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勝
前幾日,收到祁海濤主席寄來的他的新作《鵝頭山下》,粗略地看了一下,竟喜歡上了他那充滿魅力的獨特語言。于是,開始靜下心來細細品讀。大約用了一周時間,斷斷續續的,終于于昨晚讀完了。海濤同志雖領銜黑龍江省金融作協主席之職,但也是一位平民作家,出身于農村。他的這部長篇以凝重的筆觸,講述了鵝頭山下的農民與土地的關系,新時期東北農民的生存狀態,解讀了新中國黑土地上農村的發展史,并在農村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農民傳統僵化思想與新思想發生碰撞之際,鵝頭山下靠山村一名情竇初開的青年,與命運抗爭,拼搏奮斗,在偶然陷入兩對青年男女生與死的愛戀后,叛逆父母,沖出舊風俗的束縛,勇敢地走出小山村的故事。
《鵝頭山下》是祁海濤“闖城三部曲”的開卷之作,其素材來源于作家年輕時的真實經歷。十幾號人物在書中粉墨登場,故事圍繞初中生祖峰脈一一鋪陳開來,展開紛繁而綿密的農村生活畫卷。作家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出臺的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線索,透過東北農村廣袤的黑土地,描摹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三農”政策的滄桑變遷,與整個社會在時代洪流中歷經的萬千變幻。《鵝頭山下》是寫黑土地的,黑土地是東北農民之魂,也是這方土地上人間百態的世相大舞臺。應該說,《鵝頭山下》為當代文學提供了一個不同的世界。寫農村題材的作品雖然很多,但如《鵝頭山下》這般深入、豐富、細致、可信的可謂鳳毛麟角。這無疑與海濤同志生活積累的豐富密不可分。我本人比較喜歡這部作品,粗讀了一番,細品了一遍。今天我想試著從人物、結構與語言三個層次,來具體分析和解讀這部小說的美學特質與文學價值。
象喻與生活深度融合的人物塑造
文學就是人學,在任何時候,人物都是小說敘事的核心。成功的小說家總是把精心塑造和著意刻畫的典型人物作為作品的軸心,外國小說這樣,中國小說也是如此。創造活生生的個性鮮明、象喻指向深邃的人物形象,是小說家也是一部作品成敗得失的要義。縱觀小說史,凡是能夠稱之為經典的作品,必定是為文學畫廊增添了毫不重復的藝術形象,也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彼此互不重復的“這一個”。很難想象,在一部作品中,沒有一批或幾個活靈活現的典型人物,這部文學作品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圖景。
祖峰脈是《鵝頭山下》的主人公。作家通過祖峰脈這一特定形象,完整地實現了自己,對現代農村現實的深邃洞察和大巧若拙的審美表達。塑造人物形象離不開人物的出身、性格、經歷和命運四大板塊。作家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立足中國農村改革開放的進程,為祖峰脈的命運構筑了一個居于社會生活最低處的切入點。他出生在名不見經傳的鵝頭山下的一個小山村,祖輩是闖關東到此定居的,世世代代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民,這樣的出身可謂不無卑賤。這樣的出身與后來他能沖破舊風俗的束縛,依然走出大山,進而融入社會,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也是這種反差使小說在氣質上充滿了天然的戲劇感,讓人震撼,讓人意猶未盡。
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年輕人的那種激情、浪漫和理想主義的時代特征,在祖峰脈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初中畢業,回到村里,正趕上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鵝頭山下全面展開,這一時期正是中國農村歷史的轉折期,也是八十年代青年所面臨的命運選擇期。小說也的確在祖峰脈的彷徨迷蒙中,寫出了他的選擇,盡管這個選擇還很飄渺,還很朦朧。這也是這部小說的價值所在,即青年人對于生活的磨難,敢于面對、勇于選擇、甚至叛逆的勵志性和啟迪性。小說的最大特點和長處是,作家深入到祖峰脈這個人物的內心深處,毫無遮掩地披露主人公的心理世界。我們說任何藝術的最高境界都是近乎變態的,作家在寫祖峰脈的暗戀,以及心理活動的全過程,實質上也是在揭露,青春萌動的年輕人的一種變態心理。祖峰脈時時冒出來的想法,推動了小說情節的演進,豐富了小說人物與現實生活的深度融合。祖峰脈眼里的世界與心理世界的交相輝映,組構出一幅改革開放之初的農村生活圖景,深入刻畫出一個農村青年處于青春萌動期的隱秘心事、扭曲心理以及渴望改變命運的沖動。
在人物性格塑造上,我們不能不佩服作家細致入微的觀察力和入情入理的洞察力,尤其是對女性的觀察和體驗,比女性自己還要準確到位,這不能不令人驚嘆。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孟雪姑不僅人長得美,還具有中國傳統女性固有的美德。她自身就是個矛盾體,既體現出性格開朗、渴望對新生活的追求;又折射出內在性格的善良、忍讓、吃苦耐勞、逆來順受和守恒如一,所有這些,都賦予這個人物性格以豐富的特性。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寫:“當高樂天向孟雪姑發出邀約時,她是矛盾的。她雖然對樂天有好感,但處朋友,她還從來沒想過。她心里清楚,別說周圍的十里八村,就是靠山大隊的十個生產隊、五個自然屯、上千戶人家,還沒聽說過誰靠自己談對象解決婚姻大事。她又是大隊干部的女兒,這事若傳出去,全家人會無地自容,尤其重面子的父親,怎么得了?”這是她性格中的傳統思維導致猶豫不決、矛盾的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甘心自己的生活,是父輩生活的延續,為此她糾結著。“可是不去呢,她又覺得失去了一次機會,一次感受新生活的機會。一天里,她魂不守舍,幾次想失約。可樂天洋里洋氣的樣子像有什么魔力在身,她又欲罷不能。是的,在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從短暫的哭叫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在傳統封閉的環境里默默生活到情竇初開的年齡,她太需要一種新生活、新氣象啦!盡管,她不知道那種新生活、新氣象會是什么樣子,會付出怎樣的代價。”正是基于這種性格,最終決定了她的生命歷程走向和人生狀態的形成。生活一塌糊涂,情感破敗不堪,這種情形與其說是孟雪姑這樣一個特定小說典型人物的遭際,毋寧說是在一種特殊歷史時期的特殊社會環境下一大批人的共同遭際。既有個性,又有共性,既有特殊性,又具普遍性。這一典型形象,與其說是勵志,不如說是憤怒,憤怒到舉起拳頭居然找不到挨揍的對象。誠如黑格爾所說,小說作品中成功的人物不但要保持自己的性格特性,更要承擔和忍受各種社會矛盾。在成功的文學作品中,生活的深度主要由構成典型人物形象的特殊經歷所承擔,沒有獨特的人物經歷,就沒有典型人物真實可信的形象基礎甚至藝術魅力。
祖峰脈之所以能從一個閉塞貧乏的農村中考“落榜生”,成為頂住壓力闖世界的“急先鋒”,這和他與眾不同的經歷不無關系。可以說,他能走出山村到鎮里上學的特殊經歷鍛造澆鑄了他的品性,又是這種品性成全了他歷經挫敗而熱情不減的不屈精神。在農村的生產轉型階段,他先后嘗試了各種的生產經營實踐,一次次失敗的過程,成就了他騰達蛻變的蝶化,而每一個蝶化過程都充斥著艱辛、酸楚、屈辱和堅守、攀登的掙扎和喜悅。一次次失敗,特別是賣豬肉失敗的沉重打擊,并沒有將祖峰脈擊倒,因為他給自己找了一個刻骨銘心的理由,那就是要掙錢,以自己的實力,為心中暗戀的情人雪姑治病,這個理由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激勵著他在經營實踐中屢敗屢戰。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第一次嘗到成功的喜悅,竟然是一位遠房親戚提供的。他的一位大姑父,叫解雙,復轉軍人,頭腦比較靈活,在人們都不敢種植西瓜的情況下,他卻大面積地種植西瓜,也正是他大姑父種植的西瓜,給祖峰脈幾近昏暗的經歷投射進了明亮溫暖的陽光,正是這一縷明亮溫暖的陽光,喚起了他內心強大的力量。此外,他親見高樂天與孟雪姑、賈曉峰與李秀萍兩對青年,自由地愛戀著,拉開了浪漫的愛情序幕,但最終的結果卻是,高樂天以流氓罪被槍斃,孟雪姑由此受到刺激精神出了問題;李秀萍因反對家庭包辦的婚姻,喝農藥未果,后與戀人私奔也未成功,最終更是勞燕分飛。所有這些切身經歷,為祖峰脈的身心帶來了難以言表的觸動和顫栗。
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亮點是祖峰脈這個典型人物悲喜交織的命運,祖峰脈無論如何的盡心盡力,也無法改變心中的愛人,雪姑的悲劇人生。在祖峰脈眼里,雪姑就是他的天使,他的愛神。盡管在內心中深愛著,但現實中卻得不到她,反而因愛雪姑,做出了一些低俗的事情來。環境帶給人的思想如此不同,影響如此之大,而這在現實生活中確是真實的。現實逼迫祖峰脈這個初中生,對改革開放給農村生活帶來的強烈震顫,這樣的歷史和現實問題進行了認真思考。是什么阻擋了愛情的腳步,是貧窮、落后、愚昧?對于這樣一連串的反問,他一時還無法給出答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現在的時代,是改革的時代;現在的中國,是開放的中國;現在的世界,是追求自由的世界。像愛戀的自由一樣,一切自由的、民主的、個性化的東西一定會在這個偉大的時代爆發,也注定會被腐朽的、僵化的、遺留的、傳統的東西所羈絆。只是,無論如何,今天新舊兩種思想的碰撞,明天一切會在這樣慘烈的、暫時的過渡中,愈加地走向美好,走向光明,走向自由。
作家巧妙地把這樣一個既背負貧賤出身,又屢遭現實生活戲弄,“成為‘愛情尖兵們沖破封建的犧牲品”的多舛命運和全村最有學問的人,眾人仰視的“偶像級幸運兒”糅合在祖峰脈一個人身上。不論從外像到內質、從現實到虛幻、從物質到精神,反差明顯,形象突出,看似水火不容的兩種命運同時體現和存在于一個人的身上,并存在得那么協調合理。這種看似矛盾實則協調的塑造,正是作家讓一個“闖城者”脫穎而出的藝術靈性所在。可以這樣說,所有風光旖旎的人物背后都有別于常人的命運,鮮活的典型人物都是用這樣的命運煉成的。祖峰脈如此,別人亦如此。除此而外,《鵝頭山下》還塑造了一批特點鮮明、富有生活情趣的輔助性人物形象。如大隊書記孟久公、賈會計、孟大下巴、二柱子等,這些人物群像構成作品鮮活生動的內在元素和外在張力,自始至終躍動在作品的每一個細節中,既恰到好處地配合了主人公形象的鍛造,又別開生面地開掘了各自色彩紛呈的時代生活的多元構圖,烘托了作品的主題,強化了作品的生活氣息、內涵容量及其感染力。主角也好,配角也好,文藝作品中的人生,其實也是現實生活里的人生。我個人認為《鵝頭山下》是一部兼具地域特色和時代深度的作品,通過對祖峰脈、對東北農村改革和當時人們思想狀態的把握,通過在特定歷史時期的演變以及主人公的悲歡離合,促使熾烈的生活沖突飽含著豐富的象喻指涉。
小說含量的內生延展
小說的藝術,說到底是結構的藝術。情節設置的結構藝術是長篇小說的生命線,也是長篇小說是否取得成功的重要標志。長篇小說的結構藝術,不僅是情節、人物的設置和延展,而且是一種看似無形卻又貫穿于作品全部之中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是作家的激情、作品題材和主題的內在的匯合點,是決定作品內在意蘊和情調、比例和參照、以及敘述方式的選擇的重要尺度。在這一點上,《鵝頭山下》出色地做到了結構和主題與作家情感和敘述方式的完美契合,讓讀者看不見摸不著感受不到人工斧鑿的痕跡。一個時代的文學類型也好,一部作品也好,無不取決于三個互相聯系共同作用的因素——作家的個性、廣義的現實性以及藝術傳統,三者有機地構成文學結構;文學的發展,首先是文學結構的創新;傳統結構循序漸進的變化,最終產生新型文學作品,并以其全新的、完整的結構異軍突起。
首先,作為小說的上層建筑,在整體結構上,《鵝頭山下》精確地把作家對生活的準確把握外化為作品的結構方式。這是一種潛意識的深層次結構。作家將東北農村新舊思想的碰撞和改革開放的社會環境,集中聚焦在主人公的命運基線,多流并匯,然后將這些鮮活生動的元件置于一定的時間和一定的空間之內,使小人物的時空交織出內含氣象反映宏大的敘事結構。《鵝頭山下》作為“闖城三部曲”的開卷之作,分為二序、三十章。題序和章節均有各自的時間和空間,每個時間和空間都有相同的敘述和不同的表達,這就像一組交響曲和一幕大劇,樂章和場次的設置不僅僅為了迎合欣賞者的習慣,更為重要的是為了作品的點、線、面的立體交織和縱向深入。
從生活中提取語言的魅力
語言是小說的工具,縱觀古今中外,任何有成就的小說家和經典作品,無不是令人矚目的語言建筑師。我對海濤的語言功力大加贊賞,他的所有作品正是那種充滿魅力、獨特的語言吸引著我。我想,這與他寫作農村題材無關,而是與他多年的創作實踐及對漢語感悟有關。海濤的語言表述是中國式的、土的,然而鮮活,其好處真是難以言說,只可意會。在《鵝頭山下》這部作品中,海濤就非常注重語言的運用、提煉和升華,在時代、生活、文化和語言之間展開了一種基于客觀又歸納于主觀的復雜周旋于協調。作家采用了與作品地方特色、壞境、節奏、情緒和內容完全契合的一種語言表達模式,讓讀者在欣賞人物、故事的同時感受到了語言的獨特格調和藝術魅力。那種與生活本身的智性相濡以染的語言,在生動、簡潔、質樸、和貌似口語化的親和力中直陳生活的肺腑心苞。
生動性指的是語言的質感。作家在敘述和描寫的過程中,沒有著意玩弄語言技巧,也沒有人為地創造新奇句式,更沒有玩弄辭藻,而是根據作品整體韻律,選用適合人物特點和故事情節發展的獨具個性氣質的語言進行表述。這種語言看似隨意,實則質感強烈,具有一種妙不可言的天然吸納力和粘和性。在這部作品中,海濤有較強的農村生活體驗,所有的語言、動作及對待事物的態度,不僅各不相同,栩栩如生,而且相當符合農村實際,讀了如同走進真實的農村,如同生活在他們當中。這完全得益于作家長期的生活積累,以及較強的文字表達能力。
簡潔、質樸是這部作品語言藝術的又一顯著特色,這種語言符合這種氣場的作品和這些人物的特點。以短句和短詞構建作品,給人以輕松、明快、干凈、利落之感。即便細節描寫和敘述說明,都極力避免冗長、拖沓的詞、句和段落。沒有人會在閱讀欣賞中感到費心、吃力和郁悶。通篇詞句潤滑,親和力極強,很少生僻字詞,很少令人費解和艱澀的句式,很少繁雜虛奧的段落,這種語言既能強化作品的感染力和表達力,也能提高作品的深度和廣度,這足見作家的見識和功力。
與此同時,《鵝頭山下》有別于其他長篇小說的另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一種基于生活智性而巧妙淬煉的口語化語言效應。這不僅僅體現在人物對話之中,同時也體現在作品的所有地方,這是一次風險極高的探索,做這樣的探索需要作家深厚的文化功底和豐厚的生活積累,需要敏銳的觀察和感知、歸納、概括能力,需要高度的智慧和足夠的膽量。當然,付出艱苦的勞動和超強的心血那是自不待言的。毫無疑問,作家的探索是成功的,成功得令人匪夷所思,擊掌叫好。
祁海濤通過這部作品,寫出了一批堪稱典型的人物形象。《鵝頭山下》里有主角,也有配角,他們互為表里,共同構成這個時代的角色。這部作品應是反映新時期“三農”作品的難得之作,其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東北“三農”狀況的書寫堪稱正史之斧斤。《鵝頭山下》體現了祁海濤對歷史和時代的同位感知,表現了東北農村興衰起伏和改革開放農民的新舊思想交織的歷史進程。通過這部作品,我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作家祁海濤有一種對農村整體命運,人的命運和社會發展命運的深層思考,因此《鵝頭山下》包含著極為豐富的寓意。
總之,《鵝頭山下》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它的優點和特色表現在方方面面,是能夠產生廣泛的閱讀共鳴、并被讀者牢牢記住的一部厚重的現實主義力作。我相信假以時日,這部作品完全可以走進更加廣大的舞臺,被更多的閱讀者欣賞。自然,所有的藝術都是遺憾的藝術。《鵝頭山下》仍然留下了一些可以繼續打磨的空間。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故事情節過于生活化、密集化,尚有高度提煉、濃縮、概括的余地。二是故事情節之間邏輯演繹稍嫌松散,人物之間、故事情節之間缺失緊密的因果關聯,真實鮮活的生活有余,空靈攝魄的想象性構建不足。
以上,是筆者閱讀祁海濤長篇小說《鵝頭山下》的一些感悟,及讀后的個人淺顯解讀,不當之處,敬請作者包涵,并以此文,求教于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