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墨”探微

中國畫中有很多分支，其中指畫算是比較獨特的一種。指畫，又名指墨，顧名思義就是手指作畫，相較于傳統的毛筆，指畫所能表現的情趣是毛筆很難達到的。指畫與筆畫之間的區別，潘天壽先生在《聽天閣畫談隨筆》中有著深刻的見解：“毛筆畫，筆到易，意到難。指頭畫，意到易，指到難，故指頭畫，需注意于意到指不到之間。”1中國畫最難的就是對于意境的表現，所謂的“意”，就是繪畫從具象到意象的一個過程，是一個含蓄的表達，是詩意的、愜意的，是筆斷意連的，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它對于一張畫來說，是能夠吸引人的最重要的一點，而意境的表達在指畫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指畫中那些“似斷非斷”相對于筆，能夠很輕松地表達“意”，但是對于指的把控就成了新的難點！

中國繪畫的發展在世界美術史上也是別具一格，在幾千年的歷史中，繪畫較之于文人，是獨特的情感抒發和內心訴求，在繪畫發展過程中，指畫這朵奇葩熠熠生輝！追根溯源，最早可以到唐代張，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記載：“初，畢庶子宏擅名于代，一見驚嘆之，異其唯用禿筆，或以手摸絹素，因問所受。”2從中可以看出這個時期有了指畫的端倪，但是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文中有記載，但是卻無法通過實物對其進行考究，從唐代一直到清代，找不到古代名家的指墨遺跡，對于指畫這個稱謂以及評論也是沒有的，所以暫且當它為張在繪畫中偶得的情趣。

焦慶軍 指畫 墨韻荷風

一直到清代康熙年間，有高其佩的大量作品流傳，指畫這個概念才開始出現。作為“揚州八怪”之一羅聘的師父，他的藝術才華也是非常出眾，所畫的花鳥魚蟲等神態精妙，筆墨功夫深厚，顏色艷麗不俗。他臨摹前人作品，打下了深厚的繪畫基礎，開創了一條新的國畫之路。大膽地創造出了別具情趣的“舍筆而求之于手”的表現技法。他一生的作畫數量非常之多，《指頭畫說》一文中所述：“自弱冠至七旬，不下五、六萬幅”。可惜其中很大一部分早已失傳。其孫高秉在《指頭畫說》中記載：“恪勤公八齡學畫，遇稿輒摹，積十余年，盈簏。弱冠即恨不能自成一家，倦而假寐，夢一老人引至土室，四壁皆畫，理無不具備。而室中空空，不能摹仿，惟水一盂，爰以指蘸而習之。覺而大喜。奈得于心而不能應之于筆，輒復悶悶。偶憶土室中用水之，因以指蘸墨，仿其大略，盡得其神。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職此遂廢筆焉。”3以及他本人也有印章“因筆痕故舍之”，在《獨騎看出圖》中自題“指頭點墨，每于甲肉相半處，自成睛睫，洵飛毫穎所能為者，然若有意為之，亦莫能得”，由此也可從旁印證高其佩可以作為指畫創始人！

在這之后也有許多大家對這種畫法進行嘗試以及延伸，如甘懷園、趙成穆等。但是由于社會原因，各種運動以及反侵略戰爭的影響，指畫在大潮中猶如一葉扁舟，飄搖不堪。一直到近代，潘天壽先生又將指畫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潘天壽先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大師，他的筆墨高古且凝練老辣，更是大氣磅礴。潘天壽先生受高其佩的影響很深，他在自己的指頭畫上題“擬高鐵嶺”“有憶高鐵嶺且園”之類的款，提出“常中求變”，“用筆，常也。用指，變也”，最終開拓出了指畫的新局面。還曾多次說：“予作指畫，每擬高其佩而不同，擬而不同，斯謂之擬耳。”其指畫沉雄奇絕，能夠讓觀看的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是高度繼承和發展了指畫的杰出大家。潘天壽先生還提出了中西方繪畫的“兩座高峰”對壘，不能相互替代的觀點。在指畫的發展中，潘天壽先生對指畫進行了更好的傳承，期間創作了很多有名的作品。他把亂頭粗服、淳樸天真的中國畫追求的意境在指頭畫中得到了體現，并且將這種畫法延續了下來。

到近現代，指畫雖非主流，但是也有很多畫家嘗試與傳承，相比于以前來說，指畫的發展已經非常好了，也有很多出色的畫家在指畫中有著深厚的造詣。在潘天壽先生之后，例如崔如琢、韓國棟、周正元等，對于指畫的發展起著重要的作用，甚至將指畫帶入了世界。

用指作畫，優缺點都很明顯，指畫的用墨用線，具有特殊的情趣，是毛筆所不能做到的，但在作畫過程中，對于墨的把控沒有毛筆那么熟練，濃淡干濕不能隨心所欲地變化。指畫出來的線條“如玉筋篆文”，又因為手指不能蓄墨，所以需要多次對接，形成“似斷非斷，似直非直，或粗或細”像錐子劃過沙地，像蟲子鉆蝕木頭，像蝌蚪文，又像雨天的屋檐一樣，斷斷續續。這樣的線條獨具風格，有種凝重古厚，筆斷意連的意味，非常自然，是毛筆所不能達到的。而且因為手指不蓄墨，會更容易發揮枯墨法、焦墨法等。指畫有時控制不如毛筆一樣靈活，卻正利用這一點，使畫面有種“似生非生，似拙非拙，似能非能，以及意到指不到，神到形不到，韻到墨不到”等效果，好比高青疇說過，用筆難以做到的，手指能夠表現出神態，而手指能夠做到的，毛筆卻遠遠做不到！

指畫法究其根底，到底還是不如毛筆那樣靈活，但指畫要的是一種趣味性、新穎性，要做到畫面的新穎，給人以不同的感受，指畫也是一種方法。在作畫過程中，手指需要“物盡其用”，在畫線條時，一般用食指側面的指甲和指肉，然后在需要不同的線條時偏指甲多或者指肉多不停地變換。

文人畫講究不求工整形似，興之所至，表心府墨趣，最是詩情畫意。指畫的形成，進一步加強了這種形式。它更像是對文人畫中“舒胸中逸氣”“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的另類延伸。中國畫有“四品”之分，“神、妙、逸、能”，“逸品”為筆墨極致而有“畫到生時是熟時”的境界，有妙手偶得之意，很難被模仿。五代的南派山水，皴法變得比較放松、隨意，開始有了“松靈”感，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轉變，到了元代的倪云林，他的作品是“逸品”的典范，“逸”注重的是自我感情的抒發，將“形”與“神”區分開來，顧愷之的寫神論就是追求神似而非形似。這里的“逸”和“意”不僅是同音，在中國畫中它們的含義也較為接近，都是形而上的，超脫了具體的物象。

中國有“畫龍點睛”之說，這個“睛”并非只是眼睛，更深層次的是“精氣神”。在中國哲學中，有“形而下為器，形而上為道”，這里的“道”就可以指虛無縹緲的意境，傳神寫照中的“神”。指畫所表現出來的“似斷非斷、似連非連”的古樸、蒼勁，將這種境界更好地進行詮釋。指畫很難有很精細的表現，這是一個不足，但也是一個優點，“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也能夠體現在這種繪畫中。

指畫作為中國傳統繪畫中的一種分支，它的發展前途還是有很大的空間，扎根于傳統，在其基礎上進行不斷的嘗試，對于畫家內心的訴求更加直接的表達在指尖，以指代筆，同樣酣暢淋漓！

注釋：

1.潘天壽：《聽天閣畫談隨筆》

2.張彥遠：《歷代名畫記》

3.高秉：《指頭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