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秀
北方的樹
在北方,好像沒有比做一棵樹更清爽的事了
一到冬天就抖落身上的葉子
每天落一點,受傷的枯枝也會落下
甚至柔弱的尚未來得及強壯的嫩條
等到新年,它就擺脫了所有的舊債
是個新人了
新人也有新人的樣子
沒有掛礙,眼前盡是皚皚白雪的大平原
只待春來,東風一吹
死過一次的心又開始泛綠
猛虎蠢蠢欲動,小小的蟲眼等在不遠處
是圈套,也是虛空
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它依然可以給這個世界機會
來愛或者傷害
健忘的人,都有遼闊的心
可如果沒有刀鋸帶來的劇痛,你哪里會看到
在厚厚的樹皮里一個人被一匝一匝繩子
緊緊捆住的腿腳
和父親在一起
生活那么滿,添不進一個字
做飯、洗衣、灑掃庭院
看父親澆菜、跟父親趕集、陪父親散步、看“快手”
甚至于安排父親吃水果、休息
也會吩咐他做一些事,比如抱柴燒火
被我吩咐的父親,偶爾臉上會有笑容
母親在的時候
總抱怨父親不吩咐就不知道干啥
現在我代替了母親
我們都需要密不透風的時間
很顯然,詩歌是多余的
午后翻舊照
一個平常的午后,翻著一張張舊照片
仿佛馬車的舊轍無聲地駛過
路上遺落的陽光隔著時間揮手
那個倚樹低眉的姑娘笑容稀薄
多年前說過的話已經無人記得
沒有誰可以一直深刻
白樺樹皮上的名字,關于愛
如今想來,竟是那樣輕描淡寫
參天的一生,可以忽略的事情太多了
一瞬又如何昭示永恒
留念,留念
只待耄耋的老嫗,穿過記憶的重門
突然停駐,指著一張舊照嘆息
——那時候年輕,什么都不怕
又什么都愛
一幅畫的自白
你從哪里來,背包上落滿風
疲憊的哀傷的舊鞋
馬車經過村莊,落跑的新娘端坐
她的眼淚透過你的眼睛流下來
我深陷局限,把故事一次次摁進鏡框
一幅畫,你能指望它做什么呢
——我有讀心術
有你一見就融化的余生
原諒我,陌生人,你頭頂的雪山懸崖
在玻璃的深處,愛情手持長劍
我能讓你想起什么,我就是什么
玫瑰書簽
它一定是在最美的時候被摘下來的
被愛不釋手或目不轉睛地凝視
它一定是禁得起端詳的
色彩、形狀、氣息
它讓人有了珍藏的沖動
沒有比待在一本書里更好的歸宿
住在少年的城堡
像公主一樣寂寞而驕傲
一朵飽讀詩書的花,即便是被時間抽干
血液
依然可以擁有愛情的骨頭
雪焰
我上大學的時候,父親來信
說起他在野外的工地干活兒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大風也刮了三天三夜
帶的干糧凍冰了
大雪封路,回不了家
只好躲在背風的地方點火加熱
火怎么也點不著
雪卻鋪天蓋地卷過來,一陣猛似一陣
大家趕緊跑開,其實也跑不開
雪太厚了
直到現在,他都在慶幸:好在是雪
要是火,只能眼睜睜等死
大半生的雪落在紙上
偌大一張紙
畫一幅鐐銬就夠了
隱去雪上足跡
后來人才不會一路追過去
冤情才不會隔著廟門
飄出來
風聲裹挾小號填滿留白
留白處大河滔滔
誰又把大半生折疊成舟
寶劍遺失已久,一個傻子
流著淚
在船舷上刻著記號
英語口試
1995年,高考之后
我穿一件不能再土的衣服,局促地
站在考官面前
考官問:Where are you from
我答:I am from Wangzhuangzi
其實應該答:Laoting
樂亭是縣名,王莊子只是一個村莊
但這個小地方占據了所有的天空
是我當時能想起的唯一的詞匯
兩位考官同時抬起頭,驚訝得像是
在一條繁華的街道上發現了
一個沾滿泥土又長了雙腿的土豆
我至今都感謝他們
沒有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