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繪畫發展的過程中,早就存在著表述繪畫的各種話語體系,先秦諸子記載多涉繪畫的功能運用,晉唐已有畫家本人記錄創作經驗,以及收藏家歸攏的畫史、理論家總結的繪畫理論,此后代有傳承增益、擴展更新,成為中國繪畫發展的指導性話語。縱觀20世紀80年代以來詬病美術現象的言論,正反兩方無不停留在以流行話語為依據,很難達到認識問題,指導未來中國繪畫創作的實際效果。
本文試圖對影響中國繪畫最典型的一組流行話語,進行源流考證、邏輯推論,以期揭示它的荒謬無稽,意在引起中國繪畫理論界更廣泛的思考。第一組流行話語照理應該是關于中國畫的概念,一者題目太大,二者筆者在其他文章已略作探討,不論。
最典型的說法:西畫是表現科學的,中國畫是表現哲學的。我常常聽到一些畫家說,中國山水畫表達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從老莊哲學中闡釋人類至高無上的境界。我開玩笑說:天人合一長什么樣子?老莊哲學是怎么闡釋的?我咋沒有看出來?
我后來反復思考這個問題,中西繪畫究竟有什么區別?結論是中西繪畫沒有截然的本質區別,中西繪畫的起源,從巖畫到壁畫,演變成各種裝飾功能的繪畫,創作規律是因不同的顏料屬性而總結出的經驗。若硬要往哲學上扯,那只能說不同文明的國度,整個社會生活無不是不同哲學的反映。
蘇格拉底的名言:“我知道我不知道。”其要義在于:即使神諭說我是最聰明的人,我也不知道我聰明在何處,因為我并不比別人聰明,以及對世界充滿未知。這樣的哲學思想讓西方人永遠不會停留在眼前的制高點上,反映在繪畫上,西畫更少概念化的因襲桎梏。
中國畫為什么糾結于師造化,還是師古人?歸因到中國哲學,蓋因為中國人的思維定式,對經典,對前賢,認為都是至理,不可逾越。幾千年一貫的思想方法詮釋前賢語錄,反映在繪畫上,毫無疑問應當以前人最高成果為范本,推演生發、觸類旁通。如果知道為這樣的思維方式感到可笑,中國繪畫的許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這里有必要簡單敘述一下中國文化中的二元敘事現象。漢代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思想文化走向皇權道統規定的唯一,魏晉時期掌握文字工具的精英階層出現過剩,輪不上入世或入世后退出的一部分知識精英,試圖尋找與皇權抗衡的話語權,于是老莊思想中的消極遁世理論興起,即所謂玄學。文化知識本是認識世界的工具,在魏晉這個節點上,皇權相對較弱,中國知識精英卻出于自身的優越感,走向個人內心的修為,以及用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境界來解釋客觀世界,這是中國知識精英的墮落。
此后,中國思想文化形成儒家和道家,分處廟堂之上和江湖之遠兩種思維體系。要么“貨與帝王家”,獲得正統地位,要么在玄學境界里以單方面話語故弄玄虛。中國所有的國術、技藝,凡是進入敘述語境,無不如此運用玄學,或可理解為在虛境中對道統的模擬與復制。這種不確定內涵和外延的含混定義模式,極大地影響了中華民族各個領域走近科學精神。
在繪畫領域這種玄虛的論述不會早于晚明。中國繪畫發端于民間,成熟于宮廷,作為獨立的藝術門類,自有它內在的發展規律,早期研究者的話語并未離開對現象的歸納。當繪畫成熟以后,遁世的文人參與進來,作為逃避現實的寄托,他們開始把自己技術粗疏的創作賦予崇高的精神。這種言論并沒有影響同時代的創作,只是在后世被強勢話語重復才產生影響,顯出危害。
簡單地說,繪畫是通過畫家的天賦或技術呈現的圖式,可以是畫家的主觀表達,也可以是單純的美圖,其終極意義必須通過分享實現傳播,方可稱為藝術,沒有分享意義即為自娛。
所謂筆墨,就是運筆施墨(包括賦彩)的技術,中國文化語境總是有人繼承玄學傳統,將簡單的問題竭盡所能講復雜,這樣就可以站在別人無法理解的制高點獲得話語權。我在很多場合聽人將“筆墨”二字上升到“筆墨精神”,忍不住心中竊笑,想起一句調侃人的話:自從得了精神病,講話頓時就鏗鏘有力地精神起來了。牽強的舊詞翻新,是這些人津津樂道的學問,也是留住他們的精神家園。
文學語境里的筆墨,是指筆和墨生產出的文章,作為繪畫術語,原本指用筆和運墨兩種技術。唐人張彥遠說:“骨氣形似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運墨而五色具,是為得意。”宋人韓拙說得更簡單明了:“筆以立其形質,墨以分其陰陽。”到了清人沈宗騫始強調筆與墨的相輔相成:“……以墨代色而已,非即墨也。且筆不到處,安得有墨?即墨到處,而墨不能隨筆以見其神采,尚謂之有筆而無墨也。”
把筆墨作為繪畫技術的整體概念,在于強調物象的形與質,用線表達的同時離不開墨的運用,施墨的過程中不可忽視筆的作用。這就是我常說的:線條的干濕濃淡,運筆的疾徐變化,筆路與物象的肌理相合,墨暈不離形質,而充分展示筆性。加上宣紙基材的自然漫漶,就形成了中國水墨畫特有的筆墨趣味,這無疑是需要技術面支持的手段,刻意強調到精神高度,只會夸大走形。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具有漫漶功能的宣紙,明中葉以后才有,唐代繪畫色彩厚重,宋元山水用墨清澈,皆是當時的紙質效果體現。
有人將筆墨解釋為線條是中國畫的生命,塊面屬于西畫。以存世最早的帛畫《人物龍鳳圖》為例,已經有了用線條粗細表示質的厚度之端倪,墨塊顯然表示同質的面廣度。我認為,線條初始產生于對應基材的刻畫,中西巖畫皆如此,再就是便于簡單地表示物象。當繪畫基材允許和繪畫能力提高后,線條不足以表達出物象的豐富性,畫者就會嘗試單色的塊面,以及更具表現力的色彩。
沒有誰規定中國畫必須要用線條來表現物象,事實上繪畫中的多數線條并不是物象的輪廓線,而是標示物象的邊際。我們翻開中國繪畫史,很快就能發現馬王堆出土的帛畫線條多為龍鱗、花紋所實有,物象因為用上了豐富的色彩,邊際能夠與底色分開,線已經隱去。這一點可以從很多漢墓壁畫上看出,我第一次是從揚州出土的漢代漆畫上發現的。(見揚州出土東漢墓漆面罩)
強調筆墨的邏輯在于強調繪畫與書法的關系,書畫同源,幾乎已成為寫字畫畫的人掛在嘴邊的話。但史實證明書畫不同源,仰韶時期成熟的彩陶《鸛魚石斧圖》下限距今5000年,殷墟的甲骨文距今只有3000多年。邏輯上說,繪畫始于無意識的感性,文字始于國家管理的記事需要,是信息符號,二者具有本質區別。最早論述書與畫在創作方法上類同的是趙孟,唐人張彥遠則說到,倉頡造字時,“書畫同體而未分。”這只能說明文字初創時借助于象形圖案、符號。
而書畫同源論者的論證邏輯,是要表述書法在繪畫發展過程中的重要意義。同樣,我在揚州出土的漢代漆畫上發現,后代流行的小篆線條,早已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畫面上。我還看到東晉山西瑯琊王墓出土的漆屏風,繪畫和文字的線條明顯同質,顯然出自一人之手,總不會有人以為漆屏風是文人所做吧?我想,為什么不是后來成熟的文字書寫取法于先成熟的繪畫線條呢?最少也是同時代的書者與畫者,出于共同的審美取向,互不影響。
書畫同源的邏輯繼續向前拓展,得出另一個結論:文人參與繪畫讓中國畫發展到新的高度。我們以繪畫新高度的東晉畫家顧愷之為例,是他作為文人,進入繪畫領域,為繪畫創造了高度,還是他作為一個職業畫家恰好也是有文化的人?要知道,在社會發展的早期,很多人都是通才。歐洲的畫家達·芬奇,同樣也是科學家。唐代的大詩人王維,應該是文人生涯中客串畫了畫,后世傳說他首創漬墨法,20世紀出土的隋代墓中,屏風上的畫就已經出現了這樣的畫法。
中國畫既然從漢代開始線條就已弱化,為什么到后來又加強了呢?可以確定是受佛教繪畫傳入影響。三國時期的畫家曹不興生平明確記載:時康居國僧人會(俗稱康僧會),攜佛像從南方入吳,不興曾加摹寫。被稱為“曹衣出水”的北齊畫家曹仲達,用緊密貼身線條作畫,而他就是中亞來到北朝的畫家。到了唐代,流行的吳帶當風,那是發現了線條畫的美,可以獨立存在,延續到宋代李公麟仍有發展。這是古人繪畫方法的取向,而不是所謂筆墨的規定,更與書法沒有一點關系。
我倒認為,正是因為中國哲學的認識論影響,讓后世繪畫停留在線和墨的二維表達。中國人對于已經認識到的事理,即不再向前探索。比如繪畫,不管從什么角度都無法窮盡物象的全貌,那就不需要進行新的嘗試,索性追求二維的至簡畫法。這種惰性繪畫方法的演進,一直等到西學東漸后才有所改變。
繪畫線條中明確能看出書法的節奏,已經到了南宋,梁楷的人物畫,線條顯然得自文字書寫的用筆。更晚的趙孟形成文字論述:“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
趙松雪之類的文人士大夫參與繪畫,引出了一個最要害的概念:文人畫。前面說過,世有通才,職業畫家中有文學造詣很高的文人,或文學造詣很高的文人終究做了職業畫家,文征明、沈周、唐寅、徐渭,均屬此類。職業文人中有人喜歡業余偶爾畫幾筆的,如蘇軾,后世更多文人士大夫以墨戲遣興,或因窮困潦倒遁入書畫圈謀生。文人因其名聲,獲得繪畫本體之外的附加值,這是確定到具體文人的畫,畫因人貴。
美術史上參與繪畫的人,有單一社會身份的畫家,更多是其他社會身份的人:皇帝、貴族、官員,秀才、塾師、文人,閨閣、戲子、青樓女子,或者還有其他各種能人工匠參與其中,包括地域性的農民畫,肯定也由來已久。帝王繪畫影響最大,官員繪畫雖有被鑒賞家蔑稱為“紗帽”,當朝肯定炙手可熱,閨閣、青樓繪畫因為背后的紅顏,一直被文人雅士樂此不疲地追捧。以畫者特殊身份為附加的繪畫都已各得其所,唯獨文人的畫,不以得到附加值為滿足,居然反客為主,以文人優越的身份標準貶低繪畫專業的優劣標準,進而顛覆繪畫的評價體系,把“文人的畫”作為標格加以推廣,臆造出一種與文人身份無關的所謂“文人畫”。
縱觀中國繪畫史,文人畫概念正是肇始于士人與職業畫家爭地位,蘇軾所言:“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許便倦。”這純屬一時意氣,雖被后世廣泛引用,卻沒有真正影響到他同時代及后來很長歷史時期的繪畫標準。一個掌握知識文化的精英,不去探索自然和人生的真諦,不去與皇權論事理,反而在業余客串的行當里與專業畫家爭地位,足見中國文人的無聊。
啟功所著《戾家考》一文(《文物》1963年第4期),詳細考證了士夫畫家爭主導地位的演繹過程。啟功開宗明義:“今人對于技藝的事,凡有師承的、專門職業的、技藝習熟精通的,都稱之為“內行”,或說“行家”。反之叫作“外行”,或說“力把”(把,或作班、笨、辦),古時則稱為“戾家”(戾,或作隸、利、力)。”
至晚明,對行家、隸家的評價,猶如天平逐步傾斜到隸家一邊,董其昌引述趙孟與錢選的對話被改編成:“趙文敏問畫道于錢舜舉,何以稱士氣?錢曰:隸體耳。畫史能辯之,即可無翼而飛,不爾便落邪道,愈工愈遠。”這種改動大概不是治學不嚴謹,而是信口開河,與南北宗如出一轍。
董其昌對文人畫的倡導,一方面是為了突出身份優勢,另一方面是為了掩蓋技術劣勢,在他同時代的那么多優秀畫家中,他的創作理論除了給他自己帶來利益之外,并沒有形成創作潮流,它的貽害更體現在此后的300年里。

關山月 漓江煙雨 紙本 軸 95cm×52cm 1968年
美術史昭示,繪畫首先走過由簡到繁的過程,成熟以后再走向從繁而簡,這是毋庸置疑的事物發展規律。我認為,梁楷開創的畫風可稱為簡筆畫,后來杰出者有朱耷。文人不諳技法,所畫多屬三流簡筆畫之列,于是畫得簡單,缺乏技術性的繪畫就成了文人畫的標準。漢畫像和明代青花瓷上的人物畫線條,分別代表走向繁復之前和之后的簡練,顯然應該成為文人畫家最高級的追求,卻肯定不是出自文人筆下,可以確信出于工匠之手。這里的簡與繁還有材料、畫面大小和實用等多方面因素,所謂順勢而為、應運而生,并不是畫者念念不忘的主觀創作。
以黃筌和徐熙為例,一個稱為黃家富貴,一個稱為落墨法。中國繪畫語境中的另一個不準確的概念“寫意畫”,現在又上升到了“寫意精神”。
寫意原本是文學詞匯,用于繪畫語言,最早見元人夏文彥的《圖畫寶鑒》:“以墨暈作梅,如花影然,別成一家,所謂寫意者也。”不知什么時候,由何人首創,將“寫意畫”與“工筆畫”作為相對應的兩種繪畫科目?
黃筌和徐熙,黃家富貴的精工細寫,演變成后世的工筆畫三礬九染,對應徐熙野逸的落筆即成,不應該是工筆與寫意的關系。嚴格地說,任何繪畫形式都是寫意,一是再細致的觀察也難以呈現客觀的物象,二是經過主觀取舍、寓意,所表達的都是意象。北宋花鳥畫已經初見筆法疏密端倪,但其寫意、表意的傾向十分一致。按照“寫意畫”即縱筆揮灑的概念,徐熙的《雪竹圖》幾乎與黃筌一樣精致,區別在于一次成型的落筆技術,這才是典型的筆墨精到之范本。所以工筆畫對應的名稱應該是落筆畫,到了徐渭,更加恣意,不妨稱之為放筆畫。學術一點,可以統稱為意象畫。
寫意精神又從哪里來的呢?大概是套用陳獨秀的“寫實精神”吧。面對清代以來中國繪畫的腐糜,陳獨秀于1918年在《新青年》發表的《美術革命》一文中說:“改良中國畫,斷不能不采用洋畫的寫實精神。”他說:“學士派鄙薄院體畫。專重寫意,不尚肖物。”或許這段話才是寫意及寫意精神的出處和釋義。寫意精神所反對的正是精工細寫,提倡不拘泥于物象。
藝術呈現的豐富多彩,可以重寫實或意象,也可以訴諸具象或抽象。因為晚明以降所謂的文人畫,特別是山水畫已經完全拋棄自然和審美兩個重要元素,偏離藝術本質太遠,所以強調以“寫實精神”來矯正它。20世紀百年,剛剛糾正了一點點,“寫意精神”又變本加厲地殺回來了。寫實需要面對自然,發現美,用藝術語言表達出來,需要一點刻苦精神;寫意常常可以任意,只要有膽量發揮,再運用新詞匯、新觀點闡釋,實在不需要費什么精神。
美國的中國美術史學者高居翰曾指出:寫意手法的普遍使用,是清初之后中國繪畫衰落的重要原因。他說:所謂率意與自發性的畫風是注入中國畫壇的一支毒劑,它使畫家在某種語境之中重畫面效果而輕畫外之理。高居翰還指出:工筆作為寫意的對應,“工于技法的用筆”之外還有“畫工”“工匠似的手法”這樣的貶義;“寫意”則近乎“描繪思想”般的高級。
寫意為優的觀點背后仍然是在暗示文人畫的高尚,高居翰列舉大量事例證明,寫意對畫家采用粗疏、率意的筆法制作簡單化的繪畫,最具有理論意義。而在盛行寫意畫的語境里,頂級收藏家仍然對院體畫情有獨鐘,或者收藏寫意畫的人觀賞到博物館里的藏品,才發現寫意畫有些寡味。(高居翰引文見《湖北美術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
說到底,寫意精神仍然是畫家滿足自我創作的任意、率性,而單方面喊出來的口號。我懷疑,這一語詞,又是出于閉門造車的學院論文。我說,藝術要么精美絕倫,要么絕妙無比,如果無法打動賞畫人,任何說辭都顯得蒼白。
學術是現象的歸納,以及符合邏輯的思考。脫離實際,停留在陳腐概念上的美術話語,沒有學術意義,完全是偽學術。借助話語權的繪畫,綁架了許多附庸風雅的賞畫人,還裹挾了更多試圖復制成功經驗的后代畫家。掌握文字表達優勢的人,往往能夠制造出比畫得好的人更大的聲音,還因為畫得好的畫家潛心作畫,不問世事,或者不屑與之爭論,于是助長了錯誤的美術話語流布。
未來中國繪畫,對于畫家而言,作品要么走進藝術博物館,要么走向尋常百姓家,這兩者不是對立的,而應該是兼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