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采百家 獨樹一幟
——寫意花鳥畫大家王雪濤評傳

20世紀20年代末至六七十年代，中國花鳥畫壇盛行的是吳昌碩、齊白石一系的大寫意畫風。吳、齊二人的影響從京、滬輻射至全國，門人眾多，勢力強大。但在吳、齊畫風之外，還有一些畫家研究繼承明清的傳統，創作出與齊、白畫風完全不同的花鳥畫。北京的王雪濤便是其中之一。他繼王夢白之后，發展了小寫意與介于大小寫意之間的花鳥畫，樹幟于畫壇，而且影響擴至全國。

一

王雪濤（1903—1982），原名庭鈞，字曉封，號遲園。清光緒二十九年農歷十一月十三日出生于直隸（今河北省）成安縣。父母在縣城內經營一個日雜用品小商店，家境一般。8歲時，王雪濤入家塾讀書識字。次年辛亥革命成功，他進入成安縣立高小讀書。王雪濤的兄長王廷佐善書畫，在當地享有盛譽。王雪濤在其影響下，課余常涂鴉或臨摹自己喜愛的作品。1916年，畢業于縣高小。又過了一年，他在其兄鼓勵下投考保定直隸高等師范手工圖畫科。這是新興的官費學校，也是北方的一所培養繪畫人才的十分重要的學校。王雪濤在校師從姚壽昌（丹坡）、宋蔭悟（子癡）等人。與他交好的同學中，陳曉溪、白壽章、田登五等人后來也都成為名家。當時他們幾個人籌資出版了《花鳥畫譜》刻本。

在省城裱畫鋪和書肆中，王雪濤得以見到很多古今繪畫名作和珂羅版印刷品，開闊了眼界。他又和王森然成為朋友。王森然比他年長七歲，考入該校國文專修科，思想進步，對王雪濤影響很大。

1921年，王雪濤19歲，從直隸高等師范畢業，先后在定州師范學校及省立十三中學任圖畫教員。王雪濤胸有大志，喜愛藝術，于是他又在1922年赴京考入北京國立藝專專門部（大學部）圖畫科。老師有陳師曾、王夢白、凌文淵（直之）、湯（定之）、蕭謙中、蕭泉、陳半丁等。同學中有后來與他組成“九友畫會”的李英（苦禪）、王夢（仲年）、袁仲沂、何吉祥、徐蘭貞（佩）、孫功符、閻愛蘭、王香之。其中，李苦禪和王雪濤關系最好，另一位女同學徐蘭貞后來成為王雪濤的夫人。

1924年，故宮開放，王雪濤經常去文華殿欣賞研究展出的歷代傳統作品。同年，他和徐蘭貞一起去拜齊白石為師。白石先生把他的姓名王庭鈞改為王雪濤，把徐蘭貞改為徐佩。王雪濤此時已能賣畫為生。1926年，王雪濤從國立藝專畢業，由胡佩衡介紹到市立第二中學兼課，課余時跟齊白石、王夢白繼續學畫。1927年，由王夢白介紹被聘為國立藝專國畫系助教，后升為講師。其間還兼任京華美專、北華美專、四存中學、志成中學美術教員，又任“中國畫學研究會”評議。

王雪濤 玉蘭蝴蝶

1937年“七七事變”，日軍占領北京，藝專南遷，校長邀黃賓虹、汪采白、王雪濤隨南遷赴教，但三人皆因故未能成行。留在北京的部分文人成了漢奸，但日本人及漢奸們要為黃賓虹祝壽，壽堂已設好，黃賓虹以死拒絕，不接受敵偽的禮拜；齊白石也辭去教職，退回敵偽送來的烤火煤。王雪濤也毅然辭去全部教職。日本人為維持表面的繁榮或一切正常化，仍繼續操辦藝專，三次到王雪濤家中要求他繼續出任藝專教席。夫人皆以他“生病”為由而回絕。王雪濤刻有印曰：“猶有豪情凌萬夫”“頭雖常低氣不屈”，以明其志。生活陷入困難，他就賣畫授徒為生。郭西河、蕭朗等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拜入王雪濤門下。

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抗戰終于勝利，王雪濤欣喜非常。他在自己最得意的一本冊頁上題：“大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舉國歡騰。數十年來日本苦心積慮之壓迫侵略，致使吾國民忍辱犧牲，含辛茹苦，終得公理戰勝，湔雪國恥。我中華民族得以永久生存，為有史以來未有之光榮紀念，吾人更當更振拔勖勉以自勵也……”1

此時的王雪濤已在北方名聲大振，加之他創作精力旺盛，很多名作都創作于這個時期。同時，他仍在家授徒。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和陳半丁等人在京成立“新國畫研究會”，后來改名為“北京中國畫研究會”。至1957年間，他和北京的知名畫家們合作繪制很多花鳥畫，如《普天同慶》、《群芳介壽》等贈給毛澤東，他又被聘為人民美術出版社編委，任北京市人民代表，中央美術學院民族美術研究所副研究員。又被選為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參與北京畫院籌建工作。

1956年，王雪濤受命參加中國文化代表團出訪西歐，訪問法國、意大利和瑞士三國。6月15日在法國會見了老朋友張大千及潘玉良。7月11日，和張仃等人一起會見了居住在法國的藝術大師畢加索，畢加索還繪制了一幅“和平鴿”送給王雪濤。2但王雪濤卻從未以此炫耀。

1957年5月，北京中國畫院成立（今北京畫院前身），周恩來總理出席祝賀并講話。王雪濤任畫師，又被選為院務委員。從新中國成立以來，王雪濤因他的名氣和地位，一直十分順遂，他為天津美術學院、滄州師范等院校作教學范畫；為畫院培養高級專業人才，給吳休、王慶升、王培東、田鏞等數十名研究生授課。中美兩國建交時，他還為聯合國創作巨幅花鳥畫《萬紫千紅》。

1976年，“江青集團”被粉碎，王雪濤的人生道路又出現了轉機。人民美術出版社為他出版了《王雪濤畫集》，他被選為北京市第五屆政協常委，北京花鳥畫會會長。1978年，任北京畫院院長。1980年，他以78歲的高齡又被選為中國美協北京分會副主席，參與國內外的美術活動。這段時期，他也不停地創作，出版、舉辦展覽。1982年11月24日，他因癌癥醫治無效病逝，享年80歲。

1987年10月，“王雪濤紀念館”在山東濟南趵突泉滄園建立。

二

王雪濤自幼好畫，16歲考入師范手工圖畫科，20歲考入國立藝專西畫系，后轉國畫系。按照學校的教學，素描、色彩、傳統、文學、美術史這些課程他都必須學。這一段時間是他的求學階段，他的畫還沒有太強的特色。

關于他在藝專期間的授課老師，據《王雪濤藝術年表》所記，“陳師曾……齊白石、王夢白、陳半丁等時任國立藝專教授。其中與齊白石、王夢白、陳半丁為終生師友。”3這是不合史實的。1926年林風眠出任藝專校長，次年始聘齊白石來任教。那時，王雪濤已經畢業。王雪濤是1924年在齊白石家中拜其為師，非在藝專校內。王雪濤在藝專以前的作品已不可見，無法論證。現存他較早的畫是1924年至1928年，他在22歲至26歲間創作的，完全是學齊白石。畫的是不倒翁、荷塘，和齊白石的畫幾乎沒有區別，而且畫上大多有齊白石的題字，可見這段時期他全學齊白石。齊白石的畫是在“揚州八怪”和吳昌碩的基礎上略加變化而成，有他自己的特色。但齊白石的畫一臨就像，這主要源于齊白石對傳統的學習是到清中期。雖然齊白石也學八大山人、徐渭，但都不夠深刻，所以他的畫容易學，容易模仿，導致假畫也很多。學齊白石學得再像，終究不是自己的風格。缺少理論指導和思考的人，會學齊學一輩子，那就“死”了。齊白石也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王雪濤悟性很高，沒有“死”在齊白石的畫風中。

王雪濤 鳶尾仙鶴

從畫跡上看，30年代始，王雪濤逐漸脫離齊白石畫風，下更多的功夫在王夢白。1934年，王雪濤《擬法王夢白花鳥草蟲冊》，變白石的大寫意為王夢白的小寫意，并且更加深入。其實王夢白也是從學吳昌碩的大寫意過來的，但他轉益多師，上追明清繪畫傳統，先是學八大山人，后學徐渭。再之，更多是學沈石田，陳白陽，最后集中學清代的華。華是清代中期揚州的畫家，和他同時代的李、李方膺的花鳥皆很草率，乏于古法。唯華重古法，去除草率，作畫深入細微，秀潤而有內涵。王夢白不學李、李方膺而學華，說明他對傳統理解深刻。王雪濤不學白石，改學王夢白，也說明他對傳統的理解力超過了一般畫家。在一幅王夢白、王雪濤合作的《桐蔭哺子圖》中，王夢白題：“辛未中秋后五十日，偶與雪濤合作，亦不必注誰寫何物，鑒者料難辨識也。畫畢復題新羅山人句。”據王雪濤敘說，是他在王夢白家看到后園梧桐樹上的八哥，王夢白叫他寫生，然后王夢白加補桐樹。辛未是1931年，他剛從白石的畫法開始變，五只鳥不全似白石法，已參以華筆意，變化很多。后來，王雪濤得益于王夢白更多。王夢白曾說：“從我學者逾百人，得余衣缽者僅雪濤一人耳。”4王雪濤決定不再學白石法，但仍會去白石家中向其請教。齊白石也很高興，后來還為王雪濤題了“藍已青矣”。51935年，齊白石又在王雪濤臨摹陳白陽畫卷上題：“前朝白陽山人長于花草，一時名振后人，師之者眾，皆能栩栩自許，得其筆姿秀雅者，惟吾賢。”可見，學齊白石、學吳昌碩的最后沒有成功，不是齊、吳的問題，而是學習者本人的問題。

從30年代始到40年代末，二十年間，王雪濤在沿著王夢白的路發展的同時，擴大范圍。他臨摹了明清一大批重要畫家的作品6，深入學習傳統。據他的學生蕭朗回憶：“在老師張掛的古畫中，記得有林良、陳淳、周之冕、孫枝、張宏、卞文瑜、陳老蓮、惲壽平、王武、李寅、石濤、華新羅、鄒一桂等人的作品。”7現存王雪濤的《臨八大山人蘆雁圖》8《背臨八大山人蘆雁圖》9都畫于1930年。從臨八大山人到研究八大山人，他知道八大山人的蘆雁、鷹鳥等都是學明代林良，又改學明代林良。現存王雪濤1931年的《擬明人法百鳥圖卷》10是長達913厘米的長卷，一百多只鳥，明顯是臨寫明代林良。他的其他幾幅畫，也是畫于1930年，如《貓石圖》《墨筆貍奴圖》也明顯是學明人，但不是某一家，而是有陳淳、徐渭、周之冕、林良、呂紀等各家法。王雪濤正是綜采百家，集眾所善，以為己有，然后更自立意，專成一家，故能風格獨出。

除了廣師傳統外，王雪濤一生注重寫生。他小時候在鄉間生活，自小就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因此他筆下的鳥蟲大多來自自然，生動而真切；他筆下的樹木花草也來自自然，不落古人窠臼，而別出心裁，生機勃勃。

王雪濤尤善畫大幅花鳥畫，他的很多幅孔雀圖都場面闊大，花草豐盛，孔雀等禽鳥生動而具體，且用色墨厚重和諧；

20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的畫史上，王雪濤是以小寫意花鳥而聞名。中國的花鳥畫起源很早，到了五代出現黃筌、徐熙二大家，到宋更走向深入，都是著色工細的畫風，精致到了極點。南宋牧溪作禪畫，所畫花鳥不求形似，隨性點染，被時人罵為“粗惡無古法”。但卻被明朝的沈周所重視，臨摹發展，形成寫意一派。沈周的弟子唐寅、文征明都畫小寫意花鳥。陳淳繼承沈周而有所發展，使牧溪、沈周一派寫意花鳥畫更加生動，更有新意，屬于大小寫意之間的一種。再后有陸治、周之冕用勾花點葉法，小寫意畫法遂于明代大盛，并積累了豐厚的傳統。清初則有八大山人和惲南田二人，南田創沒骨法，八大山人是把大寫意花鳥畫推向極致。到了清中期的“揚州八怪”，除華、羅聘之外，基本上放棄了古法，大寫意過于草率。吳昌碩、齊白石的大寫意畫法又籠罩一時，無數人鉆進了吳、齊的圈子里，終生無所發明。王雪濤在王夢白指點下，跳出了吳、齊的藩籬，另辟蹊徑，終于獨樹一幟，豐富了當時的花鳥畫史。

從畫史傳承的角度看，吳昌碩傳王夢白，但王夢白又另立門戶，傳之顏伯龍，王雪濤等。齊白石也傳王雪濤，但王雪濤又獨出機杼，不與人同。師從王雪濤的有郭西河、蕭朗、劉繼瑛、金默如、李贊同、徐健等人。其中郭西河任教魯迅美術學院，在北方傳播甚廣。蕭朗任教于天津美術學院，在天津影響甚大。

實際上，自30年代至80年代，王雪濤在全國產生過巨大影響，在北方學之者尤眾。他是幟樹于齊白石之外的突出一家，應該得到充分的重視。

注釋：

1.王瀧、溫瑛《心源造化、立命丹青》，載北京畫院編《墨海靈光》，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175頁。

2.4.此畫刊于《墨海靈光》，同上，第152頁。

3.《王雪濤藝術年表》，刊于《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王雪濤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至205頁。

5.見《墨海靈光》，第195頁。

6.圖見《墨海靈光》。

7.蕭朗《回憶先師王雪濤》，載《美術研究》1998年版，第26頁。

8.同上，第15頁。

9.同上。

10.同上，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