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剛

蟹子們的愛情毫無美感,盔甲與盔甲嘁哧咔嚓地碰撞摩擦,卻頗威武雄壯。
一只公梭子蟹在水中翱翔,它伸直所有的腿腳,真正將身子挺成一枚長長的梭子,然后奮力劃動兩只櫓片腿,飛一般穿掠水層。蟹子能達到這樣的高速,連魚類也為之吃驚,它們以為這是在逃跑。其實這時的公蟹比逃跑還快,簡直就是一支響箭,沖得水花唰唰作響。然而它不是逃跑,而是追逐愛情。
母梭子蟹體形嬌小玲瓏,幾乎比公蟹小一半。前面說過,蟹子們的愛情不太有美感,事實也是如此。最初的接觸完全是一場野蠻的廝殺,堅硬的盔甲相撞,尖銳的鉗腳纏扭,嘁哧咔嚓作響,你會覺得體魄巨大的公蟹蠻橫無理。扭打了幾個回合,母蟹體力不支,開始倉皇逃跑。公蟹緊追不舍,再度兇猛地撲上前去。不過,母蟹卻陡地停止了反抗和逃跑,一下子變得溫馴無比,滿含一腔柔情地向公蟹偎去。極度焦躁的公蟹歡喜若狂,張開八條腿,全力擁抱母蟹。那真是鋼筋鐵骨般的擁抱,是任何一種動物難以承受的擁抱。一陣咔嚓作響的親吻之后,公蟹和母蟹相擁而走。它們此時竟然像人類一樣有羞澀之心,尋找草叢隱秘處。公蟹母蟹們沉浸在愛的歡樂之中,此時它們不僅失去了對外敵的警惕,而且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親切廝纏在一起的蟹鉗這時已柔軟得像面條。你會奇異地感到,它們那堅硬的甲殼已被愛情泡軟了,看來,愛情不僅有魅力,而且有魔力。
對漁人來說,這是最好的捕捉時機,平日里你費九牛二虎之力也難捉到的蟹子,這時完全像一塊卵石任你擺弄。事實正是這樣,漁人的手已經(jīng)伸到蟹子跟前,甚至已經(jīng)觸摸到蟹子的腿腳,這些被愛情泡軟的家伙還繼續(xù)春心蕩漾。漁人不客氣了,猛地就抓下去。
猛然被漁人攫住的公蟹一下子清醒了,它立即松開擁抱母蟹的腿腳,它要母蟹快跑。但母蟹并不理解公蟹的意思,它正在享受愛的美好。當(dāng)然它很快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不過,它并沒有逃跑,反而更加摟緊它的丈夫。它不是不敢逃跑和不能逃跑,而是不愿逃跑,那么雄壯那么熱情那么愛戀它的丈夫被捕捉,使它萬分難受萬分痛苦,它不忍心離開即將死去的丈夫,它要用最后的力量和膽量向丈夫表示愛的忠誠。
漁人得意地大笑起來:這個季節(jié)捉蟹子,一捉就是一對兒,真合算!一對對跌散開的情人在魚簍的狹小空間里,重新擠在一起,所剩無幾的愛情氣味相互浸染,于是它們不但忘了恐懼,而且利用生命的最后時刻相互表示愛情。但是干燥的空氣越來越使它們無法呼吸,腿腳也漸漸僵硬,只剩下嘴巴還能勉強地合動。于是它們拼命訴說著,訴說愛的美好、愛的強烈、愛的遺憾。由于它們感到時間不多了,便愈發(fā)動心動肝地訴說著。可惜的是,它們無論多么動心動肝,都無法戰(zhàn)勝陸地世界的障礙,那些濕潤的語句一出口,便被干燥的空氣凝住了,只能形成一個小小的氣泡。可憐它們竟不死心,還是發(fā)瘋般地訴說,這些小氣泡越積越多,開始向空間膨脹,猶如無數(shù)個亮晶晶的小珍珠堆在一起。正是這些珍珠般的小氣泡,讓它們的生命又維持了一段時間。看起來與人類一樣,愛情的生命要比物質(zhì)的生命更有生命力。
公蟹母蟹們漸漸停止了呼吸,但那堆小珍珠依然不散,而且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五彩光環(huán),令人類悅目而頓生美感。為此,愛情季節(jié)的蟹子不但肉質(zhì)格外新鮮且新鮮的時間要長。尤其是母蟹,由于懷著愛情的結(jié)晶,營養(yǎng)就格外豐富。漁人的體會是,這個時候捉蟹子,一是好捉,二是好吃。
問題是蟹子們永遠不會總結(jié)經(jīng)驗,即使全世界只剩下一只蟹子,它還在傻乎乎地尋找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