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艷
我到如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村里人都叫她“白毛女”,且叫她白毛女姐姐吧。
她住在村小學旁邊,三間土墻屋。她母親生她妹妹時,大出血走了。當時她妹妹胞衣剛落地,還活著。家人說剛生下的小孩怕養不大,殘忍地用胎盤裹著,捂死,連同她母親一起放進了棺材里。后來白毛女姐姐的爹又討了個婆娘,生了兩個兒子,一家人搬去江村鎮上了,山里就留她一個人。村民說,她比白毛女還可憐。
白毛女姐姐沒上學,大我五六歲的她經常趴在教室外面的窗戶上聽老師講課。一天下午,老師說誰先背完課文誰先回家。那時我們只有一間教室、一位老師、十七個學生,四個年級混著教學。
我第一個背完走出教室,白毛女姐姐剛出門準備去園子里摘菜。她看到又黑又瘦又小的我喊:“猴子鬼!”我最討厭人家給我起外號,就回了她一聲:“白毛女!”
這下戳爛馬蜂窩了,她追著要打我。路過學校旁邊一戶人家時,一條狗追上來,一口將我的右腳脖子死死咬住,我大哭起來。白毛女姐姐趕緊撿根棍子打狗。誰知那狗越打越下口重,我的褲子被撕爛了。
聽到哭聲的老師跑出教室,將狗打走,又一口一口將傷口的血吸出來,讓白毛女姐姐背我回家。從地里收工回來的母親,見到我爛著的褲腳,和流著血的腿,舉起巴掌就要打。“嬸,是我追妹妹讓她被狗咬了……”白毛女姐姐小心翼翼地說。
母親這才沒打我。她說,“這得到鎮上找她外公帶到醫院去治。”好巧不巧,那天父親出山給人家干活去了,弟妹又小,家里一堆家務事沒人干。“我背妹妹去!”白毛女姐姐說。“這么遠,你背得動?”“背得動,她那么瘦。”“她外公家你找得到?”母親又問。“我先背到我家,我爸找得到。”
白毛女姐姐背著我出發了。從山里到鎮上,近二十多里路。母親怕天黑前趕不到外公家,還讓我拿了一把手電筒。白毛女姐姐剛開始走得蠻快,時不時問我:“妹,你痛不痛?”我不答她。“妹,我背不動了……”我不理她。“妹,歇一會吧!”走到一個平點的地方,她將我放下來。
“等一下天就黑了……”她望著對面太陽下山的影子說:“妹,你走幾步,我等下再背你,你看,日頭快落嶺了……”“我痛……”我終于說話了。“都是姐姐不好,不該給你起外號,不該追你……”她大哭起來。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我自己走一下吧……”“還是莫走了,萬一傷風了,會得狂犬病的……”她又擔心地說:“來,姐姐背你……”
兩個小人兒,在彎彎的山路上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妹,到洗碗界了,你看,山下面就是江村鎮了!”她說,“再歇一次,我就可以一口氣背到江村。到了江村,你別跟我爸說,他會打死我的。”“嗯。”我應著她。
太陽已經下山了。山腳下的江村,裊裊地升起炊煙,還有五六里路……
我倆跌跌撞撞到達白毛女姐姐家時,她的父親、繼母與兩個弟弟正在吃飯。見到我們時,大吃一驚:“這是怎么了?”“被狗咬了。”她說著將我放下來,自己也癱軟在地上。“伯伯,你送我到我外公家去……”“你媽他們呢?”“我爸不在家,我媽忙,叫姐姐送我出來……”“先吃點飯。”“我不餓……”我和她異口同聲地說。“那現在去外公家。”她爹放下筷子。
第二個學期,母親讓我跟著外公在鎮上上學。再后來,我輟學外出打工謀生,再也沒有見過她。聽說她不到十八歲就嫁去道縣,現在孩子都結婚了。我常常想起落日下她背著我,在山路上一瘸一拐、跌跌撞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