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慢慢落下（組詩）

趙亞東

真 相

洗耳泉中

一團無人認領(lǐng)的白霧

緩緩升起在水中

我這一生，最大的過錯

就是聽到的太多

但是在太行山中

卻什么也聽不見

在這深幽的泉水里

我凝視過的那些面孔

重又浮現(xiàn)……

在這水聲中，人間沉默

我和我

其實從未遇見

火與鐵

在又深又冷的石頭里

那些鐵，是怎樣發(fā)出呼嘯聲

一個從不會低頭的人

即使身在太行山中

也不在乎，自己與人世的隔膜

越來越深。

當我看見那些鐵

從億萬年的擠壓中

噴薄而出……

我終于明白了

為什么，有些人對我恨之入骨

我的后半生

都將在石頭里取火

在絕望中

……打鐵

那些鹽

這里的草木

我一棵也不認識

這里的鹽，都緊閉著眼睛

我對人世的全部忠貞

還沒有一粒鹽的分量。

它們來自大地深處

而我始終漂浮在半空

再深的懺悔，也在劫難逃

那些鹽，就像我傷過的人心

永遠都不會融化……

雨還在慢慢落下

有兩個人

在一間低矮的亭子里

他們的低語聲

和午后的細雨

交織在一起……

走在雨中的人，悄無聲息

他手中的鹽

發(fā)出淡藍色的光

除了我

沒有人再為什么而恐懼

雨還在慢慢落下

連同那一絲微弱的光芒

歸 還

其實，我一直對生活

所知甚少。還不如一粒鹽

懂得所謂的世道人心

我的牙齒紛紛脫落

最頑劣的一顆，也在漸漸腐爛

我深知自己從未學會咀嚼

這些年，我急匆匆吞下的

糧食、北風，和人世的雨雪

正在發(fā)出轟鳴……

我更深知：我在人世

僥幸得到的一切

……都將悉數(shù)歸還

鹽

一扇門緩緩地關(guān)閉

門閂插緊，生銹的鎖頭

咔嚓一聲

鑰匙早已經(jīng)腐爛

我什么都不擔心

一切美，罪責和言辭

甚至我的呼吸也將被替代

我早已回到時間的深處

手捧一粒鹽……

它正把我照耀

致 歉

我不能帶給它任何好消息

在這個冬天，我也是身臨絕壁的人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懸崖上的柏樹，又死了一回

我聽見，死神……

寂靜的腳步蹍過晨霧中的祈禱

在這山谷間

對不起！我不能讓你起死回生

我也不能跟你再多說一句

有關(guān)這人世，有關(guān)這虛無……

最 后

我把一個人，和他漫長的一生

交還給了風

空蕩蕩的柿子樹

被時間，掏得更空……

那正在墜落的

被遺忘的一棵，活著時

就已腐爛

就像一盞被掐滅的燈火

只在最后一刻

忽地亮了一下……

從前下雪的時候

從前下雪的時候

我都是一個人

屋子里，爐火噼啪作響

大雪擋住了更遠的世界

那時，我習慣于庸常的事物

更不知雪為何物。

直到很多年以后

雪還是雪，而我已經(jīng)

成為另外的人

稻田里

在一粒稻米中辨別群山的影子

江河在其中流淌

我刻畫一粒米的靈魂

不是用刀斧

收割的人們坐在黃昏的田埂上

我在一粒稻米中藏身

當我終于可以松開自己握緊的拳頭

我看見被遺落在田野上的鐮刀

收斂了自己的鋒芒

我看見干枯的水渠

終于瘦成了一道閃電。

搬 動

瘦瘦的一條小河流

七拐八拐

越曲折就越有味道

什么也抵不過一陣風的力量

它在搬動河流的時候

也搬動著村莊和人心

那個怕風的人

剛好把自己吹滅

俗 世

我已經(jīng)習慣于它的庸常

下午三點鐘打開窗子

看對面店鋪里的女人

她攤開雪白的面團

嘴里絮叨著，罵她無用的男人

有時我也會坐在窗前喝茶

呆呆地望著

撿垃圾的老人踏過青石臺階

他嘴角抽搐著

一只袖子空蕩蕩的

有人喊著我的乳名

但是我必須沉默

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

把自己從生活的這盤石磨里

用力地，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