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月
我們家老頭兒(編者注:汪家人對汪曾祺的昵稱)生前比較馬虎,他的稿子過去從來不留,信也隨寫隨寄。雖則他老說自己能進文學史,實際也沒把這太當回事,所以東西并不留底。過去有些作者寫稿子,是要拿復寫紙留下好幾份然后分頭投的,他從來不干這事兒。稿子就一份兒,寄出去就落在刊物手里,所以我們家基本沒有手稿。
等后來有了復印機,我媽媽幫他管理的時候已經比較晚了,得是九幾年了。復印機留下一點底稿,但是很少。
社會上不少研究者和真正的“汪粉”也收了好多老頭兒以前的作品,主要是解放前的,老頭兒自己都沒有了。我妹妹跑圖書館也查到一些,有的是循著線索,有的是毫無眉目,全靠一張一張地報紙翻。就這樣,找出了一些他早期的小說和散文。
未收進過集子里的小說這次找了28篇,其中25篇寫于解放前。當然,這些稿子并非完全為了編全集才找到,有些是研究者在上一版全集(編者注:即北師大版《汪曾祺全集》)出版后找出來的,這次一并收入。散文之類的多了一百多篇,是很大的一個數目。
他后期追求的就是“沒詞”
我們家孩子四五年級的時候,曾經很看不上老頭兒,說他寫東西“沒詞兒”。為什么呢?老師讓他們回家抄一些著名作家的名句名段,回來用在自己的作文上,她覺得爺爺是個作家,那就看看吧,誰知抄來抄去抄不出詞兒來。孩子很惱火,老頭兒聽完哈哈樂:“說得好,說得好,沒詞兒!”——因為他后期追求的就是“沒詞”。但你現在看他早期的作品,詞多得你根本消化不了。
他的作品,早期的能看出才氣,晚期的則能看出對通俗、簡易、明了類型文風的追求。他給年輕作者寫的序里也提過這種觀點:“你們不要學我現在的東西,年紀輕輕的學我現在這種平淡,等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們就太枯瘦了,年輕的時候不妨狂一點兒,寫得花哨一點兒?!彼缙谑裁礀|西都試過,那些詞用得花里胡哨,確實能看出他的詞匯量還挺豐富。
大學期間,他都還是很歐化,寫作風格非常濃艷。實際到了他在聯大求學晚期,1946-1947年的時候,寫作上已經往比較簡易曉暢的方向轉換?!独萧敗凤@得比較平實,《雞鴨名家》《邂逅》就已經有了后期的那種風格,這和他后來真正走向社會可能也有一定關系。
他早期寫作時在校園,相對比較單純,有點刻意去體現看過的一些作品,好像有一肚子詞兒想展示一下,沈從文批評他寫的對話“像兩個聰明的腦袋在打架”。但是,他東西寫得也還漂亮,并非不成樣子,后面慢慢也摸索到了適合的方向。
新版全集還收了大量的書信,單獨編成一卷。過去可能有五十幾封,現在找到將近二百五十封。他的書信也挺好看,寫信最能體現一個人的真實狀態,而且他的信并不啰嗦,文筆比起小說、散文還要好,不端架子,讀著很舒服。
這些信,寫完就寄出去了,我們家在收編上沒起多大作用,真正留的信就是他在美國期間寫的家書。其他信都是主編和一些“汪粉”一點一點“倒著”淘出來的:比如某篇文章中提及某年某月,老頭兒曾給某某寫過信,他們就反過來去找收信人,請求能否把信的原件拿過來復印或者抄錄……就這么一點兒一點兒摳出來。
能讀出他的那點兒“壞水”,就是他的知音
嚴格來說,老頭兒在職業方面一直想當一個專業作家。但那時候(編者注:汪朗所指的應是汪曾祺的青年時代)沒有所謂的專業作家,想當作家,你首先要有個飯碗,可是小職員之類的,他也看不上。
老頭兒的小姑爹當時在農業銀行江蘇分行任行長,他訓了老頭兒一通,讓老頭兒老老實實去干點正事。但老頭兒寧可在上海的中學當個老師,那時他經常去巴金家走動,他的第一部集子就是1949年巴金幫他出版的。
他不認為他是一個畫家。繪畫從來都屬于他的一種消遣,“畫著玩兒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喜歡他的畫,他就非常高興。對于書,他看得特別緊,來了一個人,如果不是很熟,他從來不主動送書,哪怕對方提出來,他也得說“我先看看有沒有”;但畫隨便送,哪怕你剛來一次,他可能上趕著說“我送你一幅畫好嗎”,因為他不把畫當作自己的創作。家里存的好畫不多,通常畫家都是把自己最好的畫留下來,而他是把最好的畫都送人的。
他的繪畫題材一般是花鳥,山水、人物都不太會畫,也沒有為自己的小說配過插畫。他的題跋有時候比畫好玩。
在孫女那里,他的文章挨批,畫也挨批。“畫的什么呀?那鳥都不像正經鳥,嘴那么長,還斜著眼?!焙髞砗⒆訉iT上年貨市場溜達,買回來一個小鳥窩模樣的工藝品,里面有兩只鳥蛋,鳥窩邊上蹲著倆鳥,她跟老頭兒說:“爺爺,你看鳥是這個樣子,不是你畫的那個樣子。”老頭兒就把鳥窩一直放在書柜里,直到我們前一陣清理東西才拿走。
你要說他的性格和作品比較一致,這可能和他經歷比較簡單有關。老頭兒曾經寫過幾句詩,大致是說“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币艺f,“寫作勤快”沒問題,“人間送小溫”也是他的追求,但“平生不整人”屬于說大話,因為他一輩子也沒當過什么官。
人的內心對功名多少還是會有些“小渴望”,他也沒有那么純粹,面對各種各樣的名和利會有些想法。但他也不會孜孜以求,刻意逢迎或者討要,他干不出來。
他喜歡做飯,一直做到七十四五歲。后來我媽媽病得下不了床,家里請了一個阿姨,他就不做了。到了七十七歲,人也就走了。
他做飯很認真,像寫文章那么認真。每天都是先設計好買什么、做什么,然后自己出門現買現做。
我們家的人,起碼表面上都比較放得開,在一起回憶的時候,也沒有那種特別傷心的事情,都是嘻嘻哈哈的。每次掃墓的時候,給他帶一瓶小酒,然后說兩句:“老頭兒,在那邊過得還行吧?喝點兒小酒吧?這一年你給我們掙的稿費不錯啊,繼續努力”之類的,帶點兒調侃。
雖說他實際跟我們聊天的時候調侃得不多,但是在文章里經常使點兒小壞、冒點兒壞水。就好像給你講一個故事,里頭藏著一個小包袱,就一點點,露一個頭,他自己在旁邊捂著嘴偷偷樂。你要是能看出來他的——也不能說是“險惡用心”吧——那種“壞水”,你也就是他的知音了。
我們子女在成長過程中,還是從他的性格中學到一些東西,一來是平等待人,二來是認真做事。除了日常待人接物,他的作品里充滿了平等精神,在一個平等的角度和你交流。他有那么多讀者、那么多比他年輕的作家朋友,我覺得跟他這種平等待人的精神有很大關系。
我們家人之間的關系,他的文章也寫了,是“多年父子成兄弟”。說實話,有時候他自己都“不平等”了,怎么好像反倒比我們還低了?呵呵。
但是,有一樣東西是我們學不來的:我們都絕對沒有他的才氣。他自己首先都覺得這學不了,也沒指望我們能繼承什么。他也比較懶,對我們基本都是“放養”,愛怎么活怎么活,“反正我保證你有吃有喝就完了”。我們能努力到什么程度,他也不要求,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地活著就可以。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