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那個人，那條路

李宏俊

那是一個距省城400公里的地級市，那是一個距市區300公里的縣城，那是一個距縣城60公里的山村，從那里，坐汽車到縣城要3個小時，到市區要7個小時，到省城要整整一天，可是那里，山是綠的，水是清的，蔬菜是有機的，動物是放養的，可是同樣，人是貧窮的，只因為，那里沒有鐵路，不通高速，甚至連二級公路都沒有;那里的小孩上學必須住校，那里的老人突發疾病沒辦法按時送醫，那里沒有外人愿意來，只因為，那里的交通實在讓人咋舌。

而他，那位獨居山上的老人，從小，我只看到過他用手勢加上不太清楚的聲音與村里人交流，一直以來從未有過交集，可是在我考上縣里高中的時候，他突然跑到我家門口，當著我父親的面把50塊錢塞在我的手里，哆嗦著說了四個字：好好讀書……父親告訴我，他以前會說話，當過兵，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當兵回來以后自己搬到山上去住，一住就是幾十年。在我們小孩子的意識里，大家對他都是能遠離便從不靠近，因為老人說，無論誰上他居住的山，都會被打一頓，他曾經在村主任帶著村里人砍樹的時候把村主任打到肋骨骨折，也在其他村民砍樹的時候被他放狗，可是沒人和他計較，也不要求賠償，因為他是所有人眼里的“神經病”。我從未接觸過他，卻一直覺得他不傻更不瘋，只是他想做的事情與別人有些背道而馳，沒有人理解。雖然覺得他不是壞人，卻還是被他給錢的行為嚇到，父親說：“也許他只是想讓你替他完成它未完成的夢想，他曾經讀書很厲害……”之后的每一年假期回家，他都會把50塊錢送到我手里，有時候是零的，有時候是整的，每次來都只是笑笑，不說話就走。家里人邀他吃飯他也不留，擺擺手便走。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父親說：“家里慶祝一下吧，畢竟這個村子很多年也出不了一個大學生?！蔽乙粋€人跑到山上，打算邀那位大爹下山吃飯，可是沒找到人，但被山上的植被給驚到了，高大的思茅松，松葉落得厚厚的一大層，連那些灌木叢也是茂密得看不到路，樹葉茂密得遮掉大部分光線，忽然就想到一個詞：遮天蔽日。很多年了，村里的松樹基本被砍光，之后山上再被種上桉樹，那種嚴重破壞土壤酸堿性，影響其他植物生長的惡性植物，長得賊快，長大再伐伐了再長，周而復始，未曾停歇。桉樹林里長的菌類不能吃，所以家里好像很多年都沒有新鮮菌類的蹤跡。而這片山林，完全就是菌類生長的圣土啊。雖然沒找到他，下午他還是出現在我家里，提著各種新鮮的蘑菇，站在門口傻傻地笑，我趕緊請他進門，把大學錄取通知書拿出來給他看，他在身上擦擦手后雙手接過，指著“交通”兩個字看向我，我連忙解釋說：“嗯，是個鐵路院校，以后可能會在鐵路上工作。”他抖著手，再次傻傻地笑，這是我第二次聽到他說話，他說：“大學，好，火車，好……”那也是他第一次在我們家吃飯，坐在破舊的老板凳上動也不動，也不夾菜，只是不停地往嘴里扒米飯，我給他夾了他采來的蘑菇，他當時就愣住了，也許沒有親人的日子太久了吧，他一個人守著山林那么久，也很委屈吧。臨走前，他又往我手里塞了兩百塊錢，還是整的。無論我怎么推辭他也不愿收回去，并且很神秘地指指那些沒做成菜的蘑菇，他想告訴我，是賣蘑菇掙的錢。

之后的每個假期，只要我回家，都會把他接到家里吃頓飯，給他買當地的特產、小吃或者酒，每次他都推辭，擺手表示不要，而他，每次都給我錢，有時候五十，有時候一二百，七八年，一直如此。某一次和他說話，準確地說是我在說，他在聽，偶爾看看我，笑笑。說起坐火車上大學的經歷，他忽然轉頭看向我，繼而喃喃地說“火車，火車”。我想，關于火車，他應該有什么特別的經歷。

大學畢業后直接參加工作，在鐵路工作，很想好好聽聽他的故事，可是回家的機會越來越少，直到聽到家鄉修鐵路的方案被確定下來的消息，我請了幾天假趕回家，家里人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修鐵路要從大山里修隧道，父親說，山上的那一位，他護著他的山和樹，看得甚至比他的生命還重要。村主任怕談不攏，想讓父親出面，我說：“讓我跟他談吧?！币廊皇俏壹业睦习宓?，依然是我們兩個人，我不敢直接說，怕他生氣，那畢竟是他住了幾十年也保護了幾十年的地方，想想便繞著彎說：“大爹，我們縣城要修鐵路了，要從大山里修隧道，還要從村里過，受影響的地按面積給錢?！彼麤]看我，扯著衣角目光呆滯，慢慢地說：“我不要錢。”在我正考慮如何組織語言才能顯得不那么刻意直白的時候，他繼續說：“我是鐵道兵，我不要錢，我要路，要鐵路，山，我給，路，你們修……窮，是因為沒有路，只要能修鐵路，什么都能運出去，也會有人來看看這大山，你看，這么大這么茂密的松樹林，卻沒有人來欣賞……”這次是他和我說話最多的一次，盡管斷斷續續，可我還是聽得異常清楚。他還說：“要發展，還得靠鐵路。”

后來，那個被所有人認為是瘋子的人真的沒有要那些錢，他把錢用來給村子修了一條水泥路，他出錢，村民出力，村子里那條一下雨就滿是泥漿的道路最終變得平坦寬闊。玉磨鐵路也如期開始施工建設，可是那位老人，那位把守了一輩子大山讓給鐵路的老人，卻在一個夜晚安靜地去世了，父親說：“他死于心梗，沒有人知道他具體的故事。”后來的我，只是陸續聽說在他當兵的那幾年，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其中包括他的排長為了救他犧牲了……

很難想象，是什么支撐他一個人在山上堅守那么久？是信念，是理想，還是對家鄉的愛，亦或是對鐵路建設的期待？那些他走過的路和看過的風景，終將成為永遠無法抹除的記憶。我想，之于他，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他所堅持的，是常人理解不了的，而他做到的，也是常人無法想象的。鐵路，連接了千千萬萬個小鎮，輸送的不僅僅是旅人，還有路過的山山水水與風土人情，它不僅是乘客的載體，更是連接各地文化的紐帶。為什么如此美麗如此原生態的環境卻沒人踏足，為什么這么熱情奔放這么古老的民族文化沒有人知曉，就是因為沒有路！鐵路建設任重道遠，山太大，資金與技術一直以來都是修建鐵路面臨的巨大困難，可是再大的難題還是有被攻克的一天，老人沒能看到火車從山里穿過的那一天，不對，也許他在看，他就在山上守著，守護著他的山，守護著他的樹，守護著那一條通往騰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