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小學四年級的女兒在上體育課時,突發(fā)急性心肌炎。女兒出事后,校方第一時間叫了救護車。她的體育老師、班主任、校長跟隨救護車去了醫(yī)院。我和沈河分別趕到時,3個老師已經(jīng)哭成淚人。看到他們的樣子,我就知道女兒沒救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沈河在醫(yī)生面前長跪不起,求他不要宣布死亡診斷,求他再搶救一下。他說:“醫(yī)生,求求你們了,我女兒才9歲,求求你們。”沈河是個IT男,我從沒見他那樣不冷靜過。那天,當醫(yī)生宣告女兒死亡后,他起身打了體育老師。最后,醫(yī)院3名保安合力,才攔住了他。而他,還一直哭喊著要學校為女兒償命。
女兒是沈河的心尖尖。只要他不出差,接送、輔導功課都是他的任務。人前沉默寡言的沈河,在女兒面前是個話癆,而他,也是女兒眼里的超級英雄。沒有了女兒,沈河的世界塌了。
失去女兒,他必須為她的離去找一個責任人。他先是找校方、老師、同學,但所有證據(jù)都表明,女兒的離開就是一個意外。而且,女兒走了,老師和同學都非常難過。沈河如此糾纏,最終只會變成無理取鬧。我試著勸解他:“老公,不要再去學校了,那只會讓你更傷心……”
然而,不等我說完,沈河便怒不可遏:“你可以選擇逃避,但我不能讓女兒就這么平白無故地送命,她才9歲……”沈河說不下去了,跑到女兒臥室里,號啕大哭。
我不知該如何勸慰沈河,也在他那里得不到任何安慰。他覺得我照常上下班,照常生活,是因為我無情。甚至后來連我早晨洗漱照鏡子,他都會苛責:“女兒走了,你還有心情臭美,你是她親媽嗎?”
沈河不僅對我苛責,對自己更甚。女兒出事后,他很少去單位。終于有一天,人事部門找他談話。不等人家開口,他直接罵過去:“不就是覺得我影響你們了嗎?我不干了行吧!”失去了工作,沈河把自己關在女兒的房間里,無論我如何敲門,哪怕是求他喝口水、吃口飯,他都不肯理我。沒有了女兒,他把我也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我一次又一次嘗試著勸解沈河。剛開始,他只是不理我,后來,只要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就會沖我咆哮,說我不配提女兒。他不許我收拾女兒的東西,更不許我進女兒的房間。他說:“你知不知道我對你有多失望?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冷血的媽媽。”
對此,我從不辯解。因為我痛,所以我知道沈河有多痛。我以為他需要時間。可是,時間并不能撫平他的傷口,只會增加新的悲傷。
有一天晚上,沈河在女兒的臥室里循環(huán)播放了一整夜的音樂,都是女兒生前最喜歡的歌。他把聲音放得很大,鄰居半夜來敲門,我勸沈河小點聲,他大喊道:“我在自己家聽歌,跟他們有什么關系。”我只好樓上樓下地去道歉,向鄰居說明情況,并承諾一定會想辦法。那一夜,聽著那熟悉的音樂,我流淚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把早餐做好后,叫沈河吃飯。他出來卻把所有的飯菜都打翻了,還沖我大吼:“趕緊從這個家里滾出去,女兒沒有了,我永遠也不想再看到你。”那天,沈河像魔怔了一樣,不分青紅皂白,不顧我穿著睡衣,就把我推了出去。
不管我如何哀求,他都不肯開門。好在,我手里拿著手機,請同事給我送來工作服,才穿著去上班。晚上回來時,沈河已經(jīng)換了門鎖。我給他打電話,他不提開門的事,只是用絕望的聲音說:“女兒走了,你從來沒為她做過任何事情,你不配做她的母親,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你……”
是的,沈河找不到任何出口,只能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如果這樣能讓他好受些,我愿意承受。
那段日子,我租住在離家不遠的賓館里。爸媽不在本地,我也不想給朋友添麻煩,只能一個人吞咽所有苦澀。每天夜里,沈河都會給我發(fā)女兒生前的照片,他睡不著,也必須讓我失眠。我問他到底想怎樣,他說,我要和你離婚。
女兒不在了,我不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事值得我去爭、去搶、去解釋。但我知道,恨也是一種支撐,沈河就是靠著這股恨意來死扛的。那么,我成全他。就這樣,女兒沒了,我們的家也沒了。
離婚后,我每天像平常一樣上班下班。周末,我加入義工團隊,有時去海邊撿垃圾,有時去福利院幫忙。忙碌會讓自己顯得充實而有用一點,只是,每次想起女兒和沈河,我的心就一下子空了。我知道,這就是我的余生。有些事情發(fā)生了,誰都無力回天。
沒想到的是,一年后,我會在義工團隊里遇到沈河。他瘦了很多,看上去就像紙片人一樣。看到我,他也有些意外。但更意外的是,他主動跟我打了招呼。“你好,陳曦。”聽上去,更像是陌生人之間的客氣。“嗯,你好。”然后,我們就都不知道說什么了。
活動結(jié)束后,沈河默默離開了。我追上他,跟在他后面走了很久。他只是在走路,幾乎不看路。有好幾次,他差點被右轉(zhuǎn)的車剮到,司機拼命按喇叭,但他就像沒聽見一樣。我緊緊地跟著他,眼淚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后來,我哭著跑上前去,從后面抱住了沈河。他的肩胛骨硌得我生疼,我怎么都忍不住自己的眼淚。自女兒離開后,我們從來就沒有擁抱過,更沒有抱頭痛哭過。但那天,我失控了。我?guī)缀跏前笏骸吧蚝樱覀儚突榘桑乙粋€人真的承受不住了,哪怕你繼續(xù)怪我,我也認了,至少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讓我可以跟他聊聊我們的女兒……”
我以為,沈河會拒絕我,可他回過頭來,緊緊地抱住了我。他嗚咽著說:“老婆,對不起,在你最難過的時候,我卻只顧著自己傷心,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女兒,我才是最不配做她爸爸的人……”
那天,我們在街上哭得像一對傻子。那天,也是我們第一次真正接受女兒的離去,第一次看向?qū)Ψ叫睦锬强嗤吹纳顪Y。此時,距女兒離開我們已經(jīng)兩年了。
晚上,一向訥言的沈河跟我說了許多。我們離婚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靠翻看女兒的相片度日。直到有一天,他走路時撞到一位阿姨。那時的沈河,內(nèi)心只有自己的不幸,覺得全世界都欠他的,連一句“對不起”都不肯說。
而那位阿姨也沒跟他計較,一直說,沒事沒事。可是,跟阿姨同行的人卻不樂意了。爭執(zhí)之間,有一個人扯著沈河的衣服領子吼道:“別以為她沒了老伴、沒了兒子就好欺負,今天你如果不道歉,就別想走。”
那句話,似乎把始終處于盛怒狀態(tài)的沈河驚醒了。大街上人頭攢動,你永遠不知道別人有著怎樣刻骨銘心的遭遇。原來,這世上,從來就不缺少不幸。也就在那一天,沈河決定走出仇恨的玻璃罩。
說來像是天意,當天晚上,他回家第一次認真整理女兒的遺物時,在女兒的摘抄本上,看到這樣一段話:“即使說了那么多喪氣的話,也一直在努力生活啊,表面泄氣就好啦,一定要偷偷給自己鼓勁兒。”而這居然是女兒摘抄本上的最后一條。沈河甚至認為,這是在天國的女兒寫給他的留言。
之后,沈河開始出去找工作。幾經(jīng)輾轉(zhuǎn),他還是回到了原來的單位。沈河曾經(jīng)想去找我,可他覺得傷我太深,無顏見我。后來,他報名參加了義工團隊,沒想到會再次遇見我。
那晚,我們坐在女兒的房間里,一邊整理,一邊說話。回憶起女兒生前的點點滴滴,仿佛我們的孩子沒有離開,只是去遠行了。而我們也似乎從未分開過,只是一對懷念遠行兒女的空巢父母。
復婚后,我和沈河自駕游了一次。這也是兩年來,我們第一次真正打開心門,走向外面的世界。
在內(nèi)蒙古庫倫旗的沙漠,我們看到了一片綠洲。那不是普通的沙漠綠洲,而是一個叫易解放的母親,在失獨后,用整整15年的時間,在27000畝沙漠中,種下的500萬棵樹。她來時,黃沙滾滾;如今,郁郁蔥蔥。無邊無際的樹林,讓我和沈河流連忘返。
原來,人還可以這樣去面對痛苦!跟這位失獨母親相比,我們對女兒的愛,太狹隘、太局促。痛苦不是對孩子最好的紀念,敢于活得有力量、有分量才是。
從內(nèi)蒙古歸來,我和沈河每天除了工作,還開始練習跑步,修復我們被憂傷透支的身體。每個周末,我們依然會去做義工。沈河還找了一家少年培訓中心,每周義務給孩子們上一節(jié)編程課。他上課時,我就在附近的公園遛彎;他下課后,我們一起散步回家。
很多朋友見我們和好如初,紛紛勸我們趁年齡和身體還允許,再生個孩子。對此,我和沈河的態(tài)度無比一致:順其自然。
木心說,生活的最佳狀態(tài)就是,冷冷清清地風風火火。現(xiàn)在的我和沈河,好像就在這樣活。歷盡劫數(shù),嘗遍百味,努力讓彼此活得干凈、生動、有愛。盡量與孤獨達成一個體面的約定。只有這樣,每次想起女兒,我們才覺得,還配當她的爸爸媽媽。
(林 一摘自微信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李 晨圖)
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愛情是個例外。你是獨一無二的。你的獨一無二讓我無可奈何。
——馬丁·瓦爾澤《戀愛中的男人》
一個人如果知道家里人在等待他,在愛著他,心頭的感覺將是美好的,這對于一個人是至關重要、必不可少的。
——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魚王》
如果要我寫一本關于道德的書,一百頁中大概有九十九頁都是空白的。至于最后一頁,我會寫上:“我只認得一種責任,那就是愛。”除此之外的,我都要說不,用盡所有力氣說不。
——加繆《加繆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