只靠男性是不行的。李順達計劃著要讓全社24 名女性勞力都下地,不巧的是,中央當時派他作為農民代表訪問蘇聯,于是動員組織女性參加集體生產勞動的重擔就落到了申紀蘭肩上。
思想解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這24 名女性只有申紀蘭和李順達的妻子及幾名姑娘的腳是天足,其余都是小腳。舊社會纏腳的習俗不僅限制了女性的活動空間,連勞動的能力也一并收走了。更何況受“男女七歲不同席”舊觀念的影響,讓女性和男性在一起干活被當時人們看作是傷風敗俗的。
申紀蘭知道這是一件很難的事,但還是堅持要去做。她先召開動員大會,之后找到黨支部讓男黨員動員自己妻子下地,讓女黨員帶頭下地,并且召開大會對當時嘲笑女性下地干活的一些人進行批評教育,這才把風氣漸漸扭轉過來。
女性下地干活之后,合作社工分制的不平等性就顯現出來了。同樣都是干一天活,男性記工10分、發一張工分票,女性記工5分卻不發工分票,并且女性的5個工分還要記在自家丈夫的名下,這種對女性參與勞動的歧視大大打擊了她們的生產積極性。申紀蘭心中焦慮,這個問題若是不解決,下地勞動的女性只會越來越少。第二天,申紀蘭便提出讓男女分開干活,男性三人包一塊地,女性也三人包一塊地。一開始工作有些忙亂,但大家逐漸熟能生巧,工作效率提高了,干的活又快又好。等到最后算工分時,男性女性干得一樣多,女性便也順理成章地拿到了屬于她們的10 個工分和工分票。
等到李順達回到西溝村,村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非常滿意,并且對申紀蘭提出了新的要求,他說:“要建設社會主義,肯定不能缺少婦女這支力量,可婦女生理上有自己的特點,哪能讓她們事事都與男人比著力氣干?如果把婦女身體累壞了,那就不劃算了!”于是西溝村就從實際出發對男女進行了科學合理的分工。
西溝人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規定也使得共和國萬千女性的命運被改變了。1952 年12 月初,長治地區召開互助工作會議,申紀蘭作為婦女代表出席。她是中共長治地委和行署十個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里唯一一個女副社長,地委副書記趙軍把她請上臺時,申紀蘭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但經過在合作社的鍛煉,申紀蘭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圍著“三臺”的農家婦女了,她很快地將自己在西溝村的工作一一介紹出來,并作了一個多小時的發言。
這次發言引起了很大轟動,“男女同工同酬”這個詞語使得在場的記者和領導全部興奮起來。會后,《人民日報》的記者藍村對申紀蘭進行了細致的采訪,寫出題為《勞動就是解放,斗爭才有地位——李順達農林牧生產合作社婦女爭取男女同工同酬的經過》的通訊。在這則通訊發表之前,申紀蘭已被評為了山西省甲等農業愛國勞動模范。1953 年1 月25 日這則通訊發表后,緊接著,各省黨報幾乎無一例外地全文予以轉載。
1953 年4 月,申紀蘭被選為全國婦女代表,到北京出席了中國婦女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會上,她當選為全國婦聯執行委員。同年6 月,申紀蘭被選派到中國婦女代表團,前往丹麥出席世界婦女大會。她還曾赴莫斯科訪問,當她看到女性可以開拖拉機,可以去工廠、機關工作,甚至可以在莫斯科大學里學習,才驚訝地發現女性實際上可以有多種多樣的勞動機會,女人并不比男人差,她的視野一下子開闊了。
1954 年,申紀蘭被推選為全國第一屆人大代表,這出乎她的意料。因為社長李順達是農業部1952 年授予的“愛國豐產金星獎章”獲得者,是全國著名的老勞模。另一位金星獎章獲得者郭玉恩,也是平順川底村的老勞模,他們都是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申紀蘭認為自己和這兩個人差得太遠,并且一個縣有三個全國人大代表,一個只有200 多戶的農業合作社有兩位人大代表,她想都不敢想。后來她才知道,正是因為提出了“男女同工同酬”,全國婦女界對申紀蘭抱以厚望,全力推選她擔任人大代表。

男女同工同酬后,申紀蘭(右二)向村民發放糧食
這一年秋天,只有24 歲的申紀蘭騎著毛驢走出大山,出席了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那時還沒有建造人民大會堂,她們是在中南海懷仁堂開的會。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申紀蘭說:“我會上見到毛主席,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見完之后高興得飯都吃不下。”她代表翻身后的農村婦女,首次向大會提交了“男女同工同酬”議案,申紀蘭感慨:“在舊社會,一個農民怎么見得了領袖?婦女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又怎么能管得了國家的大事?”申紀蘭的辛勤勞動最終得到了回報,她對自己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提交的議案備感驕傲。她自豪地說:“這可能是我一生中辦的最大最好的一件事了。”
這時的申紀蘭還不知道,此后她會成為中國唯一一位從第一屆連任到第十三屆的全國人大代表,她將見證共和國的歷史巨變,還將用她的雙手,為西溝村村民帶來一片嶄新的天地。
西溝村,這個位于太行山革命老區的小山村,前溝后溝溝套溝,山是石頭山,溝是石頭溝,零零星星的地塊,不是散落在溝底,便是掛在半山梁上。由于山上沒有植被,水土流失很嚴重。申紀蘭看著荒山里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鄉親們,一咬牙,跟這個石頭山就較上勁了。很多人和她說:“別干了,這都是命!”可申紀蘭不信邪,請來了國家林業部專家郝景盛,將鐮刀挖坑播種改成刨魚鱗坑栽種,在332 個矸石山坡上植樹造林,在230 多條荒溝中筑壩造地。最后他們種了20000 畝松樹、300 畝果園,還有30000 株核桃。人們問起她工作的感受時,申紀蘭風趣地說:“帶領西溝人民上山植樹的工作是‘兩頭見星星,黑夜點燈籠’,但大家都知道這樹是‘有一棵不愁十棵,有十棵不愁一坡’。”

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的四位山西女代表,從左到右分別為胡文秀(劉胡蘭的母親)、郭蘭英、李輝和申紀蘭
1960 年,在第二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的討論中,申紀蘭總結了自己的經驗:“要把農業搞好,農業是國民經濟的重要部分。沒糧就亂,沒糧就慌,沒糧就沒了主張。”這也是她一以貫之的事業,后來“大躍進”浮夸風盛行時期,全國上下大煉鋼鐵,申紀蘭聽從組織的安排,但也不忘帶領群眾在西溝打壩造地、綠化荒山。她的行為不被當時人所理解,有的“革命小將”就責問她:“人家都在轟轟烈烈搞革命,你卻在偷偷摸摸搞生產,豈有此理!”申紀蘭心里很明白:農民打不下糧食,難道要喝著西北風搞革命嗎?事實證明她的辛勞沒有白費,經過她的雙手,西溝的山綠得格外不同。石頭壘起來的育苗坑,當地人稱呼它為“魚鱗坑”,每個都像花瓣狀,密布山體,樹苗就在這些人工挖筑的土坑里慢慢地將石頭山變成青山。種樹絕對是西溝村歷史上的一件大事,數十年下來,把荒山荒灘治理成萬畝蒼翠,西溝村贏得了最直觀的榮耀。

申紀蘭和鄉親們在田間勞作
從1978 年開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的時間固定為5 年一屆,人大代表要承擔的職責越來越大,他們要拿出自己的議案或者建議。這對已經49 歲的申紀蘭來說,很是不容易。雖然年輕的時候,申紀蘭也參加過掃盲班識得幾個字,但這樣的知識水平已經跟不上時代的發展。她下決心重新開始學習。她先用看《新聞聯播》的方法鍛煉自己,十七大召開之后,她花了40 多天時間,一字一句抄寫完黨的“十七大報告”。就這樣不斷地積累、磨煉,此后她居然可以做到不用稿紙都能連續講幾小時黨課了。那個在長治地區互助組會議上講話漲紅了臉的申紀蘭,可能怎么也沒想到,多年以后自己也可以如此流暢地為別人上課吧。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農村土地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申紀蘭有些不適應。她14 歲進入合作社,眨眼已經過了幾十年,她看見那些集體的地和集體的果園要被分,心里難過得直掉眼淚。但是她的根在西溝,只要西溝發展,群眾好過,那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并且她堅信黨的領導,“自己不能理解,那是自己的水平覺悟低”。她還反過來勸慰那些不理解承包責任制的村民們:“聯產承包等于家家有了生產隊長,不用每天敲鐘趕著人上地,真正拴住了大家的心。”
接下來,申紀蘭也開始大膽改革,她主張“成林和有林山坡地仍歸集體管理;耕地包產到戶自主經營,但是實行三年一小調、五年一大調,添人增地、減人減地,確保土地不撂荒”。這項改革使得西溝人民耕種綠化兩不誤,統分適度。
在市場經濟大潮的推動下,她為西溝確立了新的目標:“綠色西溝、工業西溝、旅游西溝、現代西溝。”申紀蘭說:“市場不管你原先有多典型,不趕緊往前走,人家都進步了咱就落后了。”1984 年,申紀蘭和另外三個村干部打點行裝,從河南、江蘇到上海郊區一路南下,見到了西溝之外經濟發展的面貌,例如河南新鄉七里營,一個村就有27 個企業。回頭再來看西溝,申紀蘭恍然大悟,西溝不是人多地少造成的貧窮,而是百姓只撲在種地上。新的時代來臨了,做工的方式也應發生改變。1987 年冬天,申紀蘭外出考察后結合當地硅礦資源的優勢,帶領鄉親們辦起了平順縣第一個村辦企業鐵合金廠。第二年,鐵合金廠就給西溝帶來了幾十萬元的利潤。
此時的申紀蘭已經58 歲了,但她不顧自己年老體弱,到處奔波。申紀蘭要做的工作很多,不僅要考察項目、籌集資金,還要招攬人才。她派張文龍和張富考到清華大學學習經濟管理,派王根考出國學習果樹管理,還請來國內的知名專家到西溝指導工作。功夫不負有心人,西溝村幾年的時間里建起了磁鋼廠、石料廠、飲料廠、紀蘭產業公司、紀蘭房地產公司等一個又一個企業。
現在,礦泉水、豆漿、果蔬汁、核桃露等“紀蘭”系列產品已經銷往全國。“紀蘭”商標已經成為山西省著名商標。申紀蘭回憶起這個命名的過往,不由得想笑。一開始她覺得產品上寫村名就行,寫個人的名字影響不好。但是后來她覺得,想要把東西賣出去,就得與時俱進。她笑著說:“是我的思想不夠解放,只要對人民群眾有利,犧牲了都不怕,寫個名字怕什么?”過去人們關注西溝,是因為申紀蘭和“紀蘭精神”,如今人們關注西溝,是因為申紀蘭和紀蘭產品——“紀蘭”既是一個經濟品牌,更是一個精神品牌。
2012 年,為了響應黨中央保護環境的號召,申紀蘭和西溝村民決定拆除不符合國家產業政策和環保要求的鐵合金廠,尋找新的發展定位。于是,西溝村在申紀蘭的帶領下確立了新的建設目標:“興工強村、生態美村、旅游活村、商貿富民、和諧興村。”形成以核桃露、小雜糧為主的食品產業,以硅鐵、電石、石材加工為主的化工建筑產業,以“紀蘭”“西溝”為品牌的紅色旅游產業。到2018 年,村集體可支配收入210 萬元,村民人均收入已經達到9800 元。
盡管“紀蘭”已經是響當當的招牌,但申紀蘭本人卻并不富有,甚至可以說是清貧。1994 年,朱镕基同志到西溝探望申紀蘭時,她屋里的擺設只有一臺電視機、一張舊木床、供客人坐的木椅板凳和一張不知道哪個年代的桌子。那時她已經當了十多年廳級干部了。看到朱镕基同志神色詫異,她心里不是滋味,連忙解釋說自己的家反映不了當時農民的生活水平。即便是現在,如若不是她家的墻上掛著她和國家領導人的合影以及她參加全國和世界各地的會議照片,誰也不敢相信這就是申紀蘭的家。

2002 年,申紀蘭在西溝村的農產品深加工企業現場辦公
申紀蘭把一輩子都貢獻在農業、農村、農民上。60 多年來,她在農村學校教育和人才培養、文化改革、農村醫療衛生、產業結構調整、山區交通建設、鐵路建設、耕地保護等方面不知道提了多少提案。山西省的引黃入晉工程、太舊高速公路建設、大運高速公路建設、中西部開發、山西老工業基地改造以及長邯、長臨高速公路、長治到北京列車、長治飛機場建設,還有平順縣提水工程、赤壁水電站、集中供熱工程、青苗公路、長平高速公路等重點項目、重點工程,都在她和其他人大代表的一次次提案中,由理想的藍圖變作可觸碰的現實。
有人曾經問申紀蘭:“艱苦奮斗是我們的光榮傳統,為啥有的人能堅持,而有的人堅持不了?”申紀蘭緩慢而堅定地回答:“條件差的時候,容易艱苦奮斗;條件好了,有的就可能放棄。現在講艱苦奮斗,不一定就像我們西溝過去那樣干活扛石頭。實際上我們要的是一種精神。人活著,什么時候都不能缺了精神。”
申紀蘭格外有原則,又格外真實。提到她的家庭,想起丈夫和孩子,她有些難過:“張海良是個好人,孩子的事他都操心,都是他管著,他對孩子做到了一個父親應該做的,我卻沒有做到一個好母親。”她把自己投身到村里工作中,對自己的孩子們沒能更好地盡到一位母親的責任,也從未用自己的職權為孩子們謀取過一官半職。對用職權謀私利,申紀蘭是最不屑一顧的,認為這有違于人民的信任。她斬釘截鐵地說:“為人民服務,有一百個理由;為自己盤算,沒有任何借口。”她在西溝經營村辦企業,也曾見過官員被人請求開后門走門路。她看得透徹,想得明白:“現在有些人一說到給群眾辦事,連系鞋帶的能力也沒有了,一說到給七大姑八大姨辦事,就能長出三頭六臂!”
2020 年的春天,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的關系,申紀蘭不得不早日啟程趕往北京。臨走前,她還參加了村里組織的座談會。誰也沒有料到,這會是西溝村最后一次見到申老。在北京參加兩會期間,申紀蘭身體不適被送往醫院,她撫摸著自己的人大代表證,有好多話想說,可到了嘴邊什么也說不出來。她告訴張娟和郭雪崗:“西溝村是我的根,現在你們鋪開攤子干吧,要辦一件成一件。記住要艱苦奮斗,勤儉節約,窮家不好當。西溝村能有今天是大家努力的成果,不能讓西溝村塌了。”她的未盡之語全部都是關于西溝村的,那是她一生為之深愛的地方,她踏遍了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從鎬鋤到大型收割機械,時光荏苒,青春不在,精神卻永駐。
這就是幾十年如一日,始終保持作為一個優秀共產黨員、一個勞動模范的申紀蘭。歸根結底,她能如此堅持下去的原因,就在于她是真正代表人民說話,真正把人民的事情放在心上。她對黨無限忠誠,對人民鞠躬盡瘁。她獲得的“全國勞動模范”“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全國脫貧攻堅‘奮進獎’”“改革先鋒”等稱號不過是她一生奮斗成績的冰山一角。
2020 年6 月28 日,申紀蘭離開了我們,但她的精神從未離去。她身上那質樸忠誠、堅韌不拔的珍貴品格,必將鐫刻在“共和國勛章”之上,扎根于中國大地。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太行精神光耀千秋,紀蘭精神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