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喆,曾用筆名若善溪,蒙古族,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在讀。作品散見于《鹿鳴》《草原》《延河》等,已出版長篇小說《一朵時光輕流年》(簡體中文版,越南版)等。
它們最先被感知的便是心跳,如水中游鰭,力量在靜謐中散開枝蔓。這心跳聲最早出現在母親的夢里,一夜是鐘表走過刻度的咔咔聲,另一夜是雨水流下房檐的滴答,再一夜又好似攻城的長木撞擊著褪色的城門。直到在超聲檢查室里,母親露出平攤的小腹,冰涼粘連的耦合劑連接了兩個時空,至此母親的和它們的心跳重疊在了一起。漫長的孕育才剛剛開始,但母親已留下兩行淚,下床的時候眼淚就干了,連同過往的所有非人苦難一并忘去了。
它們不是自然孕育的個體,而是在無菌的實驗室里,用針劑、培養皿、試管,通過尖端的技術和精密的儀軌創造的。那么多雙眼睛注視著,甚至要放在顯微鏡下觀察,直到成為胚胎又回到那如深海一樣暗仄的空間。宮房不大,它們離得并不太遠,就這樣心跳彼此交織著,等待分化出身體的雛形。在這之前,母親懷過三次孕。一次是與初戀,惶恐讓她無法重視小魚一樣的胎兒是否會動,兩個年輕人在診所買下幾粒藥丸,就此小魚與緋紅的血一并落入馬桶,被席卷著丟棄。又一次是與丈夫,可懷孕令她敏感脆弱,貪玩的丈夫打了一整晚的雀牌,她就不睡覺等了整整一個晚上,像塊木頭。之后便是激烈的爭吵,她歇斯底里地抱起花盆砸在地上,砰的碎裂聲里,那個小生靈也隨之墜落。感情的修復是困難的,險些離婚的夫妻在雙方父母和朋友的撮合下,漸漸又住在了一起。生活中沒了吵架的欲望與小脾氣,換作最平常的淡然生活。他們覺得應該再要一個孩子,用以添補生活中的乏味。果然她又懷孕了,可惜這次不用她費力,那小生命已然滑出了身體。此后的三年里,她再沒有懷過孕。此后又三年,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時刻期待新生命的到來,她踏上了求子的艱辛之旅。這是第三次做試管,輕車熟路,內心充滿期盼。那張薄薄的化驗單托在丈夫手心,母親看到了一雙發紅的眼睛以及一頁紙微微的抖動。
應該是鮮活的吧?它們對細微的情感并非一無所知,噓寒問暖的聲波透過肚皮傳進來,像是吐了一串的泡泡。母親喜悅的情緒會使宮房變得溫暖和通透,通透到能把陽光射進來。它們泰然的接受來自母體的供養,每時每刻裂變出全新的形態,母親的肚子在雙胎之下迅速隆起,很快小小的子宮里,心跳之外被縱橫的血管纏繞,血管之間由肌肉等組織填充,神經的枝杈伸向所有能生長的地方,最后被蟬翼般的皮膚籠蓋。它們伸展著還不夠分明的四肢,偶爾不小心碰到彼此,隨后又調皮的分開。
它們是有名字的,就在這么小的時候。母親每時每刻都在想名字,懷孕的時候、不懷孕的時候。最優質的兩枚胚胎植入體內,一個男孩一個女孩,請了保胎假的母親,大部分時候都仰臥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象有孩子的往后余生。男孩就叫如愿,女孩就叫如意。他們是精挑細選的雙生子,是窗外樹枝上掛著的兩顆紅柿子。
母親的喜怒哀樂構成了如愿和如意的天氣。可它們沒有天氣預報,母親性情好時出太陽,它們就蹬著腿曬一曬。烏云密布陰沉四起,它們便蜷作一團。憤怒是冰雹,夾在氣層里,砰砰地砸在身上。可最近的氛圍總是冷颼颼的。它們想躲也躲不了,那些冷是通過血液而來的,傳送到它們的細胞里,陰冷隨著身體的長大而擴展開,最后與它們融為一體。這是必須承受的生命重量,畢竟不是誰都可以生而為人。
是鮮活的吧?畢竟母親為它們哭泣,淚水蟄著臉頰,在白天,在夜里。如愿和如意的世界里正下著雪,飄無聲息的冷使它們顫抖。母親坐在候診室外哭,室外還坐著一排試管媽媽。雖然她夢想有一對龍鳳胎,但那飽經滄桑的宮房無法給予兩個孩子的安全,今天,母親和丈夫必須做個決定。醫生的建議是堅決的,雖不是強制,但那些過往的案例足以讓他們卻步。母親和丈夫就像兩條閑魚,他們躺在床上,默默不語。半夜里,丈夫喝了半瓶白酒,母親整晚未睡,在滿屋的煙味里,丈夫說,與其兩個危險,不如一個安全,況且它們還沒長全,還什么都不懂。細細碎碎的說話中如轟隆隆的雷聲從另一個時空傳進來,不安和焦灼令它們手舞足蹈。到底要哪一個?這是一道它們無法做出選擇的選擇題。它們變得很安靜,不再隨性的伸展四肢。最近天氣多變,它們猜不透哪天是晴天,哪天是陰天。
當細長尖銳的針扎進來時,其中的一個躲了一下,誰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因為疼,雖說神經并未發育完全,但終究是有的,也可能就是簡單的反射而已。母親等了整整一天,前面的女人們都在重復幾個月前她的老路,促排、實驗室培育,然后植入。生命的消減總要給創造讓路,今天只有母親是減胎手術,她理應排在最后。太細的針尖侵入,隨后便帶走了它的心跳,好像游鰭瞬間封在了透明的膠體里,蓬勃的姿態就此定格。它們,原來是競爭關系。
它停留在了十一周的孕期里,并在接下來的幾周漸漸萎縮,沒有了生命的形態。另一個則以幾何倍數蹭蹭的生長,母親借助設備可以聽到擲地有聲的心跳,能看到它的小手像推門一樣的推著肚皮,偶爾還在肚子里打轉翻跟頭。還在孕育的母親時常想起這道選擇題,要如愿,還是如意?它們都很茁壯,都很健康。母親是為難的,這種為難在于她不知道要留下哪一個,家人想留下如愿,因為雄性是力量與強壯的代名詞,于情于理都要留下最優秀的這一個,這個優秀顯然與智商和能力還毫無瓜葛,這個優秀是約定俗成、不容攻破和不可置疑的信條。
母親懷孕的季節里,是豐盈著蔬菜瓜果的,胎兒在宮房里越漸局促,凝固的另一個它已經擠到了角落里,它是用大錘在毛坯房上砸落的礙事混凝土石塊,沒法立即處理。鮮活的那一個時不時就會碰到那個曾經也活蹦亂跳的小小身軀,到后來大到無法躲閃,只能隔著羊膜和它貼在一起。
終于到了破城而出的那一天,微弱的哭聲在產房中嚶嚶繞繞,它哭著撒尿排便,哭著被助產士擦干身體,哭聲里,丈夫在外長舒一口氣,真如他們所愿了,活下來的是如愿,死去的是如意。哭聲里,如意和那些沒用的人體組織混雜在一起。眾人還是在乎如意的,在乎如意有沒有隨著如愿排出體外,僅此而已。之后,如意被視作廢棄物,投入垃圾箱離開了醫院。她和其他的垃圾混在一起焚燒,與熾烈的火焰融為一體,那些理應被處理掉的一切最終變為了灰燼,又一次灑向了滾燙、陰冷、干涸、潮濕、貧瘠、肥沃的大地。
成為灰燼的如意,一部分被風揚起,混合在空中、雨水中、雪花里,成為更為細微的塵埃。大部分深埋于泥土里,與地下的蟲卵、昆蟲、有龐雜根系的枯朽植物一同沉睡了好多個冬天。窸窣的吃草聲里帶來一顆裹有格桑花籽的馬糞,馬蹄子碾壓在松動的草地上,把馬糞夯實的嵌在地表五厘米之下。花籽嗅到了黑暗中所有的蠢蠢欲動,在一場小雨過后頂破了硬殼,向上尋找陽光,向下搜索充滿生命氣味的灰燼,它的根系毛細血管般的鋪展探尋,終于與混在泥土中的灰燼擁抱在一起,成為結實的血肉,開出了一朵藍色的格桑花。至此,幽暗過去,生命體見到了久違的陽光。格桑花追著太陽扭轉身體,雨露在莖脈間奔走,它越長越高,超過了所有原野里的花,沒誰再和它擁擠著推推搡搡。
那個小胖手伸過來,輕輕一拽,格桑花細長的身子就斷了,它還沒來得及招蜂引蝶,也沒來得及結籽。要,我要。如愿揮著小胖手把格桑花遞給了母親。這里是城中的濕地公園,母親三年來第一次帶如愿出來。如愿是早產兒,在孕期七個月的一天早上,母親在公交車的顛簸里迎來了陣痛。如愿只有飯盒那么大,透明的皮膚之下,整個身體紅得發紫。如愿被放在保溫箱里照料著,就像當初在實驗室里那般小心翼翼。母親的奶水不夠好,只能給如愿補充奶粉。老人們怕孩子長不高長不壯,通常要給他雙劑量的營養。喝雙倍奶粉來到這個世界的如愿,什么都會過敏,毛發、粉塵、氣味,身體的脆弱導致如愿很愛哭,餓了哭,醒了哭,身體難受會哭,只要不順心都會引爆他的嗓音。如愿在外嬌羞在內跋扈。他咬傷過奶奶,抓破過爸爸的臉,沒有想和他一起玩的小朋友。如愿時常在家里折騰得驚天動地,然后在母親的懷里哄睡,他睡著了,但還要母親抱著,他天生缺乏安全感,母親常會雙臂酸麻的抱著如愿幻想,如果,如果當時留下的是如意該多好,女孩子總是乖巧的。
奶奶從母親手中接過格桑花,驚嘆地說,我們如愿就是眼睛亮,整個花海只有這一朵是藍色的。母親這才發現花的特別,不免仔細端詳,奶奶手中的那一朵不僅大桿子又粗壯,生機勃勃的。戴著口罩的如愿在花海中尋覓,想要找到另一朵藍色的格桑花,可惜怎么也都找不到了。奶奶怕他花粉過敏,把他拽出花田,他跺著腳哭,沒有人知道是因為什么。母親哄了好半天,直到把這朵藍色的格桑花插進礦泉水瓶抱在如愿懷里,他才哽噎著停止流淚。
花就擺在餐桌上,如愿吃飯就可以看到,他拿著勺子吃飯,也喂給花吃,自言自語的乖巧。母親覺得如果他能一直這樣該多好,一切都會好的吧?雖然孩子帶給母親的是慌張與應接不暇,但人們說的對,一個家庭怎么能沒有孩子,必須而且一定要有。母親接受這樣亙古未變的道理,就像當初接受減胎的決定一樣。因為這是定律,不用去想也不用去思考。
如愿把格桑花端在身邊,給它講故事,講得累了,就倒頭睡在了地毯上。母親也在地毯上睡著了,再醒來時,丈夫還沒有回來。孩子不是生活的黏合劑,而使丈夫加倍逃離,雜亂的家里到處是孩子的玩具、尿濕的褲子,混雜著哭鬧聲,每一天都挑戰著丈夫的神經,這些年他也沒有太過成熟,還是和兄弟在一起尋找快樂,吃飯、喝酒、打牌、泡澡,每一項都很有趣。在澡堂睡醒一覺的丈夫推開了家門,母親赤紅著雙眼還在等。如愿聽見嘈雜的吵鬧聲、推搡撞擊聲,哭聲與咒罵中他睜開了眼睛,地毯上的格桑花瓶子歪倒,水淹在了地毯上。格桑花被母親父親各踩一腳,壓扁到看不出形狀。如愿看著爸爸媽媽練格斗,倒也沒有哭,有時候爸爸贏,有時候媽媽贏,勝負率一半一半的,沒啥好看,如愿只是把格桑花護在胸口,生怕他們再踩上幾腳。
丈夫反鎖著門睡在客臥里,母親哭哭啼啼地收拾東西,她不斷反問自己,為什么要以生孩子作為枯燥生活的調味劑?天還沒有擦亮,如愿就在地毯上睡了醒醒了睡,母親提著小包袱離家出走,如愿聽著摔門聲想哭,但不知哭給誰看。五分鐘后,如愿坐在了母親的自行車后座上。母親也許是瘋了,她舍棄了一切便捷的交通工具,騎了七個小時的自行車終于騎到了山腳下的鄉里。陰山腳下,草不夠繁密,但也不見貧瘠,母親哭了一路,許是哭得太多,到了娘家竟有些哭不出來了。母親和包著頭巾的姥姥下地干活,如愿坐在小板凳下吹風,格桑花團在手心,早就不成樣子,母親幾次想替他扔掉,又生怕他哭得聲嘶力竭。
姥姥家的母羊在這個季節正懷著羊羔,回了圈的羊跪臥在草棚下休息,如愿走到柵欄門外,他招了招手,靠門邊的母羊就點著頭走了過來,這是只春產的母羊,乳房上還掛著羊羔未舔干凈的奶水。如愿把藍色的格桑花送到了母羊嘴里,母羊瞇著眼睛咀嚼,這不是她慣常的草料,山羊是挑剔的生靈,要吃新鮮的未被其他牲畜沾染過口水的鮮草,即便是偶爾嘗嘗野花,也必定是一樣的姿態,況且草地上開滿了各式各樣的花,何必要在乎這一朵,但如愿喂了,它吃了,不如草香,也沒有花香氣,母羊像嚼著自己的一團毛。
看藍天看白云的如愿被姥爺抱進房里睡了,醒來的時候,母親遞給他一個裝滿熱羊奶的搪瓷缸。喂了格桑花的母羊一直在躁動奔走,沒法子姥姥只得徒手擠出奶水,用以減輕它漲奶的痛苦。如愿喝了一大缸,最后打了個十足的飽嗝。滾燙的熱在胖乎乎的身體里來回穿梭,如愿感覺舒服極了。這個季節的陰山有些寒峭,屋子里生著爐火,外面起了大風,草場被吹得搖搖曳曳。喝過羊奶的如愿不用母親抱,竟然可以乖乖地自己睡著了。母親躺在炕上,有了些許喘息的時間,她想起了自己的這些年。母親嘗試了這么多次的試管嬰兒,錢是娘家賣了好多只羊,婆家賣了一套房才湊齊的。那段日子每個人的眼珠赤紅、精神緊張。長長的取卵針侵入身體,令她水腫,也令她嘔吐,她花了好多錢在復制成為母親的人生片段。她摸著熟睡中如意胖胖的臉蛋,睡著的惡魔也是安然的,此刻她暫時忘記“母親”本就是一場煉獄。
如愿在草場上飛快地長高,母親的思緒在風云里搖搖晃晃。熾烈的日光之下,丈夫的小轎車終于停在了那輛騎來的自行車旁,母親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這次她勝利了。娘家人在后備廂放了不少農家菜和肉,還有一暖壺的羊奶。如愿在小轎車的車輪前喂母羊吃格桑花,可是母羊再也不想吃了。他們回到了久違的家,還是以前的味道,家里胡亂地收拾過,水漬依然鑲嵌在地毯上,是不夠分明的一朵花的形狀。
母羊生母羊,母羊下小羊。一群群無法完成生命裂變的羊在特定的季節里被趕上車,雙層的貨車架子上,羊腿與羊頭重疊,呼吸與呼吸混雜,叫聲里它們被拉下遠方。而給如愿供奶的那只母羊卻留了下來,因為如愿喝不了其他羊的奶,也喝不了牛奶了。母羊還在不停地孕育,它的奶水從濃郁到稀薄,伴著如愿長高長大、直到成為棱角分明的少年。現在的如愿與母親生活在一起,父親永遠是父親,丈夫卻成為過去式了。母親是不會離婚的,只不過在一個幽深暗長的夜晚,丈夫突發腦溢血,在病床上沒有尊嚴地挺了五年終于離開了。母親沒有什么特別的技能,也從未在人生中做過決定,就算自己的人生也沒有。房貸還剩下十年,離如愿大學畢業也還有十年。母親打兩份工,嘗嘗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兒子卻活成了父親的模樣,如愿在網吧中打了三天三夜的游戲,眼眶深陷著回到家里。母親沒有學過講理的學問,只會拿出順手的東西當做家法,掃帚、尺子、衣服、褲子,都會成為藤條抽在一米八的如愿身上,羊奶滋養了他,給了他強健的身軀,卻沒有給他柔軟的性子。如愿第一次學會反抗,就是搶過了打他的物件,然后狠狠踩在腳下。
母親除了歇斯底里地哭,什么都做不了,她邊哭邊罵如愿是白眼狼敗家子。
如愿也生氣,他憤憤地反駁,早知道是這樣別生我呀,我知道你懷的是雙胞胎,現在后悔有什么用?如愿像父親一樣,氣鼓鼓地關上房門鎖著自己。就這么鎖了三天,然后如愿又跑掉了,母親找不到他去哪兒了。吵架的時候如愿說,以后你的房子是我的,奶奶的房子是我的,我不想活得這么累。
母親在想自己的人生到底哪里出了錯,她好像一直在戰斗,在家庭中戰斗,在親子關系中戰斗,如愿、如愿,她是讓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如愿了,但生活卻沒有了如意。母親變得神神叨叨,無法安睡、四肢冰涼卻全身被汗水浸濕,她去看醫生,吃抗抑郁的藥丸,卻也作用不大。
你的一切都和她有關,她是你的一部分,丟掉了她,也就丟掉了你自己。母親突然想,就是因為如意,她好像忽然松了一口氣,找到了所有癥結的所在。這些年,如意經常出現在她的夢里,從扎著羊角辮的孩童到穿著蓬蓬紗裙的少女,一直到面頰紅潤的新娘。母親總會想到她,想著如果人生有的是如意,那又是一番什么樣的景象。母親因此一半時間在現實中憂傷,一半時間在幻想中微笑,如意在幻想中擁有了完整的人生。
母親天天祝禱,也不知到底是哪一句了作用,幾天后如愿回家了。母親不與他抗衡,也沒有迎接他的喜悅。如愿花光了所有的零花錢,餓了一整天的肚子。母親從廚房端出來一鍋羊肉,如愿狼吞虎咽地吃著,如愿嚼著那塊肉很久了但始終咽不下去。不好吃嗎?母親問。這是這些天里兩個人說的第一句話。肉有點兒老,有點兒柴,咬不動,如愿搭著話。母親哦了一聲,母羊前幾天死了,姥姥特地給咱們拿來一些肉。如愿放下了筷子,把肉吐了出來。咱不是說好了嗎?不吃它,然后把它埋了。母親沉默中想起這是與如愿八歲時的約定,她忘了,以為如愿也忘了。母親平靜的回答,這世道的做法是埋人不埋羊,但它總要有個去處的,五臟廟是最好的去處。如愿不管那么多,從混著土豆粉條的燉肉盆里撿出羊肉,在水龍頭下沖洗干凈,然后坐著公交車就回到了姥姥家。母羊的肉已經賤賣出去不少,還剩一些掛在涼房里。如愿在山腳下生了一堆火,既然不埋羊,那就燒了它。焰火的熱浪撲在如愿的臉頰上,好似小時候羊奶的滾燙貼著皮膚流淌,噼噼啪啪的柴火聲里,周身都被熱包裹著,他感覺到很安全。姥姥姥爺遠遠地站著看,越發覺得如愿性格乖張,但誰也不敢去勸去評價,生怕被這愣頭小子懟得顏面盡失。如愿把沒燒盡的骨頭用小錘子砸得稀碎,然后把這些骨粉撒入五公里外的一條小河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手指長的銀魚張著嘴吞咽著這些辣嗓子的吃食。
如愿還是不愿上學,他到外面打零工,去燒烤攤當服務員,去KTV賣酒水。他把自己放任在熙熙攘攘中,五六年過后他從最初能掙錢的喜悅中醒過來,他只剩下疲憊后的身體疼痛,以及迷茫中的精神惶恐。他休息的時候,多半和母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腦子卻是放空的。如愿偶爾會生無可戀地說,媽,要是當時生的是如意該多好。母親拿著小鏡子邊拔白發邊問他為什么。如愿不敢把“太累了”說出口,生怕勾起母親絮絮叨叨的病癥。
母親很早就當上了奶奶,在別人家的孩子都在上大學的時候。兒媳是和如愿一起打工認識的工友。結了婚的如愿和母親依然住在一起。母親騰出了主臥,搬到了客臥去。母親變成了奶奶,而小孫子依然需要在大人的臂彎里哄睡,而大半的時間小孫子都習慣和奶奶睡在一起。小孫子睡了,但母親睡不著,她再想要不要去尋找一段婚姻,或者是一段感情,這樣她就能搬出去住了,畢竟兒媳和她之間,總是不夠親密的。兒媳在早上吃飯的時候提議,想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畢竟有太多陳舊的氣息。母親有很多的不安,但她從沒有做過決定,也沒有反駁的勇氣。母親抱著小孫子回到了娘家暫住,陰山下的草一如既往的不夠繁茂也不貧瘠,年邁的姥爺還在放羊,一群雪白的羊晌午過后就散落在了山間地頭。母親經常失神,她內心忐忑,生怕如愿不會再接她回家,那房子是屬于亡夫的,后來屬于如愿的。房子的空間越來越有局促感,等到小孫子長大,但那時自己還沒有死的話,又該住到哪里去呢?不行就只能回到這后山吧。
漫長的三個月,草場長滿了野花,喝著羊奶的小孫子胖了七八斤,被風皴了的紅臉蛋配著奶膘,他像小狗一樣在地上打滾,落在野草中爬來爬去。如愿終于還是來了,來接她的。母親長長舒了一口氣,便放心地去灶臺旁忙碌。如愿抱著兒子,可是這個小家伙已經不怎么認識爸爸了。呼呼的大風里,遠處的羊群咩咩叫著,即便兒子不樂意讓他抱,但他也不樂意撒手。兒子在懷里撲騰著不夠安分,哼哼唧唧地表達訴求。如愿隨著孩子手指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條小河,河水清澈。
如愿已經忘記在什么地段拋下了母羊的骨粉,但這一帶卻都開出了藍色的小花,花的根莖深埋在河底,花桿子在水中搖搖曳曳,只在河面露出花骨朵。兒子還走不利索,但他依然想掙脫如愿的束縛,筍尖一樣的小手胡亂地抓著花瓣,但他倏地把手縮回來哇哇地哭了起來,如愿這才發現,花莖上長滿了毛刺。如愿給孩子吹了吹小手,脫去鞋襪下了水。他橫抱起孩子,把他貼在水面上。兒子瞪大了毛乎乎的眼睛看著水下的世界。那些水中的小魚躲閃開又游過來,它們的魚鰭是透明的,河面是安靜的。兒子的鼻尖觸碰到了水面,清清涼涼的打了個激靈,小魚仰著身子跳起來親吻了兒子,小孩子被黏糊糊濕淋淋地魚吻逗得咯咯笑,他轉頭看看如愿,已然認出來那是自己的父親。
陽光從云層中而來,跨過密林與淺洼照在河中。小魚的游鰭扇動著水面,霧靄沉沉中,無數的生命體被喚醒,它們都是鮮活的,它們隨著蒸騰的霧氣奔向無量的光明,圍繞著水中央的父與子。它們親吻著孩子的每一寸身體,也親吻著血流奔騰的如愿。如愿永遠記得,他有一個姐妹,叫如意。他不知道的是,如意也一同散落在這波光和晨曦里,也圍繞著他,擁抱著他,親吻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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