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女兒， 我決定考研

金玉龍

聽說我要考研，街對面沙縣小吃的老板問我：“你都35歲了，在上海開個小飯店一家人過得挺好，還折騰什么？”我說了考研的原因，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說道：“那我也考慮考慮這事。”

2005年，我從江西一所大專院校畢業，找了份推銷報警器的工作，整整兩個月，沒賣出一件產品，只領到400元基本工資。之后5年，我輾轉甘肅、浙江，換了十幾份工作，受學歷與能力所限，始終沒能混出名堂。

在外闖蕩失敗，我來到上海長興島，接手爸媽的早餐店，一干就是8年，漸漸地，店里平均每月收入能有一兩萬元。畢業的13年間，除了偶爾過年回安徽老家，買本雜志打發路上的時間，我幾乎沒看過書。有了考研的想法后，我先去買了本考研英語歷年試卷。

我的英語水平還停留在小學。那次一個小學生問我“car”是什么意思，我信誓旦旦地說是貓。等那小孩走了，我打電話問同學，才知道“car”是小汽車，“cat”才是貓，我暗自嘀咕，這英語單詞有病吧，長這么像。

我只好拿著考研真題，認真地猜，有時10個選擇題可以猜對兩個，有時可以猜對五六個。我心想，原來考研是碰運氣啊！可學了半年英語，還是只能猜對5個選擇題，我有點兒慌了。

我急忙在網上購買了英語教學視頻和書籍，一有時間就偷偷溜出去背單詞。店里既賣早點又賣中餐和晚餐，每天要忙12個小時以上，溜不出去時，我只能見縫插針，把單詞寫在廚房墻上，邊洗碗邊背，或者包餃子時看視頻，掃地時聽音頻，有時在店里學到晚上11點，第二天早上4點還要爬起來賣早點。

要不是為了女兒，我也不至于如此拼命。忙碌的日子里，我幾次想寫一篇“被女兒毀了下半生”的文章。剛上小學的女兒小雅聽了，哭哭啼啼地說：“我沒有毀了你。”我哄她說：“我寫別的小孩毀了我吧。”小雅思索了一會兒，搖頭晃腦地表示否定：“那還是說我毀了你比較好。”

距離考試越來越近，壓力也越來越大。有天晚上，我突然夢見考試時間就要到了，可我怎么也找不到考場，急得滿頭是汗。從那之后，我經常夢到類似的場景，有時是忘帶準考證，有時是坐錯車，總之沒有一次能成功進入考場。

離考試還有78天時，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睡，腦袋里像是裝了炸藥，身體又像要起飛，折磨得我幾近崩潰。老婆和女兒都睡了，我去衛生間抽了根煙。生意和學習不可兼顧，我想中止在店里的工作，去考研機構復習，又想到老婆一個人沒法照顧生意，若我去考研機構，只能暫時關店，我有些舍不得。

煙抽完了，我回到臥室，推了推老婆小聲說：“我想去考研機構。”老婆突然大聲罵道：“老三，你到底睡不睡覺。”我悄悄爬上床，插上耳機，聽著考研英語聽力，怎么也睡不著。

第二天，我又和老婆提起這事，她竟然沒心沒肺地同意了。早餐店關了后，我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車。

10月，北京的風有些涼了，舍友問我：“為什么不去上海的考研機構？”我說：“因為離家太近，怕受干擾。”他們得知我的年齡和考研原因，紛紛豎起大拇指。我的自信心前所未有地膨脹。

我非常喜歡學校的氛圍，每天心無旁騖地學到夜里1點半。學校在八達嶺長城邊的一個廢棄技校里，晚上星星特別亮，舍友說那7顆最亮的是北斗星，7顆星排成一條直線就代表過年了。我想那時成績應該已經出來了，我一定可以考上;如果這么拼都考不上，那大學還要誰啊？

很快到了考試那天，看到寫著“碩士研究生考試”的試卷，我覺得長期困擾我的噩夢總算結束了。我奮筆疾書，把試卷寫得特別滿，監考老師說：“這個考場大概就你可以考上。”

兩個月的房租、學費、生活費加在一起有三四萬元，雖然手頭的積蓄可以負擔這筆錢，但家里不開店，也就沒了收入。考研結束，我立刻回到上海開店。

焦急地等待了一個月，成績下來了。我的總分超過前一年的國家線20分，英語和政治分別差了1分和2分。國家線每年都會微調，我們全家經常祈禱國家線能下降幾分。有一天小雅跪在床上，大喊：“求求你了老天爺，讓爸爸考上吧！”

我每天都要查很多次分數線。那天下午，老婆送小雅去跳拉丁舞，到店里拿衣服，我對她說：“國家線出來了，漲了兩分，沒戲了。”老婆看我表情不是很痛苦，還笑著問：“是不是真的？”我沒理她，轉身進店去給客人炒菜。

成績離調劑到西部的大學只差1分，我睜著眼挨了一整夜。一次考研已經損失了幾萬塊錢，可如果不繼續考下去，我的計劃將全盤失敗。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買了考研視頻，準備再拼一年。

聽說我還要考，我奶奶打電話來問：“店里房租一個月3000元，再關店你們怎么生活？”我媽也打電話責怪：“該念書時你不念，現在又要念，你這孩子。”嚇得我不敢再跟她們二位聯系。

家人不理解我的選擇，考研機構熬夜打游戲的室友也差點將我擊垮。宿舍來的新同學，每天白天睡覺，晚上打游戲，不讓關燈，還邊玩邊喊：“向前，向前，撿起來！”

我每天僅剩的5個小時睡眠時間，也被他攪亂。想到自己快40歲了，還像小學生一樣鬧矛盾，有些不好意思。我堅持了近一個月，一直沒提出換宿舍，直到最后挺不住了，才跟老師說了這件事。

搬到另一個宿舍后，又有同學跟我說：“大哥，你睡覺打呼嚕，我睡不著。”我心想完蛋了，他們還是20來歲的孩子，要是休息不好可怎么辦？

我只能每天等大家睡熟了再睡，這樣他們就聽不見我打呼嚕的聲音了。睡眠時間再度被壓縮，我幾乎是吊著一口氣硬撐著。后來那位同學說：“大哥你好像不打呼嚕了。”我還笑著回答：“我能忍住。”

就這樣在煎熬中度過了116天，初試通過。2019年，復試結果下來，我居然真的考上了河北一所大學的研究生。拿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刻，我知道女兒的未來有著落了。

10年前，老婆生女兒時難產，醫生說，女兒有可能是腦癱。我抱著最壞的打算將她養大，沒想到女兒十分聰明懂事，和人說話從不怯場，還兩次被選為班長。

幾年前，有客人到店里吃飯時說：“我女兒要像你女兒一樣聰明，我就好好培養。”

我心想，怎么才叫好好培養呢？很早之前，我在雜志上看過一篇名為《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文章，這篇文章一直影響著我。想想自己奮斗了十幾年，還從來不敢去星巴克喝咖啡，我的女兒要怎樣才能和別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呢？

為此，我決定無論如何，要讓女兒在上海接受更好的教育。

讓女兒進入幼兒園是第一關，在長興島上幼兒園不算特別困難，只需要繳納社保，辦好暫住證，再按規定租住一間大房子即可。但女兒要想在上海讀中學，繼而參加高考，必須攢夠120個積分。積分對學歷、工作、社保都有要求，每繳一年社保，能積3分。考研前，我已在上海繳了幾年社保，要想快速獲得積分，只能從學歷下手。如果獲得碩士研究生學位，可以一次性得到100分。

老一輩人不懂如今教育競爭的激烈。父親曾問我，周圍人的孩子都在讀小學四、五年級時回到老家，讓小雅回去讀書不也一樣嗎？我沒法跟他解釋，老家高考競爭壓力大，在上海參加高考才更容易。我想讓女兒的人生輕松一點，更重要的是，我想讓她看見更大的世界。

我沒告訴長輩們考研的真實目的，獨自鉚著勁兒考了兩年，最終考上了。旁邊沙縣小吃的店主知道還有這種方式能獲得積分，也琢磨起考研這條路。

近兩年，早餐店生意不太好做，掙錢越來越難。為專心讀研，研究生開學前，我干脆把上海的店轉賣，將女兒和老婆帶到河北一起生活，讓女兒在我們學校的附屬小學讀書。

研究生的功課并不容易。剛開始，老師讓我們做PPT上臺講解作業。看著同學們精美的PPT，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上臺時臉憋得通紅，生怕讓同學知道我以前是個廚師。

學校規定，要想畢業至少要在省級刊物上發表兩篇文章，我看著別人的論文，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上次老師叫我們寫1萬字的文獻綜述，我愁了十幾天，給老師發郵件說：“還是開飯店輕松。”

還有很難聽懂的計算機課，十幾年前上學時就沒學好，現在基本全忘了。我只能坐在第一排，上課時用手機錄視頻，晚上回家再一遍遍對著回放練習。

好在女兒的學校就在旁邊，我們基本能同時放學。她背著一個破書包，我也背著個破書包，我們一起在食堂吃飯，一起在宿舍睡覺，她睡床上，我趴在桌子上。

唯獨每周有一節晚課，來不及把女兒送回家，只好將她帶到班上一起聽課。老師很寬容，半開玩笑地說：“讓她提前接受研究生教育也好。”班上的女生都說我是模范父親，我讓女兒挨個叫姐姐，把她們逗得哈哈大笑。

可惜突如其來的疫情又將計劃打亂，原本開學后我就能跟著老師好好上課，寒暑假時再打些零工維持生計。疫情期間，打零工也很難，經濟來源徹底斷了，我只好先停繳上海的社保，一年2萬多元，我真的負擔不起。

這段時間，我時常會想起剛到河北時看的那部《夏洛特煩惱》。看電影時我就在想，要是能回到十幾歲，該怎樣改變人生？讀研像是一個時空隧道，讓我再次來到人生的分岔口。人生無法重來，但只要我拿到文憑，女兒就可以擁有更多選擇的機會。

現在，為了把女兒帶回上海，我又有了考博士的想法，這樣可以穩妥得到110個積分，女兒也能上個更好的學校。

我跟同學說想考復旦大學的博士，他們笑得前仰后合。其實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每個人都在問我：“就算能考上，等你讀完都快50歲了，你還能干嗎？”

還能干嗎我也不知道，我只想把女兒帶回上海，讓她喝一杯星巴克的咖啡。

（余 娟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李 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