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細數十年事
范成大
細數十年事,十處過中秋。今年新夢,忽到黃鶴舊山頭。老子個中不淺,此會天教重見,今古一南樓。星漢淡無色,玉鏡獨空浮。
斂秦煙,收楚霧,熨江流。關河離合,南北依舊照清愁。想見姮娥冷眼,應笑歸來霜鬢,空敝黑貂裘。釃酒問蟾兔,肯去伴滄洲?
【賞析】
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年)秋,范成大因病卸任四川制置使之職,乘船東歸,路過鄂州(今湖北武昌),應邀出席知州劉邦翰在黃鶴樓設的賞月宴,席間賦此詞。詞中借中秋賞月發端,感慨自己多年來游宦風塵,漂泊無定。進而想到如今老病纏身,渴望退居山林,安度人生。
詞云:“細數十年事,十處過中秋。”其實他是“十二年間十處見中秋”,在《吳船錄》中他確是“細數”過中秋的十處地點。想起以往“十處過中秋”情景,就為此夕提供了一個對比的對象。此夕如何?“今年新夢,忽到黃鶴舊山頭。”“新夢”,未曾料到,下以“忽到”照應,并傳達了驚喜之情。“黃鶴舊山頭”指黃鶴山,傳說仙人王子安曾乘黃鶴過此,故名。中間嵌一個“舊”字,似有這樣意味:昔人已乘黃鶴去,此日他來仙地游。然則他也是仙矣,他之“新夢”“忽到”,不也像乘黃鶴飄然而來嗎?同時他寫的《鄂州南樓》詩道:“誰將玉笛弄中秋?黃鶴飛來識舊游。”也有此意味。“老子個中不淺,此會天教重見,今古一南樓。”此地不僅是仙地,還留有歷史遺跡。東晉庾亮鎮守武昌時,曾在秋夜登上此處的南樓,與僚屬吟詠談笑,高興地說:“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世說新語·容止》)顯然這里以庚亮作比,又是重演九百年前的南樓會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后人登臨前人的舊地,除歷史滄桑感外還會由仰慕而生出自豪感,古人做到的事我也做到了,何況詞人此時地位亦與庾亮不相上下。所以他也說:“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星漢淡無色,玉鏡獨空浮。”因為“天無纖云”,月明星稀,更顯出那輪明月(玉鏡)的明亮,它的亮色掩住了一切背景,使得它就像懸浮于天際一樣。這兩句是對月色的描寫,不僅寫出了“月色甚奇”,同時也寫出了自己的怡情。“玉鏡獨空浮”,他的神思全然貫注到這輪明月上了。“獨”,既表示了月在天際的存在,也表示了月在他心中的存在,他也要跟月一道“浮”了。大凡如此月夜,人們憑高望月,總會生出超凡脫俗之感,何況在這仙跡勝地呢?寫到這里,可以回答“今夕如何”,真是平生少遇啊!
下闋仍寫月色。“斂秦煙,收楚霧,熨江流。”視野更開闊了。“秦”,泛指江北以外的地方,“楚”,指江漢一帶。江北江南,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月下的江流就像一匹熨平的白練,這景象又是多么柔美。“熨”字用得神奇,又十分生動,使人想起那種平滑之狀,與蘇軾“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的比喻有異曲同工之妙。正當他神思飆舉、游思漫疏之際,忽然清醒過來,面對現實:“關河離合,南北依舊照清愁。”“離合”,這里用作偏義復詞,意分裂。眼下情況仍然是:山河分裂,月光仿佛籠罩著無邊的“清愁”。這“清愁”,既可以看作是詞人的,也可以看作是當夜南北許多像詞人這樣滿懷憂國之情望月的人的。這兩句是情緒的陡轉,但也是有來路的。前面的“秦煙”“楚霧”已暗示詞人在放眼南北兩方,就有可能產生河山之異的感觸;起拍的“細數十年事”也有這樣的內蘊,“十處過中秋”就有一處是在使金途中于睢陽過的,自在此時聯想之中。注意句中的“依舊”,可指靖康之后,也可指自使金以后的八年。下面又聯想到自己的身世:“想見姮娥冷眼,應笑歸來霜鬢,空敝黑貂裘。”“姮娥”,即嫦娥。“空敝黑貂裘”,用蘇秦事。蘇秦游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戰國策·秦策》)形容奔走不止,窮困潦倒。
詞人此時五十二歲,想起十多年間遷徙不定,“不勝漂泊之嘆”(《吳船錄》)。“歸來”,指此次東歸。這里借嫦娥嘲笑,抒發了自己華發已生而功業無就的感慨,也流露出詞人倦于風塵游宦的心境。“釃酒問蟾兔,肯去伴滄洲?”“蟾兔”指月亮。“滄洲”,退隱之地,此指故鄉。《吳船錄》謂:“余以病丐骸骨,儻恩旨垂允,自此歸田園,帶月荷鋤,得遂此生矣。”此次東歸他是打算退休的。
這首詞的下闋表現了詞人對國家分裂的哀怒,對歲月虛度的惋惜。統觀全詞,主要還是抒寫詞人自己賞月時的淋漓興致和暫釋官務的快慰。所以以“十處過中秋”起筆,又從神話、歷史故事中生發出豐富的想象,神氣超然,心胸開闊,以致萬里歸來的疲乏也未影響他的情致。這首詞的意境是豪放、闊大的,風格飄逸瀟灑,語言流暢自如,可以看出詞人受到蘇軾那首中秋同調詞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