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王維之離情別緒

朱國明

公元717 年，九月九日，在唐朝京都長安東南的終南山上，一位少年時而踽踽獨行，時而佇立沉思……

少年心事重重。 他無意欣賞萬里無云的晴空，他任已顯料峭的寒風襲過衣袂， 路過的野菊兀自搖曳，枝上的鳥兒隨意囀鳴……

站在山頂之上， 他的目光穿越高聳入云的華山， 落在東北方向數百里之外的蒲州——那是他的故鄉，那里有他慈愛的母親，有他至愛的弟弟、妹妹。

今天是重陽節，他已孤身離開家鄉一年半，宦游于大唐京都長安。 此時此刻，蒲州的山水草木、親人的音容笑貌，一下子飛到他的眼前，讓他心旌搖蕩，情不自已，于是，一曲千古絕唱飄落在終南山的艷陽長風里：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一“獨”一“異”，孤單寂寞之感倏然襲來，家思鄉愁油然而生。 一句“每逢佳節倍思親”讓人不禁潸然淚下，人類共有的情感，也讓這句詩穿越歷史的長河和無垠的空間， 喚起多少游子旅人的去國懷鄉之情。 詩人遙想遠方的兄弟佩戴茱萸、登高極目，他們一定在想念自己，期待兄弟聚首、共話桑麻。 其實，這何嘗不是詩人深深的懷想呢？

重陽節， 這個上古時代沿襲下來祭祀秋季豐收的節日，這個“九九”相重祝愿老人長壽的節日，因為詩人這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平添了多少思鄉情懷，承載了多少鄉愁文化。

是的，他是王維。 那一年，他17 歲。

詩人王維，用他空靈清新的筆觸，尋常山色中發現“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幽勝景，傾聽朦朧夜色里“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的閑情雅趣，莽莽黃沙上遠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奇瑰麗，亦官亦隱時品味“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淡逸超然。

他是“詩佛”，自幼受母親禮佛影響，一生窮究禪理， 詩畫之中充滿空寂佛性； 他是山水田園詩人，山川大地、花鳥蟲魚、清風明月、松林竹泉，盡收筆端，云卷云舒，與東晉時陶淵明、同時代的孟浩然等雄峰并峙，光被后世……

有人說，倘若少了王維，大唐的精神氣質會少了幾許清妙空靈；蘇軾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世人說“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維是人才”，人才，性情為高，修為至上……詩人王維，是佛于塵世間盛開的一朵蓮花，是盛唐煙雨浸潤出的一枚性靈，更是閃耀中國詩畫天空的一顆巨星！

讓我們把目光重回大唐。

某一天清晨，在與長安相近的渭城，剛剛下了一場小雨，路旁的柳樹嫩芽初綻，空氣中彌漫著濕潤清新的氣息，平時車馬喧囂塵土飛揚的驛道，此時一塵不染寂靜安然， 驛道旁的客舍也因有這場雨，氤氳在一片醉人的青翠之中。

此時此刻， 詩人王維正在送別老朋友元二出使安西，唐朝的安西都護府地處遙遠的大西北，此去萬里迢迢，征程坎坷。

此情此景， 勾起了詩人的無限思緒， 臨別之際，王維賦詩贈友：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淡淡的別緒離愁，懇切的真誠囑托，深深的朋友情誼，殷切的建功期盼。 多少情懷，盡在一杯酒中。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

一場朝雨，幾行楊柳，釀成了朋友執手渭城惜別的醉人釅酒，塑就了清朗似月、颯爽如風的盛唐風景。

是誰醉了美酒？是誰醉了唐詩？是誰浪漫了離別？是誰浪漫了邊關？莽莽大漠，夜月如鉤，在邊塞詩人岑參、高適、王昌齡的身旁，王維獨領風騷。

詩名《送元二使安西》，元二何人？ 名不見經傳，生平無可考，只因為王維的這首送別詩，元二其人也因這篇千古絕唱而千古留名。 詩耶？ 人耶？令人唏噓感嘆。

這首詩詞又名《渭城曲》《陽關曲》《陽關三疊》。 王維詩成之后，便被人披以管弦，殷勤傳唱。詞曲優美、感情真摯的《陽關三疊》流傳至今，余音繞梁。

王維一生，曾經幼年喪父少小離家獨赴長安，曾經狀元及第曲江游宴官至右丞， 曾經微官易罪貶謫濟州，也曾辭官入蜀遍游荊越，更有征蓬出塞驅馬涼州，還有晚年凄清告別輞川……

一路走來，讓我們傾聽“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的真情實感，“縱有歸來日，各愁年鬢侵”的人生感嘆，“前路白云外， 孤帆安可論” 的從容閑適，“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的傷感惆悵……夢回大唐，走近王維，你自應感覺他的豪健幽柔。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也許是盛唐的流行時尚， 也許是王維的倜儻才情，仿佛詩人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送別友人，一生所寫，送別居多。 且側耳傾聽：

當他送別赴任的同僚，他會說：“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

當他送別友人戍邊西北大漠， 他會說：“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

當他送別外放的友人， 他會說：“長沙不久留才子，賈誼何須吊屈平”……

當他送別友人外出或者歸鄉， 他會說：“何處寄相思，南風吹五兩”“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

他還會安慰歸鄉的友人：“醉歌田舍酒， 笑讀古人書”“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他還會期待別去的友人：“別后同明月， 君應聽子歸”“山中有桂花， 莫待花如霰”“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今年寒食酒，應是返柴扉”……

他還會望著遠行行人的背影，顧影自憐，百感交集：“吾亦辭家久，看之淚滿巾”“當亦謝官去，豈令心事違”“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

在王維的送別詩中，有傷感，但絕不是“悲悲慘慘戚戚”；有沉吟，但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有的只是深情囑托，殷切期待，這也許是大唐氣象和詩人心境的有機融合吧。

盛唐的夜空，繁星閃爍，王維無疑是耀眼的一顆。 當我們走進大唐，對話王維，不必遍覽如詩的畫、如畫的詩，只是傾聽他的離情別緒，便頓生時光驚艷、 歲月溫柔之感， 無論你是漂泊在異國他鄉，還是守望在故土家園，面對紛擾繁雜的世界，盡可洗去心中的焦慮浮躁，讓一顆心超然物外、置放安處，在賞心悅目、低首回味之間，你會輕輕自語：致敬盛唐，感謝王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