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寨主的吊腳樓

鄭建強

銀水侗寨是廣西最具特色的少數民族村寨，位于龍勝縣城西的勒黃小三峽之中。早在唐宋年間，侗人吳氏家族遷徙到這塊風水寶地，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銀水侗寨的寨主已沿襲到第101代，這也是整個侗鄉目前唯一的、有據可考的世襲寨主。第101代寨主名字叫吳金敏，廣西壯族自治區政協委員，自治區著名的民間藝術家，侗族大歌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曾接受過中央電視臺《文化視點》欄目專訪，他的經歷很坎坷，其愛情具有傳奇色彩。到廣西不聽一場侗族大歌，不聽一聽吳寨主講述他動人的愛情故事，實在是一種遺憾。

我們沿崎嶇陡峭的山間小路，向銀水侗寨進發。一路上傾聽著啾啾鳥鳴，談笑之中并不感到勞頓，到達銀水侗寨的寨門已是中午時分。抬頭仰望，眼前的山巒連綿起伏，霧靄繚繞，空氣清新，沁人心脾。去侗寨的戲院還需走一條羊腸小路，小路在前方蜿蜒伸展，消失于密林之中。也許是下雨的緣故，小路的石板是濕濕的、亮亮的。山間的溪水銀鏈般奔騰而下，發出轟鳴的聲響，激活了整個山谷。透過溪水拍石的響動，隱約地聽見了縹緲的歌聲，直覺告訴我，銀水侗寨的戲院就在眼前。

戲院建在山腰間的一塊平地上，百十平米大小。露天的舞臺背靠青山，山上幾幢吊腳樓依稀可見。舞臺的右側是山坡，左側是小賣店和只有幾張桌子的簡易飯堂，對面則是有篷的觀眾看臺，看臺上由低至高安置了七排長條木凳。整個戲院沒有華麗的裝飾，沒有現代化的燈光音響，簡陋中透著自然，古樸中透著清新。我們到時演出已經開始，十位身穿侗族服裝的少女正在演唱侗族大歌《蟬之音》，那歌聲悠遠綿長，此起彼伏，每一個音符都在撥動著你的心弦，你的思緒會不自覺地伴著歌聲回蕩在青山綠水之間。

踏著侗族大歌的余音，吳寨主手持話筒，以主持人的身份閃亮登場。他長方臉，小眼睛，個不高，瘦身材，藕荷色的纏頭，藕荷色的對襟小褂，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他的裝束和神態透出中年人特有的成熟之美。他詼諧幽默的語言很有感染力，臺下不時發出笑聲和掌聲。當他講起他凄婉的愛情故事時，場下鴉雀無聲。

吳金敏1955年生人，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幸福童年，曾作為貴州省少年歌唱團的成員到越南演出，受到胡志明主席的親切接見。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吳金敏的幸福生活，父親因承襲寨主頭銜而被批斗，寨主的兒子自然也跟著借光，過著受人歧視的生活。十六歲那年也就是1971年，吳金敏離別戀人，離開龍勝，開始了十年的漂泊生活。戀人是同族楊家寨頭人的女兒，兩人是小學和中學同學，一起加入省少年歌唱團，經常同臺演出。日久天長，兩人萌發了純真的愛情，相同的命運更使兩人的感情與日俱增。離別的那天，兩人篤定終身，戀人從白潤的手腕上取下一只手鐲，作為定情的信物送給吳金敏。他帶著戀人的牽掛，發誓要混出個樣子來，要成就一番事業，從此走南闖北，浪跡天涯。然而，天不遂人愿，吳金敏在外面打拼得很不順利。他先后到過廣州、福州、杭州、上海、鄭州、北京等地，什么活都干過，什么苦都吃過，就是沒有看到成功的希望。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感到這個樣子無顏見江東父老，便有意斷絕了與家人的聯系。

戀人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傾慕她的小伙不計其數，提親的媒人踏破了楊家門檻，而她不為所動，堅信吳金敏一定會回來，一定會牽著她的手與她一同走進婚姻的殿堂。她像過了門的兒媳婦那樣住在吳家，幫助吳金敏的母親操持家務，替吳金敏盡著孝心。盼星星，盼月亮，轉眼六七年過去了，仍然沒有戀人的音信。吳金敏的父母心地善良，兒子無情無義，總不能讓人姑娘家無望地等待下去吧。他們多次勸說她不要再等那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了，早點找一個如意郎君。吳金敏離家的第十年春天，在吳家苦等了多年的戀人含淚出嫁。

三個月后，身心疲憊的吳金敏回到家鄉。他父親又氣又恨，將他暴打了一頓。吳家對楊家十分愧疚，老人知道要有大麻煩了。果然，楊家對吳家產生了極大的誤會，認為吳金敏壓根就不想娶楊家的女兒，吳家是在拿楊家開涮，讓楊家丟盡了臉面，按照侗家風俗這是無法忍受的，吳楊兩個家族的械斗一觸即發。這局面是吳金敏萬萬沒有料到的，他真想一死了之。雖然吳金敏的忘恩負義使戀人非常傷心，但她還是顧全大局，背著家人與吳金敏會面，商量解決的辦法。昔日的戀人相見，只能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吳金敏此時認識到自己的“罪孽”是多么深重，對戀人是多么無情無義，給吳楊兩家帶來多么大的麻煩，他痛苦到了極點。在阿嬌的里外串聯下，吳楊兩家經過磋商，終于達成共識，吳金敏娶戀人的三妹為妻，這才化解了兩家的恩怨。婚后的吳金敏心灰意懶，借酒澆愁，他知道青春的美好不會重來，失去的愛情成了他永遠的痛，只想在悔恨中了此殘生。

戀人看到吳金敏這么頹廢，很難過，也很不忍心。她多次通過妹妹捎話，鼓勵他振作起來，挺起男子漢的胸膛，做生活的強者。善良寬厚的妻子成了兩人的“傳聲筒”，當吳金敏自暴自棄時，妻子總是講，我姐姐說你要怎樣怎樣。久而久之，吳金敏的上進心被激活，意識到了自己的使命，重新振作了起來，毅然擔負起銀水侗寨寨主的職責。吳金敏一方面為鄉親們謀求致富門路，一方面開始發奮讀書。他靠自學考上了廣西大學的民俗學研究生，成為龍勝侗族學歷最高的人。

二十多年來，吳金敏走遍了龍勝的山山水水，收集整理許多侗家流傳下來的經典唱段，同時自己也創作一些反映侗族生活的歌曲。吳金敏在銀水侗寨建起戲院，戲院的名氣越來越大，慕名而來的游客絡繹不絕。大凡到龍勝的人都要到銀水侗寨的戲院，聽一聽侗族大歌，戲院既成為了傳承侗家文明的載體，也成為了銀水侗寨致富的重要平臺。現在，吳金敏成了侗家山寨的代言人，成了傳播侗族文化的使者。他曾應邀到荷蘭、比利時、新加坡等國演出，受到熱烈歡迎。吳金敏成功了，他走出了人生的低谷，重新找回了自信，這一切的一切，都與戀人的鼓勵有關。阿嬌在深山家中的吊腳樓里，靜靜遙望著他，默默地祝福著他。

不幸的災難發生在1996年一個夏天的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沖塌了戀人一家居住的吊腳樓，戀人和她的一雙兒女全部遇難。噩耗傳來，吳金敏痛不欲生，大病一場，他流著眼淚寫了一首情歌——《我的吊腳樓》，表達對戀人無盡的思念。

在銀水侗寨每天開場的戲院里，吳寨主都要情不自禁地向觀眾講述他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都要唱起《我的吊腳樓》這首歌。每次講述，每次演唱，他都是那么投入，那么動情。一個故事，一首歌曲，只有用心去講述，用心去歌唱，才能感動別人，形成共鳴。沒有了感動，人就會變得麻木不仁，就會失去人生的情調和對真善美的向往。

盡管我到了不會被輕易感動的年齡，吳寨主的愛情故事還是剖開了我歲月的老繭，撥動了我的心弦……

感謝吳寨主和他的愛情故事，讓我品味到愛的美好、愛的偉大。我相信，再過若干年，吳寨主的生平會變成銀水侗寨的傳奇。

百年之后，一定會有一位侗家歌手在銀水侗寨的舞臺上，向觀眾講述他們第101位寨主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