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秘密圖像

池凌云

我相信一直有未知的事物與我們并肩而行，而不是幻影。在行走時，我感覺到時光經過的摩擦聲。我驚異于瞬息之間的變化，我觸摸流動的風，手指間因涼意而變得開闊。

我嗅著田野里的氣味，腳步輕快，經過不知名的野花和小鳥，從混沌中感受物體的替代與更迭。那時我大約十二歲，不知道生命的秘密，卻感到這是我熟悉的氣味，我不能確切地分辨為什么孤獨，為什么熱淚盈眶，只感到一片葉子經過樹梢時的狂熱和疼痛。我沒有呼叫，也沒有歌唱，流連于廣袤的安靜和消逝。

我猜想，必定有一種奇妙的召喚，對我發出。我悉心傾聽，領會它，減輕它。直到我們彼此融合，我跟隨它漫游，而它成為我的一部分。

我不記得如何一天天成長，只記得每次經過家門口的石板路，跨過一塊褚紅色的大石塊時，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有時我一步跳過它，回頭看看，那光滑平整的感覺直抵腳跟，那片紅色，就像要從路上飛出來。那是我最初的道路上最可愛的迷宮。

我在鄉間小路行走，像在飄蕩，我太小了，小河，田埂，矮墻，所有東西都比我大，我為此感到隱隱約約的痛苦。直到一個夏天中午，我幫父母在田間收割稻穗，中間跑到屋子里照鏡子，看到兩片均勻的桃紅染上臉頰，草帽下的眉眼笑得燦爛，我像得到了某種榮耀和力量。那一刻，通過那面鏡子似乎可以看見我整個一生。

那一年，我十五歲，我的小念頭很多，常常渴望奇跡發生。我在一些小紙條上寫字，被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吸引，思緒翻騰，最后在一陣陣疲倦的波浪中歸于沉寂。

我在小事物中流連，對一些印跡始終葆有好奇。很多年，我在路上見到一些漂亮的落葉，還是會俯身去撿拾。我隨身的包里，偶爾會翻出幾片干枯的樹葉，如果碰巧身邊有人，窺見這小秘密，會讓我窘迫。有一次，有人看見我收藏著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面裝了近百片干枯的樹葉。我只好說，我是一個落葉收藏愛好者。那些曾經色彩絢麗的葉片，形狀各異的葉瓣，變化萬千卻像血管一樣伸展發散的脈絡，干枯時整片褪色，或從一個斑點開始慢慢變色，進而到達輕如蟬翼、脆薄的一片……我仿佛聽到一種低聲合唱，像對生命的贊美，也像挽歌，越來越遠。這時候，如果有一種叫賣聲或者鐵器的敲擊聲到來，那便是一種新的序曲在開始。也許落葉只是因為自身而存在，但只要我相信，也許是另一種存在的典范。

除了落葉，我也偏愛小小的鵝卵石。有一次，我從洞頭海邊一處沙灘撿了很多鵝卵石，那些鵝卵石上面布滿了細小的針孔，還有許多令人咂舌的色彩，這些輪廓鈍化的小鵝卵石，讓周邊的其他事物放大。穿越千萬重海浪的鵝卵石，以仰望星空、俯瞰塵世的靜謐，來到我面前。我選了淺灰中有紅色氤氳其中的幾塊，做了我書桌上的石質書簽。

最小的事物，也有令人驚嘆歡喜的時刻。它們陸陸續續出現過，在時光中改變周圍的事物，彼此維系著，留下一些輕輕淺淺的印跡。

當一片落葉或鵝卵石成為時間和記憶的勛章，我就不再為經過嚴冬的草木擔憂，我知道，不用多久，春天的陽光很快將浸沐著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