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 之作

汪曾祺

寫字作畫，首先得有激情。要有情緒，為一人、一事、一朵花、一團色彩感動。有一種意向、一團興致，勃勃然淤積于胸中，勢欲噴吐而出。先有感情，后有物象。宋儒謂未有此事物，先有此事物之理，是有道理的。張大千以為氣韻生動第一，其次才是章法結(jié)構(gòu)，是有道理的。氣韻是本體，章法結(jié)構(gòu)是派生的。

作畫寫字當(dāng)然要有理智，要練筆，要慘淡經(jīng)營，有時要打草稿。曾見過齊白石畫棉花的草稿，用淡墨勾出棉花的枝葉，還注明草（花）的朵瓣、葉的顏色。他有一張搔背圖稿，自己批注曰“手臂太長”。此可證明老人并不欺世，“作業(yè)”做得很認真。但是練筆起稿不是創(chuàng)作，只是創(chuàng)作前的準(zhǔn)備。創(chuàng)作時還是首先得“運氣”，得有“臨場發(fā)揮”。鄭板橋論畫竹，謂“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良是。曾看齊白石畫展，見一冊頁，畫荔枝，不禁駐足流連，當(dāng)時李可染適在旁邊，說老人畫此畫時，李是看著他畫的。畫已接近完成，老人拈筆涂了兩個黑荔枝，真是神來之筆。老人畫荔枝多是在淺紅底子上以西洋紅點成，荔枝也沒有黑的。老人只是覺得要一點黑，便濡了兩個墨黑的小球，全畫遂跳出，紅荔枝更加鮮活水靈。老人畫黑荔枝是原先沒有想到的，是一時興起，是謂“天成”。黃永玉在藍印染布上畫了各式各樣的鳥，有一只鳥，永玉說：“這只鳥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畫出來的。”

寫字畫畫是一種高度興奮的精神勞動，需要機遇、形象隨時都有，一把抓住，卻是瞬息間事。手心俱到，筆墨相生，并非常有。“愜意”的作品，古人謂之“合作”——不是大家一起畫一張畫，而是達到甚至超過預(yù)期效果的作品。“合作”，也就是今天所說的精品。搞出一個精品，是最大的快樂。“提刀卻立，四顧躊躇”，雖南面王不與易也。

（刀 叢摘自《中國文化報》2020年9月6日，齊白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