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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答案的甘蔗地

2020-11-06 07:33:24顏全飚
延河·綠色文學 2020年10期

顏全飚

門外,有數十株盛大白玉蘭,枝葉高過屋頂,一年四季都忙著開花。倘若樹下沒有人影,一切平安無事,丁科長就拿起電話,給在樓上的領導打電話:“下來,還不來上班嗎?躲在上邊干什么?”領導在電話里笑著回話:“你這個傻瓜!”丁科長開心地笑了,把電話摁掉。他們倆都是自嘲為傻瓜的。

說著,樹下就出現了兩撥人;說兩撥,其實就三個人。

開張了。丁科長說:“那個年輕漂亮的,你看住!”

他們同時進來。他們坐在排椅上,離我們遠遠地。那個年輕漂亮的,瓜子臉,高高瘦瘦的,素色長裙上點綴著零星的白色小菊花。她目光暗淡,手里抓著一本藍色證書,靠在遠離我們一角的報刊架旁邊。

那母子倆,是我們的???,他們為啥而來?大家都清楚,沒來,他們是活不下去的。我們只注意她的兒子,是否背著鍋來。這年輕漂亮的,第一次見識,倒不知為啥而來?也許路過,只是坐坐,等外邊一趟公交到來。在我們這兒,常有陌生人,我們不輕易去主動找事的,過于熱情,反而自找麻煩。從她遠遠傳遞過來的氣息,大概可以感知到,她是我們的菜。今天不是,明后天,也會是。

丁科長閑不下來,又給領導電話:“來客了,快點下來!”

“傻瓜!這個大傻瓜!”領導出現了。

“小陳,看茶呀!領導來了!”

“傻瓜,什么小陳小陳,人家是陳科長!”領導樂翻般,堆滿笑容。

安靜了好久。丁科長給母子倆端茶,又給我使了個眼色。我給那漂亮年輕的遞了一杯茶,她連忙起身說:“謝謝!”

領導勸那母子倆:“回去吧,你們的事情,我們都知道,我們都在努力?!?/p>

年輕漂亮的,偷偷地端詳著我們,她似乎不太適應這里的環境。

那兒子背著用編織繩綁得無比結實的一口鍋,手提一袋子大米,他今年23歲,頭發有些謝頂了,看上去超過30歲的情形。他緊隨著母親,好像個小孩。母親盯著丁科長,什么也沒說。

“瞪著我干嘛?”丁科長不理她。

她還是沒放過,不依不饒地盯住,釋放著不言而喻的信號。她牽著兒子,威脅我們,擺譜將做出大事情來。

她盯住丁科長,什么也沒說,她慢慢地喝完了那杯茶,拉著兒子,大踏步離去。

“看那打扮武裝,就知道想干啥去了?愛去哪去哪,愛怎么涼快涼快去。”丁科長自嘲自樂。

領導保持沉默,似乎在考驗人,不是考驗我們,考驗他自己?這氣氛挺讓人不舒服。

她聲音黏黏地,移步到丁科長的面前:“領導,您看看,這畢業證書有問題嗎?”

“怎么了?”

“他們說是假的?!?/p>

“他們是誰?”

“縣里的教育局,我現在被搞得沒工作了,他們不給安排。你們說,這沒工作,吃什么呀!”

“小陳,打電話給市教育局,讓他們馬上過來?”

“傻瓜,打什么電話?!”“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們轉辦給你們縣教育局,讓他給你一個說法?!?/p>

“他們不給說法,我才來找你們呀。你說,這該怎么辦?”她那暗淡的目光漂移到領導身上。

“他們會給說法,不能不給。我們轉辦下去,會答復的?!?/p>

“這是我們的領導,比你什么縣教育局長大得多,他們得聽?!?/p>

“那,我就相信你們一回?!彼t疑了一會兒,發現沒有別的辦法,輕淺地笑了一下。她把證書仔仔細細地塞進手提包內,似乎想在包內尋找著什么,然后,抬起泛起一絲亮光的雙眼:“謝謝領導?!?/p>

“傻瓜,把領導往火坑推?!鳖I導哈哈大笑。

“我們從來把美女交給領導,領導發話了,就管用。我們講政治的?!?/p>

“傻瓜!”領導給我們遞煙。

“這才是我們的好領導。二十年了,她原來算是有些姿色的少婦,如今,頭發白了,四處奔跑,成老酸菜。那兒子,也給她帶壞了,小時候,多可愛,在接待室來回跑著,親切地管我們叫叔叔好,現在成呆鳥了,一句話也不會說了?!倍】崎L咬著煙嘴。

“你頭上的幾根毛不也是掉光了,傻瓜!”

“后年,等我退休了,什么事,也不是我的事了。”丁科長痛快地往自己光禿禿的腦袋抹了一把。

領導喝了點水,自我言語:“說真的,那地方,可是不錯的。河流兩岸,盛產著粗壯的黑甘蔗,又脆又甜。鄉里熱情,讓提了一大袋子回來,那時,我們不在這里辦公,在大樓里,每個辦公室都分過去,外單位也分?!?/p>

“今年,那兒的甘蔗成熟在即,給派出所所長打個電話,讓他寄一些過來。現在都用快遞,精致包裝,方便?!薄拔也孪?,那傻鳥一定是酒喝多了,半夜里尿尿,顛到大河里去了。”

“傻瓜,老是瞎猜。”“小陳,說真的,這個傻瓜年輕時喜歡猜,猜出情感來,一個上訪的女子非要嫁給他?!?/p>

“陳大科長,沒影的事,領導純粹瞎扯!傻瓜,年輕時,在市委辦機關隊,他打后衛,都是傳球給我的。就這熊樣,跑過來當我的領導!活生生被他管了二十多年,提拔不了,也沒本事交流輪崗出去!一輩子都當畜生,白混!”

丁科長到底在嘲笑誰呢?分明我們都在其中,領導哈哈大笑起來:“傻瓜!”

“傻瓜,不會聊點得別的,就對女人感興趣?”領導樂呵呵地。

“嘿嘿,你可別說。紅顏就是薄命。她就是認個死理,二十年前,若改嫁出去,不就過上好日子,那張好臉蛋,不愁找不到像樣的男人?!?/p>

“喝酒誤事,傻瓜,往后少喝點!盡是拿扎干!”

“就水城縣那三五只鳥,我一個人全部給他趕到桌子底下去。”

我說:“公安辦案能力確實值得懷疑。”

“傻瓜,那是死局,誰也破不了這個案子。那幫傻鳥,沒酒量,就別喝,喝癱在朋友衛生所的值班床上,第二天醒來,人丟了一個。這能怪誰?冤枉了人家衛生所那個姓什么來的?!?/p>

“姓丁,你老本家,這傻瓜,搞不懂他整天在想什么。小陳,說真的,那姓丁的,確實冤,做了好人,卻被公安死纏住,莫名其妙地賠了2萬塊錢,那時,可是大錢了?!?/p>

“沒辦法呀,人家到那兒鬧呀,向他要人呀!花錢買平安嘛!我可以斷定,準是半夜里尿尿,顛到大河里去了,那尸體一沖,進入魚腹了,還能留下什么影子。”丁科長頗為得意。

我說:“你試試,跟那母子倆解釋去,人家會扒了你的皮。”

“嘿嘿,嘿嘿。他們怪可憐的。”“嘿嘿,我再跟大家說個事呀,那北京的天可是寒凍,深夜兩點,把他們母子倆接回來??晌覀兊淖〉卮参粷M了,你猜怎么著?我只能把自己的房間騰給他們,我在大堂里睡,凍壞了,立馬感冒。”

“傻瓜,這故事重復多少遍了?!?/p>

“他們到處跑,賺到什么了?一二十年來,連孩子也耽誤了??茨呛⒆哟舸舻臉幼?,也是找不到老婆的?!鳖I導嘆息。

“市公安局圍墻外邊,那燒黑的一大片墻體,就是他們干的。他們在那兒安營扎寨,生火煮飯。打電話給我們,你說,這怪不怪?這跟我們有毛關系,自家門口的事都管不了,推給我們!真無能,那幾個一起喝酒的,參與灌人家酒的,一個人讓他賠10萬塊錢,不就了結了嘛!”

“倒是真的,也拘留了,那時,那幫窮鬼,拿不出錢。如今,有能力賠了,那母子倆卻不要了,死纏住公安,要求破案。”領導說。誰也沒辦法,都過去二十年了,哪能破出什么案子!

“小陳,故事多著呢,你弄到這單位來,傻瓜!”

“打擊人家是不是?傻瓜,人家是在進步!哪像你,一輩子,不思進?。 ?/p>

“我好呀,外邊警車響,我好睡覺呀,我這無權無職,安全呀?!?/p>

“那也是,不然,你早就進去了?!?/p>

“嘿嘿,我就喜歡打點籃球,打點球,進不了那地方。不說罷了,那母子倆,哪趟春節前來,不是我掏路費的。領導應當給予表彰表彰,這些年來,給過我什么榮譽了嗎?”

“這倒是,傻鳥!早不說。退休前,給個獎狀,掛在胸前,光榮一下?!?/p>

“討一回,這輩子,就討這一回了?!?/p>

因物業糾紛,三十幾號人涌了進來,接待室一下擠滿了,充滿著嘈雜聲和各種的汗臭味。我看到了裹挾其中那個年輕女子,她叫黃紅霞,我在轉辦她要求給予分配工作的接待事項中,記住了她的名字。在那些肥胖的人群中,她好像更瘦了,那是一種病態。她一直在注意著我。

丁科長得幫帶我接待集體來訪的能力:“來來來,找出說話能夠算數的代表出來,亂糟糟的,聽不到你們在說什么?!薄昂脜?,不急,我把你們說的,給記全了。我們轉給住建部門,過兩天,讓領導到你們小區去,現場解決。沒解決,你們再來找我?!?/p>

“好吶,丁科長,我們相信你?!闭f是相信,卻又是啰嗦個沒完,又是一片歡樂般地嘈雜。

“好吶,我們處理好,請大家放心。”

神了,呆不到半小時,果真如潮水般退去。

“愛扯,就讓他們扯。里頭,不少是早年與我一起打球的。有的老太婆,她早年的戀愛史,我也清楚明白的。嘿嘿?!?/p>

黃紅霞沒有走,手里拿著證書。遠遠地,那對母子從玉蘭花樹下走來,那兒子背著鍋,手提著一個大袋子,他低頭走路,像個駝子。顯然,丁科長有些“疲憊”了。這下,接待室特別地安靜,我喜歡安靜,但這種安靜,異常沉悶,我的喉嚨好似有一個東西卡住,癢癢地。那母子倆呆呆地坐著,心無雜念一般,裝著不在乎我們,他們經常來報到,不再言語,習慣使然了。黃紅霞看著我,我揣摩不著,那眼神是依賴,還是懷疑?但一定是一種病態。

丁科長專注看手機。丁科長告訴過我,有的,時間可以過濾掉一切;有的,那個時間會永恒地停留在那兒。

我給他們倒了茶水。母子倆卻不要。黃紅霞禮貌地欠了一下身子,她接過了水,大口喝了起來,她已是極度干渴了。

我告訴黃紅霞,還得等等,

“那樣太遲了,眼下就開學了,再不安排,就過了?!彼曇粑⑷跞缥?。

“這是規定,我也沒有辦法,你得耐心再等等。”

“若是這樣,我就沒飯吃了?!?/p>

“你有父母呀。”

“我都長這么大了,有讀書,有文化,怎能再靠他們來養?”

我越來越感覺到,她那種病態的存在,有一種欲言又止的難堪。學會去捕捉他人的內心世界,這是我調入此單位最大收獲。

“你先回去,我回頭,給縣里打個電話,再催催,好吧!”

“謝謝,謝謝您!”黃紅霞呆呆地看著我。她從那個織綴著小白菊的棉質手提包里,掏出了大學畢業合影照給我看:“你看看,我是大學畢業的,不是假的?!?/p>

里頭沒有幾個女同學,我一眼認出了站在最邊上的她,長裙裹著細腰,姿態柔美。

那母子倆還是沒走。眼看著,快下班了,他們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丁科長突然發怒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同情你們,可是,我越來越發現你們不值得同情了。如此之固執,人家要賠,給錢,不要。你看看,你把自己的孩子也廢了,你把老公的下一代人一起給廢了!你對得起你老公嗎?”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們把我老公找回來?公安要破案!他們莫名其妙地,把我的老公弄丟了?!?/p>

“你老公是失蹤了,只能叫失蹤,說不定與哪個女人私奔了,人家早就兒孫滿堂?!?/p>

“不可能,那些河流,我都去了,兩岸人家都去打聽了,我全國各地也都去找了,他一定是被人家給殺害了,就是公安不破案!就是被那幾個人灌酒給毒死了!公安為什么不抓他們?”

“抓人要有證據,沒證據,如何抓人?公安不能亂抓人?!?/p>

“你們是串通一起的腐敗分子!”

“我腐?。磕阏f腐敗就腐??!”丁科長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地喝了幾口水,將杯子摔到垃圾桶內:“陳科長,你好好接待,下班了,我得回家做飯了?!?/p>

“吃什么飯?你不能走,你這個腐敗分子!”她去拉丁科長的衣角。丁科長轉過身,她松開了手?!澳氵@個沒良心,我們幫了你多少忙,給了你多少慰問金,你應該清楚!”丁科長抓起桌上的一本雜志,狠狠地摔到地上,走了。

“回去吧,該回去了,下班了?!边@下倒是配合,當她從失控狀態回過神來后,我看到了她黯然神傷的孤獨。

我關了門。我在遠處觀察他們,母子在接待室門口支撐鍋,從包里取出一小捆木柴,升起爐火,準備午餐,他們配合默契,仿若在自己的家里一樣。

我們都知道羅美芳的艱辛:那條河流下游的五個縣、市,她都去了。還有到省外的江西、廣東、廣西、四川、河北、河南、北京、安徽、浙江、山東等地尋找失蹤丈夫。

丁科長頹廢地看著外邊玉蘭花下的世界,那些高高枝頭上開了一茬又一茬的花朵,不時在微風中掉落。丁科長似乎還沒有從上午的陰影里走出來,他說過,這人世間,很多的苦難,不是不找自來,都是自找自受的。這是他的經驗總結。丁科長意味深長地說:“三十四年了,我歷經了這里的一切,小陳,你也將重復一次,這兒,什么滋味都會有。”

“傻瓜,發什么人生感慨呀?不要把陳科長教壞了?!鳖I導出現了。

“傻瓜,上午哪兒去了?躲起來了,領導要率先垂范!上午,這兒可熱鬧了。開會?關鍵時刻跑去開會,哈哈!小陳,給領導沏茶,領導沒照顧好,別想進步,我就吃了這個虧。”

“接待工作真的要分開了,上頭正在劃路線圖。”

“傻瓜,我快退休了,才來這一套,喊多少年了。沒用,你要分,人家才不分吶,不聽你這一套。羅美芳會吃你這一套嗎?天天跑到這兒來鬧,你拿她有辦法嗎?”

“我們也被纏住這么多年了,人家確實困難,下半年,丁大科長給爭取點救濟補助?!?/p>

“領導指示,我照辦。這話又說回來,羅美芳也不算是胡攪蠻纏?!?/p>

我翻開丁科長移交給我的檔案,找到了一大盒子的羅美芳材料,丁科長認真,一疊疊卷宗裝訂得整整齊齊,其中有公安部門無數次調查記錄和答復。羅美芳的老公叫丁少康,是一家鄉鎮電站職工,1996年8月13日,到鄉里趕集,中午,和幾位好友在酒館里午餐,喝了不少啤酒。后來,一伙人又騎著摩托車,到了丁家村一同學家繼續喝,喝當地的土燒酒,喝到夜里10點,都醉了,同學安排在村衛生所的朋友那兒住下,三個人住一床。第二天,他們醒來時,發現丁少康不在了,只留下一只鞋子。誰也不知道,人到底去哪了?羅美芳以為老公在電廠上班,幾位朋友以為他回家了。三天后,才發現是他失蹤了。發動了全村子的人到丁家村找,山上、河里都翻遍了,就找不到人,這位身高1.75米的大個子,從此杳無音訊。羅美芳帶著孩子,全國各地、滿世界找,到處找就是找不出來。

“羅美芳找得好辛苦,他孩子可能將來還得找。”他們在外邊談論著。“沒辦法,這是無解的東西,越是時間久遠,越是無解。當時辦案的一位老民警,也已經走掉了。”

就像是書本一樣,一頁一頁翻過去。翻過去,就翻過去了。你若不翻過去,或者把它重新翻回過來。你就如鉆進一張網里,找不著出口。丁科長曾經拿著書本比擬給羅美芳,可是,羅美芳就是翻不過去。

“不要小看羅美芳,她有本事在京城的一座大橋下生火煮飯,居然度過了一整個嚴冬。她在玩弄我們,弄得我們滿京城找?!?/p>

“你不是說,羅美芳年輕時挺有風韻的嘛……”

“傻瓜,北方的風一吹,我耳朵就掉下來。”

“羅美芳用廣告布圍成一個小屋,橋孔當天花板,秸稈當床鋪。她在那兒生火煮飯,安居樂業呀!到哪,羅美芳就找到一個橋洞安身。找洞,這就是羅美芳的生存法則。也不知有多少橋孔一起受冤,被燒成了一個個黑洞。傻鳥!”

我給翠縣打了電話。

“陳科長,事情是這樣的。她是通過公開考試錄用為初中物理教師,難道你沒看出來,她腦袋有問題,時?;秀保膫€家長會放心把孩子交給她?哪個學校也不敢要她,所以,就擱住了,暫時不安排工作。有空下來指導呀,下來走走,才接地氣,我們找個地方喝兩杯,這天,熱得……”

正說著。黃紅霞來了,她趴在窗外:“幫我問了嗎?我過來的路費都沒著落了。我到底還得跑多少趟呢?”她把畢業證書從玻璃窗口遞了進來。

“你體檢了嗎?”

“過了,我身體挺好的?!彼肓讼耄种貜土艘淮危骸斑^了?!?/p>

“他們理當給安排工作?!?/p>

“可是人家就是不安排。”她突然笑了起來。

我給她倒了一杯水。

“你這水會害人的,我不能喝。”

“這樣吧,你先回去,養養身體?!?/p>

“這事沒解決,我睡不著。我心神不定呀,這些年,我書白讀了。教育局那個人,他帶我到江濱,摸了我,他長得好,你說,我是不是應該跟他結婚?我想,我也該要成家了,不能老是讓父親養著,我閑住,讓父親養著,怪不好意思的?!?/p>

“是該成家了。”

“他摸了我,他對我挺好的?!?/p>

“他叫什么名字?”

“他沒告訴我,他對我挺好的,長得也好,你幫幫忙,讓我們結婚吧?!?/p>

“在哪個江濱路?”

“就我們縣里呀,他帶我到了江濱路,那兒迎春花叢里?!彼行┖?,低頭看著那本翻開的畢業證書?!捌鋵?,我來自另一個地方,但我忘了那地方在哪?!薄昂髞?,我就找不到他了,那么好的人,我真的喜歡她。”她又害羞了。

“你多在家里休息,把身體養好了,教育局那邊就給安排工作了。你別到處跑。”

“家里的水有毒呀,我不能喝多,喝多,就中毒了。大學幾年,不喝家里的水,我身體好好的?!?/p>

“又一個羅美芳出世了。”丁科長大聲發話。

“什么美芳,我不認識呀?!秉S紅霞一臉認真。

“你當然不認識。”

“丁科長,你說,我該怎么辦呀?”

“只能涼拌,還能怎么辦。不要讓你那個什么挺好的男人摸。知道嗎?他白摸?!?/p>

“丁科長在說玩笑話。”黃美霞欣喜中夾持著幾分害羞。

她收了笑容,開始賭氣了:“不解決,我今天,就留在這兒了。”

“這是公共場所,不是私人的家,你得回去?!?/p>

“你們已經騙我好幾回了?!秉S美霞倒是聽話,走出了接待室。她坐在玉蘭樹下,遠遠地看著我們。她沒有想回去。

“無法無天啦!欺負一個明顯有病的弱女子。丁科長,你得督辦此事!”

“這不是我們管轄范圍,年輕人,在這兒,復雜的事情多著呢,別太認真。”丁科長使了使有些詭異的眼神。

羅美芳又出現了,他們母子倆又將鍋灶搭在了接待室門口,黃紅霞站在旁邊看。而這些事,公安也不管的,他們認為,這些行為,并沒有觸犯到法律。我們既然把門關了,下班了,那門外的事,也管不了。而這一切,不是我想看到的,這是在自家門口出丑,我感到實在無奈。

“你和羅美芳到省里,上北京去了?”

“是的?!?/p>

“你既然到了北京,還來這兒干啥?”

“事情沒解決,當然得來?!?/p>

“去北京,都住哪兒?是不是跟羅美芳傻兒子住到一起了?!?/p>

“有地方住,但我不能告訴你。”黃紅霞臉上泛起紅光。

“你看看,羅美芳把她給帶壞了。”丁科長朝著我發話。

“你不要跟羅美芳混在一起,我就幫你解決?!?/p>

“什么呀,兩碼事,不能放在一起談。”黃紅霞的聲音黏黏地,頭頂上的電風扇將她的劉海吹起。

“陳科長,你再跟她聊聊,一個弱女子,她哪兒都別亂跑了,會被人壞人欺負的?!薄吧跌B,催什么催呀?把職務讓給我,老是讓咱老人家替會!”丁科長夾著那本用了N年的過塑筆記本,匆忙奔向市政府大樓會議室。

“你們不解決,我睡不好。你沒看到,我累得沒一點兒精神嗎?”黃紅霞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丁科長,看著他往玉蘭樹下走去,穿過馬路,穿過這個城市無處不在的一個個花壇。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上的風扇,她長長的劉海被吹開,露出干凈細膩的額頭:“我腦袋里,就那樣轉來轉去的。我們住在一家小房屋里,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我聽羅阿姨的,我們洗澡,怪不好意思的。我夢見回到了一片甘蔗地,我與那個人在地里,我耳邊,是河流的聲音,嘩啦啦地,你說,是不是,有點不好意思??墒?,我與阿姨他們在一起,我沒跟那個人在一起?!?/p>

“你是說甘蔗地嗎?與哪個在甘蔗地?”

“這個不能說,怪不好意思的。”

“甘蔗地旁邊有一座房子,房子里掛著許多麻布袋,我想起來了,可以裝人的麻布袋。大老遠的有一條河流。好像有那么一處地方。”

去年初冬,我剛調到這兒時,那個地方的派出所所長捎來一小箱子甘蔗,說是推銷當地特產。丁科長將其去皮,切成一小粒一小粒的,那雪亮的顆粒,盛在盤子里,似果糖,領導下來,他就切一小盤,丁科長就這樣孝敬自己的領導。孝敬,是丁科長說的,他示范給我看。當時,我信以為真,市里也許就是這樣的人事規矩,我得處處小心,后來知道,這是丁科長拿領導開心,但“孝敬”也是認真地。那個派出所,每年雪蔗成熟時都帶一小箱子來,丁科長惦念著,領導批評他,這是受賄。大家一起吃,集體受賄呀,哈哈。丁科長從來都是快樂地。

“哦,你父親做什么的?你們那兒有甘蔗地嗎?”

“沒做什么,他能做什么呢,種地呀。但有人說,他不是我親生父親,這怎么可能呢?我們那兒,沒種甘蔗。這些年,我找不到工作,我腦袋里就長出了一大片甘蔗,那長長的葉子像刀子在刮人家。你不知道,這有多痛苦。也看了醫生,可是,好不了,那甘蔗一直在長?!?/p>

“那裝人的麻布袋?”

“是呀,它老是在我的眼前晃?!?/p>

“裝的是什么人?”

“那我不知道,它就在晃。我害怕呀。”

“你喜歡上羅美芳的兒子了?!?/p>

“談不上喜歡,但總要嫁人,是不是?我畢業好幾年了,沒有工作,談不上戀愛的。這不,考上了工作,你們卻不安排。我是女人,女人就得嫁人。你說,是不是?這工作到底安排不安排?”

“我認為,得安排。再等等,會解決的?!边@我心中有數,翠縣必須拿出一個折中方案,妥善解決。

“我就擔心你們會騙人家?!?/p>

“不會的?!蔽彝低档?,用手機拍下了黃紅霞。那片甘蔗地,是否是同一片甘蔗地呢?

羅美芳是從市公安局那邊過來的,玉蘭樹下,黃紅霞牽著羅美芳的手,她們回去了,她們到底會去哪?我也不知道,羅美芳的傻兒子背著鍋,緊隨其后。她們那么親密,丁科長若見了這一幕,他會急得跳腳,因為羅美芳經驗豐富,到外地上訪,后續的麻煩活,是丁科長的。

當地向我們匯報,前些天,羅美芳和兒子,還有黃紅霞也到省里去了。我猜得到,這是羅美芳把她帶去的。以老帶新,一旦他們以為情投意合了,他們就會結伴支招。

他們若真的結婚了,黃紅霞可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看到她們的親密,我有些不自在了呢。

“怎么可能?癡人說夢。黃紅霞與羅美芳來身一東一西兩個不同的縣,相隔數百里,是到我們這兒相互認識的,羅美芳剛剛把她帶給壞了?!?/p>

“通過翠縣了解,黃紅霞確實是拐賣來的,來自另一個縣,但不是羅美芳那兒的,沒有什么甘蔗地。翠縣有初步安排,讓黃紅霞到學校圖書館工作,不負責教學。”

正說著,電話來了,羅美芳仨人又到了省里。派出所那邊也來電話了,通過微信發過去的黃紅霞照片,村干部確認,一定是他那邊的人,她與一個姐姐長得一個模子似的。但那邊確定,黃紅霞是在四歲時,由其父母親把她送給外縣一戶人家,但不是翠縣。

下班前,派出所所長趕到了,精瘦的家伙,眉毛有一個道疤痕,說是在部隊訓練時受傷的,他是自羅美芳丈夫案發后的第七任派出所所長了,立秋的日子,天氣酷熱,所長全身是汗。

我給黃紅霞打了電話,始終沒接。給她發了短信,我讓她回來,縣里給安排工作了。黃紅霞來了電話,聲音似乎少了些許黏糊:“這回,可不能騙我呀?!?/p>

“縣里答復了,你馬上回來,先到我們信訪局來,我們帶你落實上班事宜。”

翠縣公安局也來了。通過約談黃紅霞父親,確認黃紅霞是四歲時被拐賣來的。

羅美芳陪著黃紅霞出現在下午上班時。

我把黃紅霞約到了一旁:“縣領導對你的工作非常重視,給解決了,你可以到教育局辦理報到手續了?!?/p>

“感謝您呀,陳科長,我要怎么感謝您呢?”

“你看到了嗎?公安局的人也來,你小時候可能有在另一個家里呆過,你仔細想想,腦袋里的那片甘蔗地,是否你有經歷過那樣的一片甘蔗地?!?/p>

“陳科長,你瞎說,怎么可能呢?那甘蔗在我的心里,世間哪有那樣的一片甘蔗地?!?/p>

“你仔細想想,小時候?!?/p>

“小時候,就是念書,考試,上大學,結果,你們不給安排工作?!?/p>

“好的。你先回去,別到處亂跑了,安心工作?!?/p>

“謝謝,我真的得感謝您??墒沁@些天,我去了那么多地方,經歷了那多事,我人生都給改變了。”

“沒有改變,你回去,專心好好工作就是了,不要想太多。”

“真的,這人生到底怎么了?我也想不明白呀。”

“想那么多為啥呢?好好工作就是了?!蔽遗牧伺南曼S紅霞細嫩消瘦的肩膀。

黃紅霞好似陷入了無限痛苦,她呆呆地,看著羅美芳。羅美芳沒有回應她。

“好事呀,問題解決了。坐公安局的車回去,好好工作?!倍】崎L攏了一下黃紅霞的背,她確實是一個長得不錯的姑娘,連我們都想禮貌性地碰她一下。

黃紅霞含著淚眼,跟公安局的車回去了。羅美芳和她兒子,也被派出所所長帶了回去。

公安部門安排了黃紅霞姐妹相見,回到了老家旁邊的那塊甘蔗地。黃紅霞的記憶被打開,她有過一個瞬間,天蒙蒙亮,有月光,看到了父親與另一個人將裝有尸體的麻袋埋到了甘蔗地里。公安將那片近一畝的甘蔗地鏟開,經DNA鑒定,系羅美芳丈夫。腳上只穿著一只鞋子,那尸骨邊上一串鎖匙,依然可以打開羅美芳一間屋子的門。

黃紅霞母親早已去世,父親是在三年前,因與其在廈門打工的兒子吵架時,跳海自殺。

派出所所長特意來到我們辦公室,講述案情:根據調查、走訪,綜合分析,猜想,那時甘蔗地里老鼠多,大家在夜里牽電線電老鼠。當天,羅美芳丈夫醉后住的衛生所就在那片甘蔗地附近,也許是半夜里起床,到甘蔗地解手被電。黃紅霞父親怕承擔責任,偷偷把他埋了,然后把甘蔗種回去,一切無人知曉,至今那塊地還生長著甘蔗,二十年來,沒有改變。但他發現女兒知道此事,擔心孩子說漏嘴,把她送給了遠方的親戚,那親戚在孩子的哭鬧折騰中,將其拐賣了。黃紅霞父親生前,只要家里有點小事沖突,就莫名其妙,大發脾氣,揚言要自殺;而他在村里為人卻十分誠懇,公認的好人。也許黃紅霞小時候受那一幕刺激,在天氣惡劣,身體虛弱時,就精神不在狀態,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羅美芳在另一個村莊,生前,黃紅霞父親與羅美芳的丈夫沒有過認識來往,不太可能存在謀殺。黃紅霞記憶中還有一個人是誰?是其母親,還是另有他人?一切死無對證。對于公安的分析,羅美芳不認可,她以為自己的丈夫是被人謀害的,那尸骨還是由公安局替保管著。羅美芳不想拿回安葬,她認為,這樣的結果,無法入土為安。羅美芳上訪的腳步沒有停歇,我們都找不到妥善解決的辦法,也幫她找了心理醫生。這正如,丁科長所說,一紙書頁,羅美芳翻不過去,誰也沒辦法。我們也了解到,羅美芳夫妻感情是不是愛得無限之深?好像也沒有。

黃紅霞因時常病發,學校只能給她發工資,無法安排工作,偶爾,她會找教育局領導,反映反映情況,但至此,沒有再到我們這兒來了。丁科長說,確實有點想念她了,其實,我也是這樣感覺的。不少問題經過我們的督辦努力,得到解決,過后,我們與他們再也沒有見到面的。“解決了就好?!痹诮哟野察o無事時,丁科長時常重復這句話。

經歷種種,我感覺壓力很大,準備向組織申請,調離工作。丁科長認為,我這是在癡人做夢,因為年輕時,他也無數次申請過,組織都沒給予批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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