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 鄭思清
案例一:2013年11月,宋某購買豫龍陵園墓位一處,將其亡母骨灰安放于此,由豫龍陵園代為保管,2014年3月因豫龍陵園管理疏忽導致骨灰被盜,自案發至今無法確定盜竊者。①參見宋某訴豫龍陵園公司骨灰保管合同糾紛案,河南省焦作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豫08民終2351號民事判決書。故宋某依據雙方之間的骨灰保管合同,對豫龍陵園公司提起訴訟,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案例二:2014年2月,邱某向息山骨灰園林公司購買墓位一處,用于安放其亡父骨灰,2015年9月因管理不善導致墓位發生坍塌,邱某父親的墓位及相鄰的56座墓位發生坍塌事故,致骨灰無法尋得。①參見邱某訴息山骨灰園林公司骨灰保管合同糾紛案,遼寧省撫順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遼04民終127號民事判決書。故邱某依據雙方之間簽訂的骨灰保管合同起訴息山骨灰園林公司,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對于案例一,焦作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由于豫龍陵園管理不善,造成宋某親人的骨灰被盜,致使親屬無法向亡故親人的骨灰祭拜,哀思無處寄托,給死者親屬造成精神痛苦,故應當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6萬元。然而,對于案例二,撫順市中級人民法院則認為,違約損害賠償是合同責任,其理念是填補合同一方當事人因違約所受損失,該損失是指財產損害,不包括精神損害,精神損害撫慰金應適用于侵權之訴,故邱某在合同之訴中主張精神損害撫慰金,不應支持。
兩則案例同案不同判的現象反映了我國審判實踐對“違約是否應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這一問題的探索與矛盾。依據上述兩則裁判案例顯示,司法實務對這一問題的理解呈現為分歧甚至是沖突,這種沖突制約著此類糾紛的統一裁判,削弱了裁判的權威性以及法的指引功能。因此,本文以《民法典》第996條規定為請求權基礎,立足司法案例,以此類裁判問題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問題的思考、原因分析以及比較法研究,對《民法典》第996條的法律適用作出學理解釋,以期指引司法裁判。
事實上,上述兩則案例并非個案呈現,而是諸多裁判矛盾性的典型體現。筆者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隨機選取出十七個中院以上二審案例(詳見表1),其中有11個案例駁回當事人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經對其裁判結果分析,可得出兩個結論:一方面,是否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呈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裁判觀點;另一方面,裁判觀點總體上傾向于否定適用違約精神損害賠償。
從裁判理由上分析,不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裁判理由均立足于精神損害賠償非屬于違約責任承擔方式,典型如何某訴馬鞍山市公交公司城市公交運輸合同糾紛案②參見何某訴馬鞍山市公交公司城市公交運輸合同糾紛案,安徽省馬鞍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皖05民終1278號二審民事判決書。,即嚴格秉持精神損害系侵權行為的獨占性責任承擔方式,認為何某選擇起訴的案由為運輸合同糾紛,屬于合同糾紛,而精神損害撫慰金屬于侵權之訴的賠償項目,故對該項請求不予支持。這與前述“邱某訴息山骨灰園林保管合同糾紛案”裁判觀點一致。
應當注意的是,在筆者選取的有限樣本案例中,并不缺乏同一案件“一審與二審裁判觀點相悖”的現象,例如(2014)烏民終字第102號、(2018)蘇07民終1741號、(2003)佛中法民一終字第1號,這三個案件也呈現出一定的地域規律性,比如終審法院分別為內蒙古、江蘇、廣東,在地理分布上分別為北方、長江一帶以及南方地區。在這三例個案中,一審法院均試圖證明違約行為對精神造成了一定損害,但二審法院卻無一例外的以“精神損害系侵權責任的專屬承擔方式”為由,否定了在違約之訴中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空間。此類裁判理由正是一眾反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核心理由,決定了精神損害與違約之訴的相互排斥的立場。

表1:二審案件情況

無論學界還是司法實務界,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見解均有不一之處,但多數立場對此持謹慎態度,即否定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合法性,究其原因,多囿于精神損害賠償專屬于侵權責任承擔方式這一通說。如張新寶教授認為,精神損害賠償系侵權責任的專屬責任,適用于一般侵權案件或者適用于過錯侵權案件,尤其是過錯侵害人格權益和身份關系導致損害的。
此種裁判理念之所以盛行于司法實踐,除了學者理論觀點的作用,還源于我國現行的法律規定,即精神損害賠償的法律概念及其規定均集中于侵權責任法體系之中,在合同法體系上卻未見相應的立法呈現。《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規定:“自然人因人格權利遭受非法侵害,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該條在立法表達上以“人格權利”“非法侵害”進行了立法限定,強調了精神損害對侵權責任的歸屬關系。同時,該解釋第4條規定,對于具有侵害人格象征意義的物品,當事人以侵權為由提起訴訟的,法院支持精神損害賠償。該條更是直接將案由定為侵權之訴。這些立法均屬于侵權責任法律體系,且立法表述均以“侵害”作為法律行為,促成了“精神損害賠償專屬于侵權責任”成為通說。
在合同法領域,《合同法》第113條規定違約損失包括違約行為所造成的損失和符合合理預見規則的預期利益損失,但未言明該“損失”是否包含精神損害,這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理解異議。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旅游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出臺,該解釋第21條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旅游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1條:旅游者提起違約之訴,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人民法院應告知其變更為侵權之訴;旅游者仍堅持提起違約之訴的,對于其精神損害賠償的主張,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規定,對以違約之訴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法官應積極釋明變更為侵權之訴,對堅持以違約之訴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應予以駁回。該司法解釋切斷了違約之訴與精神損害賠償之間的聯系,鑒于該司法解釋的明確指向,相當程度上影響了裁判者對《合同法》第113條的理解,導致司法實踐對該條“損失”的理解逐漸趨于僅限物質損失,將精神損害排除在違約損失之外。
基于上述種種原因,精神損害賠償在立法和司法實踐中被長期認為系侵權行為的專屬責任,合同行為因具有強烈的財產屬性而被排除在精神損害賠償之外。但隨著社會的發展,脫離純粹財產利益而追求人格精神利益的合同屢見不鮮,違約行為導致人格利益受損的情形也逐漸凸顯。例如河北省邯鄲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2018)冀04民終4274號的旅游合同糾紛,旅游公司提供嚴重不合格的旅游體驗。顯然,保守的沿用“精神損害系侵權責任專屬”的理念,已無法適應新時代權利保障的需要,但囿于現行法律和司法解釋的規定,我國大部分的司法實踐對此仍持消極態度,而把問題拋給了具有“精神損害賠償救世主”之稱的侵權責任。鑒于對裁判價值的衡量與思考,部分裁判者開始通過學理解釋,尋求違約精神損害救濟的突破口,開啟問題思考的同時也逐漸加劇了我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裁判爭議。
法律的價值貴在明確,因為法律對所涉問題的明確規定必將有利于法律的實施和司法的運作。目前,我國《民法典》正處于已生效但未施行的狀態,為民法典的準確適用提供學理解釋是當前第一要務,而學理解釋的前提是全面且辯證的對《民法典》第996條作出思考。
我國民法典的問世確立了精神損害賠償對違約責任的制度價值。依據《民法典》第996條規定:“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損害對方人格權并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受損害方選擇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的,不影響受損害方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其意義在于,該規定首次正面回應了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客觀存在及其法律地位,將違約行為與精神損害賠償建立了初步聯系,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違約是否適用精神損害賠償”的認識矛盾。
一方面,《民法典》第996條打破了精神損害賠償系侵權專屬責任承擔方式這一通說。這使眾多奉行“精神損害賠償不適用于違約責任”的裁判觀點失去依托,違約方損害合同相對人的人格權但無需承擔責任的悖論也將隨之消弭,由此引發的判決信服力和利益失當的問題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矯正。這也在客觀上完善了我國的權利保障體系,給予當事人更多的權利保障路徑,例如違反醫療服務合同造成就診者健康權受損的,受害人可以通過合同之訴主張精神損害賠償,而無需執著于醫療侵權之訴的過錯責任證明,拓寬了受害人的救濟途徑。可以說,《民法典》第996條的意義在于開啟了精神損害賠償準入違約責任的大門,這種立法思維的轉變象征著我國的民事立法開始關注合同領域的人文屬性,是法制文明在民事立法上的呈現。
另一方面,《民法典》第996條確立了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構成要件。首先,損害人格權的違約行為引發了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競合,且受損害方請求承擔違約責任。這是該條適用的前提,因為若受損害方選擇請求違約方承擔侵權責任,可以直接依據《民法典》第1183條第1款主張精神損害賠償,而無需適用本條。①參見黃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824-1829頁。其次,違約行為損害對方人格權且應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如此設置避免了因違約精神損害漫無邊際而致規范失控的困境。王利明教授是反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代表學者之一,其理由之一正是因為違約精神損害難以控制,將帶來自由裁量上的過度自由。②參見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12-618頁。如果令精神損害濫觴于合同之訴,必將導致出現“有違約必主張精神損害”的情形,甚至出現“倒一面墻毀一座城池”的風險,這實非良性的立法導向。
顯然,民法典起草者已預見此種情形,擔憂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確立將打開違約精神損害的“潘多拉盒子”。但因為存在司法風險而放棄某一法律制度,屬于典型的因噎廢食的立法態度,顯然,我們不應也不能因為某一制度存在一定風險,就忽視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客觀性,而應勇敢突破原有的理論成見,進而在理論上對其謀求正當化和系統化。①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782頁。所謂系統化即如何實現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和限制,《民法典》第996條即通過成立要件的設置,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非財產之法益被過度商業化而無限擴大,以致無法規范控制的危險。
馬克思曾言:辯證法不崇敬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評和革命的。顯然《民法典》第996條也存在著諸多理解與適用上的問題,如該條“人格權”的范圍界定,是一般人格權還是具體的有名人格權?該精神損害賠償的責任屬性是違約責任還是侵權責任?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作為我國民法典革故鼎新的規定之一,在法律適用上將革新以往的守舊裁判思維,若未解決上述問題,必將在民法典施行之后引發法律適用與理解的爭議,導致新一輪的同案不同判結果。
1.“人格權”的范圍界定不清:“一般人格權”之爭
不可否認的是,該條“人格權”的范圍限定在一定程度上規范了制度效果,但也阻隔了身份權以及其他人格利益成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保護客體的可能性。以身份權為例,其作為與人格權并列的絕對權之一,關乎自然人親屬關系的保障,涉及倫理性和義務性,是權利保障體系中不可或缺的對象之一,②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26頁。但《民法典》第996條并未將身份權納入保護范圍。這一問題同樣呈現在其他合同領域,例如婚禮服務這一類特殊服務合同,實踐中的糾紛往往發生于因服務方原因導致婚禮遲延,甚至婚禮嚴重背離預期的結果。從合同行為及合同目的上分析,婚禮具有唯一性或不可復制性,更具有人格上的象征,此類違約行為造成嚴重精神損害不言而喻。然而現有情況卻是,此類合同所損害的法益雖客觀存在,但因無法被評價為“人格權”,而無法適用《民法典》第996條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思考這一問題的關鍵在于《民法典》第996條將保護客體限制于“人格權”是否具有充分的保護力。依據《民法典》第990條的規定,我國民法典對人格權的立法采例舉式,例舉出九種有名權利以及基于人身自由、人格尊嚴形成的人格利益。是否還有值得法律保護的其他利益?假設除了《民法典》第990條規定的人格權及特定人格利益外,就不具有其他利益值得法律保護,那么第996條即屬于完美的立法。但若除此之外尚有諸多值得法律保護的利益存在,那么第996條將保護客體限制于“人格權”的設定就有失當之嫌,因為這將導致那些應受法律保護,但不屬于第990條的有名權利的利益,無法獲得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法律滯后性的天然特點決定了社會實踐總是在不斷地挑戰法律規定,當社會實踐創造出新型亟待保護的民事權益時,必將引發新一輪的司法實踐困惑。值得注意的是,在各國或地區的理論界中,始終存在著是否認可一般人格權的爭議,事實上,這一問題的思考也決定著我國《民法典》第996條規定的人格權的適用范圍之爭議,因此,對《民法典》第996條保護客體這一問題的思考可轉化為第996條規定的人格權是否指“一般人格權”。
2.“精神損害賠償”法律屬性不明:違約與侵權之爭
我國民法典將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設置在人格權一編,這一立法體系的缺點在于,該條所述的精神損害賠償具有侵權責任的外觀和表現,導致在法律適用的過程中可能引發對《民法典》第996條的“精神損害賠償”法律性質的異議,即這一精神損害賠償究竟屬于違約責任還是侵權責任,并產生兩種法律適用上的理解:一是受害人請求相對人承擔違約責任后,可以再行提起侵權之訴,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二是受害人請求相對人承擔違約責任的同時可以一并提出精神損害賠償。
若是前一種理解,則《民法典》第996條反映的立法效果在于突破了《合同法》第122條關于侵權責任與違約責任競合的規定,即在主張違約財產損害賠償后,依據侵權法律關系再行主張精神損害撫慰金,本質上屬于在侵權法律關系中尋求救濟,如此,《民法典》第996條就不能理解為是關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立法。柳經緯教授也對此提出質疑,其認為這一規定“態度曖昧”,將在適用過程中產生該條是否屬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認識分歧。①參見柳經緯:《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立法問題探討——以《民法典各分編(草案)》第七百七十九條為對象》,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7期。若是后一種理解,將精神損害賠償作為違約損害賠償的方式之一,屬于嚴格意義上的基于相對人的違約行為而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其邏輯關系表現為“因為違約,所以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誠然,第二種理解才是我們所探討的真正意義上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基于《民法典》第996條對精神損害賠償的屬性爭議,將產生權利能否實現以及實現程序上的差異性。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是合同領域人文關懷的折射,是當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后法制對社會秩序的應然思考。諾爾瓦里斯說:一切認識、知識均可溯源于比較。這是比較法發展的樸素價值理論,故對于境外國家或地區的立法或司法理念,對我國以法律適用為目的的法律解釋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對人格權之外的人格利益是否納入保護客體,其他國家或地區也存在探索發展的過程。1982年修正的《瑞士民法》第28條將“人格關系”修正為“人格”,王澤鑒教授對瑞士民法的這一立法轉變解釋為“以概括性表述擴大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保護范圍,而非局限在人格權之中”。①王澤鑒:《人格權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頁。為保證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準確確立與適用,另在《瑞士債務法》作出更為精細的規定,其第99條第3款規定“在其他方面,對違約行為準用關于侵權行為責任范圍的規定。”據此,瑞士法上較為全面的實現了責任競合中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主張路徑。
2002年債法改革后的《德國民法典》第253條第2款規定,因侵害身體、健康、自由和性的自我決定而需賠償損害的,也可以因非財產損害而請求公平的金錢賠償,同時刪除了原規定于侵權行為中關于精神損害賠償的第847條。該條通過承認非財產損害存在的普遍性,改變了非財產損害與侵權行為的獨占性對應關系。但德國的立法也存在一定問題,即保護客體較為狹窄。對此,德國法學家基爾克在1917年提出“一般人格權”概念,并將《德國基本法》第1條、第2條的效力界域擴展至私法,以之作為“一般人格權”的規范基礎,完成了一般人格權的理論實證化,實現了司法實務從具體人格權擴展至一般人格權的發展。②參見朱慶育:《民法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03頁。值得提出的是,德國式“一般人格權”的解釋路徑也得到我國部分學者的支持,程嘯教授認為一般人格權是“二戰”后為彌補《德國民法典》對人格權規定的不足,由聯邦德國法院依據《德國基本法》而發展出來的獨特的產物,其與“具體人格權”相對應,是法律采取高度概括的方式賦予民事主體享有具有權利集合性特點的框架性人格權,主要目的是在于補充法律規定的具體人格權不足之弊端。③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26頁。
我國臺灣地區在1999年增訂了“民法典”第227條第1款,規定“債務不履行行為損害人格權的,準用非財產損害之規定。”雖然,臺灣地區“民法典”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保護客體局限于人格權,然而,其通過其他規定補充發展了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保護范圍,如通過“民法典”第514條規定旅客時間浪費之非財產上的賠償,確立了旅游服務合同違約所致的精神損害賠償的合法性;通過特別法,如“性別平等工作法”“個人資料保護法”“通訊保障及監察法”等,將損害性別平等、個人信息保護以及通訊自由的違約行為納入精神損害賠償范圍。此外,除了單行法的補充規定之外,臺灣地區“民法典”也作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總綱性規定,其第227條規定“債務人因債務不履行致債權人受侵害者,準用第192條至195條及第197條之規定,負損害賠償責任。”而第192條至195條及197條是關于侵權損害賠償責任的規定,以引致性規定建立起違約精神損害與侵權精神損害之間的聯系。
在國際立法上,《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第7.4.2條、《歐洲合同法原則》第9.501條、《歐洲合同法典》第164條以及《歐洲司法共同參考框架》第3-3、701條都允許了在責任競合時,在違約責任中予以精神損害賠償。①參見黃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824頁。以《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第7.4.2條第2款為例,在法律規范表達為“受損害方當事人對由于不履行而遭受的損害有權得到完全賠償,該賠償包括非金錢性質的損害賠償,如肉體或精神上的痛苦。該國際規范性文件的制定者對其的解釋為本條第2款明確規定對非金錢性質的損害也可以賠償,這可能是悲痛和痛苦,失去生活的某些愉快,喪失美感等等,也指對名譽或榮譽的攻擊造成的損害。該意義在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突破了“人格權”之限制,適用范圍更廣。
除了以完善立法的方式建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外,境外國家或地區亦有通過司法行為推動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適用,此種以司法力量推動一國或地區審判發展路徑的方式,對我國法律適用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在英國,作為英美法系的發源地,其利用普通法系“法官造法”的功能,以“假期財產化”的解釋作為旅游服務合同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初步探索,雖然假期財產化的解釋在后來的英國司法實踐中被默認廢止,但以此為基礎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最終通過“Jarvis v. Swan’s Tours Ltd.”這一判例得到了確立,法院認為違反契約所致的精神痛苦不予賠償而僅限于原告受有身體不便時始許其賠償,此項限制已屬落伍,不合時宜,違約所致精神痛苦同于侵權行為所致精神震撼,應當承擔因違約給對方帶來的失望、痛苦、不滿或沮喪等精神損害賠償。②參見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7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頁。以此案為基礎,英國利用判例法模式在英聯邦地區確立了違約精神損害制度,自此,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逐漸被英聯邦地區裁判者認可。
對于大陸法系國家的司法活動,以日本和法國為例,日本民法典和法國民法典均未對因債務不履行所致的精神損害作出具體規定,雖有立法上的不足,但其通過典型司法案例的價值引導,在涉及人身事故的合同責任上,通過長年累月的司法案例發展,令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逐步獲得認可。在法國,典型的司法案例如1932年賽努商事法院認為,殯儀公司應該就遲延而承擔死者親屬的非財產損害賠償責任。之后法院的判例認為因對家庭合影失望而引起的非財產損害賠償,甚至由于違約致馬死亡而給人帶來的巨大的悲痛也可獲得賠償。相較之下,日本的司法活動則較為嚴格,僅在以照顧義務為中心的債務不履行的情況下認可違約精神損害,如日本裁判院認為,關涉人身事故的合同責任盡管仍是問題,然基于與侵權行為之間的均衡,應當允許其主張精神損害慰謝金,以促進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之間的平衡。③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第2018年版,第781頁。此處的“慰謝金”是日本民法對精神損害撫慰金的稱呼。
法律的生命在于邏輯,而完美的邏輯需要經受社會大眾的長遠思辨。我國民法典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已作出立法規定,解決了頂層設計這一問題,故如何確保該規定得到妥當的法律適用是當前的首要任務。王澤鑒教授認為:“凡法律均需解釋始能適用。”①王澤鑒:《民法實例研習基本理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8頁。換言之,要獲得妥當的法律適用,必須要有妥當的法律解釋,故筆者以解釋論為視角,探析《民法典》第996條的司法適用。
“人格權有別于人格利益,它是一個封閉性概念,非經立法創設不能稱之為權利。”②許中緣、崔雪煒:《論合同中人格利益損害賠償》,載《法律科學》2018年第3期。我國對人格權的立法采取了列舉式,即《民法典》第990條具體化九種有名權利,以及基于人身自由、人格尊嚴產生的其他人格權益。但列舉式的立法永遠趕不上現實生活中權利需求更新的速度,這是導致權利體系必須向法益進行開放的根本原因。基于此,張力教授引入“法益”這一概念作為人格權的補充。所謂法益是指獨立于有名人格權,但應當受法律保護的民事利益。故法益是居于人格權和一般民事利益之間,即雖劣后于人格權,但高于一般民事利益,特點在于具有法律保護的必要性。這些法益存在于社會實踐中,發揮著類似于“無名權利”的作用,充實著我國人格保護體系,組成了“權利——法益”的二元保護體系。③參見張力:《權利、法益區分保護及其在民法總則中的體現——評〈民法總則(草案)第五章〉》,載《河南社會科學》2016年第11期。
值得肯定的是,此種理論開創了法律解釋的新路徑。通過細究此種解釋路徑蘊含著法理,事實上這是對“一般人格權”理論的深度發展,雖未直接提出“一般人格權”這一爭議性概念,但以“法益”這一更為柔和的表述,引出了有名人格權之外的亟待法律保護的利益。其與一般人格權理論的區別在于,通過“法益”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過濾掉普遍存在于社會但無需納入保護的一般民事利益,一定程度上有助于避免一般人格權范圍寬泛所致的不利后果。因此,面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在保護客體上面臨的問題,“權利—法益”二元保護體系可為該條因人格權設置導致的保護客體狹窄的問題帶來解決思路,將人格權之外的其他值得法律保護的利益有條件的納入保護客體,豐富了《民法典》第996條的適用空間。
但法益是一個廣泛的私法概念,這與精神損害賠償的謹慎態度相悖,故如何認定法益的“法律保護必要性”這一條件,是司法者應當思考的問題。不可否認的是,自然人只要生活于這個世界,就無可避免地要體驗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等各種積極或消極的情緒,任何國家的法律都不會對每一個人內心的情感變化給予保護,如果不假思索地以精神利益作為保護客體,勢必極大地限制人們的行為自由。①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34頁。“如果對違反合同導致的任何情感和不愉快都給予賠償,最終將使合同這一交易工具不堪重負而死亡。”②李永軍:《非財產性損害的契約性救濟及其正當性》,載《比較法研究》2003第6期。因此,對于法益的界定應當遵循一定的邏輯。對此,筆者提出,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所保護的法益,應當具備兩個“可擇其一”的認定標準。
一是應當具備人格屬性。值得提出的是,即使是對精神利益再寬容的立法,如英國,也承認精神損害賠償是具有一定的人格關聯性,因此,談及什么樣的利益值得法律保護時,人格屬性必定是第一要素,因為只有與“人格”相關聯,才有精神損害的產生。一個成熟且被廣泛適用的立法往往經過一定的社會調查,具有強大的立法邏輯,故從現行立法中尋求答案往往不失為一個正確的選擇。關于法益與權利之論述,在我國立法早已有之,依據《侵權責任法》第22條“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侵權是產生精神損害最早最直接的行為方式,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是在侵權責任中的精神損害賠償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起來的,顯然和侵權行為相比,違約行為引發的精神損害賠償更應當課以嚴格的限制,依據舉輕以明重的原則,當侵權領域將精神損害賠償的保護客體限制在人身屬性時,違約精神損害固然自當嚴守人身屬性這一范圍。鑒于我國《民法典》第1001條已將因婚姻家庭產生的身份權利保護參照適用人格權保護之規定,故筆者將身份關系合并入人格關系,得出受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保護的法益應當具備人格屬性這一結論。
二是其他法律已有規定或保護理念的利益。這種解釋路徑源自于我國臺灣地區的立法實踐,即基于對民事單行法或其他部門法的現有規定,發掘現已受法律保護的利益范圍。以受教育權為例,從《民法典》第990條上看,其并不屬于有名人格權的范疇,但這并不影響公民受教育權應當被保護的事實,因為受教育權系我國憲法規定的公民基本權利。在“山東膠州篡改高考志愿”案③參見溫偉偉:《膠州篡改高考志愿時間新進展:郭某被提請逮捕》,載青島新聞網2016年8月9日,http://qingdao.sdchina.com/show/3869697.html。中,有學者在研究這一問題的民事規制時提出,受教育權系憲法賦予的基本權利,公民接受自己理想的受教育利益屬于公民重要的人格利益,應以法益解釋的路徑將不屬于有名權利的“受教育利益”納入精神損害的保護范圍。④參見張力、張自軒:《高考志愿被篡改的民事規制》,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又如,針對陵園骨灰保管不善這一行為的評價,我國《刑法》第302條規定:“盜竊、侮辱、故意毀壞尸體、尸骨、骨灰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顯然,我國刑法已將骨灰列入刑法保護對象,在此背景下,可以認定遺屬對先人的骨灰享有合法利益,因此產生的利益可被評價為系受法律保護之利益,該利益雖非《民法典》第990條規定的權利,但屬于法律應當保護的利益之一,故若陵園保管不善,導致骨灰滅失或被盜,遺屬有權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需要補充說明的是,無論是何種解釋路徑,法益的認定應當符合公序良俗原則,任何違背這一原則的利益均不應當得到支持。
有學者提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本質為違約責任,基于這一責任歸屬,應當將該條置于民法典合同編,而不宜放在人格權編。①參見柳經緯:《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立法問題探討——以《民法典各分編(草案)》第七百七十九條為對象》,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7期。這一主張的立足點是認為《民法典》第996條規定的精神損害應當歸入違約責任之中,作為違約責任的一種責任承擔方式。但我國卻將該條置于民法典的人格權編之中,故該條是否屬于嚴格意義上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留有爭議。
首先,從規制目的上分析,《民法典》第996條后半段立法表述為“受損害方選擇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的,不影響受損害方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如前所述,該規定引發的思考是,此處的“精神損害賠償”是應歸入違約責任還是侵權責任?對此,筆者認為應當屬于違約責任。若將該精神損害賠償界定為侵權責任,那將與《民法典》第1183條第1款的規制功能重疊。現代化法制的規制應當是簡潔確定,在《民法典》第1183條已經規定侵權精神損害賠償的前提之下,再次在《民法典》第996條重復規定,顯然和民法典的體系化、科學化的主基調不相符。
值得提出的是,全國人大法工委民法室主任黃薇對該條的解釋提出,適用《民法典》第996條的條件之一是既符合侵權責任構成,也符合違約責任,且只有在受害方選擇請求違約方承擔違約責任時才適用該條,若受害人選擇違約方承擔侵權責任,則完全可以依據《民法典》第1183條第1款之規定主張侵權精神損害賠償,無須適用本條。②參見黃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下),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825頁。據此,可以確定的是,該條旨在服務于違約之訴,若是侵權之訴,則自有《民法典》侵權編第1183條予以規制,故對于《民法典》第996條規定的精神損害賠償,其法律屬性應當是違約責任,而非侵權責任。
其次,從制度的立法目的上分析,所謂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旨在完善違約損害賠償體系,即建立與侵權損害賠償“財產損害”與“非財產損害”并存的救濟途徑,進而構建“侵權-違約”相互獨立又互為補充的“二元精神損害賠償體系”。可以說,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實質是對《合同法》第113條“違約損害賠償”這一概念的發展,即從財產損失擴大到精神損害。在《民法典》第996條作出規定之前,也早有學者通過《合同法》第113條解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合理性,即通過《合同法》第113條“損害賠償”應包括財產損害和精神損害,故《合同法》第113條可以作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權基礎雛形。①參見徐靜:《我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制度的構建——以合同法第113條解釋論為中心》,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換言之,之所以主張《民法典》第996條系違約責任屬性,是為了構建民法典完整的損害賠償體系,形成了違約財產損害賠償責任、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以及侵權財產損害賠償責任、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分條羅列、有條不紊的損害賠償責任立法格局。若將其界定為侵權責任屬性,那么這一立法功能將喪失殆盡,與《民法典》第996條的立法目的背離。
基于現行立法和司法解釋傳遞出的邏輯性,精神損害賠償長期被視為侵權的專屬責任承擔方式。隨著社會的發展,這一理念對權利保障、糾紛解決已不合時宜,這引發一些學者和裁判者的思考,也導致了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學術爭議和裁判悖論。《民法典》第996條回應了這一爭議,但該條的立法規范在法律適用中仍存在一些問題亟待解決,例如保護客體局限于人格權,但人格權具有法定性和封閉性,將導致諸多值得法律保護的利益淪為無根之木,導致新一輪的法律適用障礙。同時,第996條規定精神損害賠償屬性不明,是侵權責任還是違約責任,模棱兩可。
法的目的不在于立法、司法或法律本身,而在于社會實踐。民法典即將實施,學術研究的價值在于促進法律理解的科學性。依據精神損害在侵權責任和違約責任中的關系,借鑒域外立法的發展演變和審判理念,在適用民法典時,應以一般人格權為原理,發展為“權利——法益”二元保護體系的解釋路徑,將保護客體從人格權擴展至法益;并明確該條所述的精神損害賠償屬于違約責任承擔方式,權利人可在合同之訴中徑直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以實現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制度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