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自問世以來,不但催生了無數仿作、摹品、衍生品,而且吸引了諸多宋史學者、美術史學者一次又一次的解讀,對于研究中國社會史、生活史、民俗史、服裝史、建筑史、交通史、商業史、廣告史、城市史、造船史的學者來說,《清明上河圖》也是一座不容錯過、不可多得的史料富礦(《清明上河圖》摹本極多,本書所說的《清明上河圖》,除非有特別注明,均指現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北宋張擇端正本)。
正如《周易》所言,“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西方也有諺曰:“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的研究者對于《清明上河圖》的解讀也是大異其趣的,著有《同舟共濟:<清明上河圖>與北宋社會的沖突妥協》的曹星原女士認為,《清明上河圖》有可能是神宗授意下對《流民圖》不指明的回應。作品不動聲色地表現了東京的百姓在清明時節的富足祥和之情,而非潦倒貧困之窘境。也或者《清明上河圖》是由某個揣摩透了神宗心思的大臣令人所作,以討神宗歡心。
但著有《隱憂與曲諫:<清明上河圖>解碼錄》的余輝先生卻提出,《清明上河圖》“深刻地揭示出了開封城的種種痼疾和隱患,具有一定的社會批判性。畫家的憂患隱于心中之深邃、其畫諫現于幅上之委婉,僅為時人所識,而難以為后人所破。其意味深長,令細賞者不忍掩卷。”與曹星原的見解可謂針鋒相對。
這兩種試圖“還原”出畫家繪制《清明上河圖》動機的解讀方式都是比較冒險的。圖畫與詩文不一樣,文字可以清晰地表達作者創作一首詩的初衷,圖畫則未必。我舉個例子,相傳五代時,羅隱在吳越國主錢镠的王宮見到一幅《番溪垂釣圖》,乃詠詩一首:
“呂望當年展廟謨,
直鉤釣國更誰如。
若教生得西湖上,
也是須供使宅魚。”
這當然是在委婉地向錢镠進諫廢除“使宅魚”稅。但創作《番溪垂釣圖》的畫家是不是也有這個意圖,則誰也不知道。從一幅山水畫、風俗畫,恐怕很難準確地還原出畫家的曲折意圖——除了那種意圖非常明顯的圖畫,如北宋鄭俠的《流民圖》、今天的時事諷刺漫畫。企圖指出《清明上河圖》的作者是為了討皇帝歡心,還是向皇帝提出曲諫,都是后人的臆想罷了,不可能得到論證周密的證實,除非你能起張擇端于九泉之下,請他親口說說。
比如說,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上,城外畫有一個高臺,余輝先生指出,“畫中惟一的望火樓已擺上供休閑用的桌凳,樓下無一人守望,傳報火警的快馬不知在何處。”認為這是畫家在暗示東京城消防設施的荒廢。然而,《清明上河圖》中的這處高臺,形制跟《營造法式》規定的望火樓構造完全不一樣(按《營造法式》的標準,望火樓由磚石結構的臺基、四根巨木柱與頂端的望亭三部分組成,是塔狀的建筑物),也跟南宋《西湖清趣圖》描繪出來的望火樓造型迥異。顯然,這并不是望火樓,而是一處供市民登高望遠、飲酒作樂的亭臺。遼寧博物館收藏的明代仇英本《清明上河圖》也畫有這樣的亭臺。
再比如說,《清明上河圖》中的城門不設任何城防工事,沒有駐兵,倒是在城門內側布置了一間稅務所,向過往商人征收商稅。余輝先生據此認為,這一細節“真實地反映了宋徽宗朝初期已日漸衰敗的軍事實力和日趨淡漠的防范意識”,以及“沉重的商稅”問題。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我們也完全可以說,張擇端其實是用畫筆說明宋代東京城的開放性與宋政府對于商品稅的重視。
歷代看過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的文人學士,第一個反應通常都是認為畫家所繪者,“蓋汴京盛時偉觀也”,甚至覺得,“觀者見其邑屋之繁,舟車之盛,商賈財貨之充羨盈溢,無不嗟賞歆慕,恨不得親生其時,親目其事”[參見《清明上河圖》歷代題跋詩文]。宋室南渡之后,南宋市井中還出現了很多《清明上河圖》仿品、摹品,以及“鏤板以行”的印刷品,借以“追憶故京之盛而寫清明繁盛之景也”,“京師雜賣鋪,每《清明上河圖》一卷,定價一金,所作大小簡繁不一,大約多畫院中人為之”[孫承澤《庚子消夏記》卷八]。
由于看到北宋滅亡,東京夢華轉眼如煙云消散,許多觀畫之人也會油然生出“興廢相尋何代無”的感慨,乃至為北宋王朝亡于安逸而痛惜:“而今遺老空垂涕,猶恨宣和與政和(宋之奢靡至宣政間尤甚)。”[參見《清明上河圖》歷代題跋詩文]但是,這只是后人讀畫的觀感,很難說是畫家繪圖的本意。事實上,畫家的本意后人永遠也無從深究了。
《清明上河圖》就如宋朝社會的一部“小百科全書”
我們這么說,當然并不是否認《清明上河圖》所隱含的豐富歷史信息。《清明上河圖》就如宋朝社會的一部“小百科全書”,從汴河上的舟楫往來,我們可以想見宋代汴河漕運的繁華(但余輝先生認為畫家在這里暗示了“嚴峻的商賈囤糧問題”,則是余先生自己的臆想而已);從市面中的酒旗招展,我們也可以想象北宋東京酒樓業的發達(余輝先生認為畫家是想借此反映“泛濫的酒患”,也屬于不可證實的臆想);《清明上河圖》畫出的毛驢與騾子比馬匹多得多(圖中馬只有20匹,毛驢與騾子則有46頭),亦是宋朝缺乏馬匹的真實寫照;想了解宋代城門構造、民居造型、橋梁結構、市民服飾的研究者,都可以從《清明上河圖》找到最直觀、真切的圖像材料。
這正是《清明上河圖》的魅力所在。
進而言之,這也是宋畫的魅力所在。研究中國美術史的美國漢學家高居翰介紹說,“早期西方對于中國繪畫的研究往往認為,中國畫傳統經歷了其偉大的時期——兩宋,至元代而衰,晚明時期而再衰,以至晚期的作品不值得任何嚴謹的收藏家和博物館收入。普愛倫(美國的宋畫收藏家)便是此成見的堅決擁護者,而其研究員身份終其一生從未被動搖。普愛倫斷言,即使那些‘宋畫并非真的宋代所畫,它們仍比任何明清繪畫更美。”[高居翰《早期中國畫在美國博物館》]普愛倫對宋畫的推崇只是出于個人的審美偏好,但對于歷史研究者而言,宋畫作為“圖像證史”的價值,確實遠遠超過了其他時代的畫作。

宋朝畫家對世間萬物都充滿興趣,他們“描繪的題材是多方面的,差不多是包羅萬象,從大自然瑰麗的景色到細小的野草、閑花、蜻蜓、甲蟲,無不被捉入畫幅,而運以精心,出以妙筆,遂蔚然成為大觀。對于都市生活和農家社會的描寫、人物的肖像,以及諷刺的哲理作品,猶能杰出于畫史,給予千百年后的人以模范和啟發。所以論述中國繪畫史的,必當以宋這個光榮的時代為中心”[鄭振鐸《宋人畫冊序》]。對于歷史研究者來說,他們能夠從宋畫中獲取包羅萬象的關于宋代社會的圖像史料。
再者,宋畫講求寫實,用宋人的話來說,“觀畫之術,唯逼真而已。得真之全者,絕也;得多者上也;非真即下。”[韓琦《稚圭論畫》]跟后世的文人畫風格大相徑庭。美術史學者郎紹君先生曾給予宋畫的寫實精神極高評價:“宋代美術在寫實技巧上已臻中國古典寫實主義的頂峰。……就同時代東西方各國古典寫實主義藝術的水平與成就言,它毫無疑義是第一流的,稱它占據同時代人類繪畫藝術的最高位置,也并不過分。”[郎紹君《論中國現代美術》,江蘇美術出版社]口說無憑,以南宋畫家李迪的《雪樹寒禽圖》(上海博物館藏)與《雪中歸牧圖》(日本大和文華館藏)為證,圖中的積雪、樹枝、伯勞鳥羽毛、牛的毛皮,都極富質感,有近代油畫的效果。
宋時很流行的界畫(界畫是一種使用界尺引線的畫種,力求準確、細致地在畫面上再現屋木、宮室、器物、舟車等對象),更是追求逼真的視覺效果,宋人鄧椿說,“畫院界作最工,專以新意相尚。嘗見一軸,甚可愛玩。畫一殿廊,金碧熀耀,朱門半開,一宮女露半身于戶外,以箕貯果皮作棄擲狀。如鴨腳、荔枝、胡桃、榧、栗、榛、芡之屬,一一可辨,各不相因。筆墨精微,有如此者!”[鄧椿《畫繼》]北宋界畫高手郭忠恕筆下的畫面,“棟梁楹桷,望之中虛,若可投足;欄楯牖戶,則若可以捫歷而開闔之也。以毫計寸,以分計尺,以寸計丈,增而倍之,以作大宇,皆中規度,曾無少差。非至詳至悉、委曲于法度之內,皆不能也”[李廌《德隅齋畫品》]。研究宋代建筑形制與結構,宋人的界畫是絕對不可忽略的材料。
因為重寫實、工寫真,宋朝畫家給后人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歷史圖像,有如后世的照片與紀錄片。像《清明上河圖》這樣的界畫神品自不待言,即便是史料價值稍低的宋朝花鳥畫,也能夠為我們研究歷史提供寶貴的佐證。比如說,你想了解12世紀常見的蝴蝶種類,如果查閱文獻,恐怕會事倍功半,甚至可能一無所獲,但只要去看南宋畫家李安忠的《晴春蝶戲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立即就可以知道宋人熟悉的蝴蝶品種有哪些。
但宋人的寫實主義畫風在元朝時發生了蛻變,讓位于寫意的文人畫。元明文人畫家對外在的客觀世界失去了“再現”的興趣,而更注重表達內心的感受。生活在元末明初的畫家倪瓚自謂:“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爾。余之竹,聊以寫胸中意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何良俊《四友齋畫論》]宋時盛行的界畫,也在元明時期迅速衰落,清人著《明畫錄》,指出:“有明以來,以此擅長者益少。近人喜尚元筆(元筆即指文人畫),目界畫都鄙為匠氣,此派日就澌滅者。”
從審美藝術的角度來說,寫實主義的宋畫與寫意主義的文人畫,究竟哪一個的藝術造詣更高?這只能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從歷史研究的角度來看,宋畫的史料價值足以將后世文人畫甩出幾條街。(選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
內容簡介
本書是講述宋朝“風雅”生活的一本趣味圖書。作者從宋畫這一新穎角度入手,結合文獻記載和前人研究成果,揭示了宋朝“風雅”生活的若干側面,將宋人起居飲食、焚香點茶、趕集貿易、賞春游園、上朝議事的生活圖景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展現了宋朝特有的社會風貌和時代精神。書稿分為六輯,第一輯講述宋人的日常生活;第二輯講述宋朝文人的雅玩與雅趣;第三輯描述宋朝的社會百態;第四輯介紹宋朝的城市公共設施;第五輯側重于呈現宋朝的商業繁華;第六輯則考證了宋朝政治生活中的禮儀問題。在史料運用方面,作者通過檢索數百幅宋畫,還原了宋朝人物的生活景象,同時還以少量宋朝壁畫、磚刻、出土文物、文書實物作為補充,以及少數唐畫、明畫、清畫作為參照,以做到相互映證、比對。
作者簡介
吳鉤,1975年生,現居廣州,歷史研究者,專欄作家。近年來致力于宋代生活史、社會史與政法史的研究,主張“重新發現宋朝”、“重新闡釋傳統”,已出版《宋:現代的拂曉時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重新發現宋朝》(九州出版社,2014)、《生活在宋朝》(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