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靜美

張天一

時光里的花朵

我希望一直這樣，沿著落英滿地的小路，走向遠方的城堡。

也許那座城堡無法走到，就允許我用盡所有的真情，陪你走過一世。

這樣就能無怨無悔，讓路過的風景，掩卷成美好的昨天;讓冷暖的季節，定格在永遠的春天。

其實我一直走著，走過兩個世紀的時光，從懵懂走到沉穩，從黑發走到銀絲。走得過往變得斑駁，走得年華變得慘淡，甚至有些迷失方向，有些無所適從。

直到走在這個春天里，我終于看見了那些熟悉的花朵，在故鄉的河邊盛放。花開一岸，花香彌漫，伴隨陣陣歌聲從遙遠的天空傳來，或從歲月的罅隙傳來，讓空白的記憶，重新抒寫下青春的詩行。

我以為，我會與你相遇在這個特別的春天里，這個被夢想拋棄，被滄桑積淀的時光里。因為那些花朵，在我離開故鄉的時候紛紛飄落，消失在風中，即使多年以后我從遠方歸來，它們也不見蹤影，以至于時光流逝，面對一個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卻讓我由無奈變得麻木。只是未曾料到，突然在這個春天，那些花朵開出了熟悉的驚艷，散發著記憶的幽香，喚醒了等待許久的期盼。

于是我迫不及待向花叢走去，尋找潛藏的回憶。我想那些綻放的花朵，一定還是當年的模樣。河岸和村莊，山坡和小路，都已在兩個世紀的時光里不復往日，只留下記憶里的花朵，一直保存著靈魂的寄托。

不過，當我走進花叢之中，仔細看著那些花朵，卻還是感到了些許陌生。無論金黃色的連翹，米白色的石楠，還是紫紅色的杜鵑，都在嬌艷中透著一絲稚嫩。瞬間我明白了，它們都是盛開在今年的春天，而不是遙遠的當年。那年春天綻放的花朵，雖然美麗得和眼前的這些一樣，卻早已謝落，化為泥土，埋葬了一切無法實現的幻想。

縱然感到失落，我依然在花叢中流連忘返，不顧歲月的嘲笑，去尋找你的蹤跡。我想你一定也在這條路上走著，或在我身前，或在我身后，或剛剛離去，或即將趕來。因為有些花朵在風中搖曳，多像當年夢中的樣子?；ǘ湟话暌话觑h落，讓泥土更加芬芳，就像我們的生活，一天一天更加純粹……

我希望一直這樣，沿著落英滿地的小路，和你一起走向遠方的城堡?？晌易罱K還是一個人走過了又一年美麗的春天。今春已末，那些花朵紛紛凋謝，和我當年離開故鄉的時候一樣，我也不知再次見到它們時，自己又變得多么蒼老?？晌也粫?，我們說過，一年一年的春去春來，我們的心會一直牽掛，一路同行。

年年花開蝶舞，年年花落芳盡，只為等待穿越兩個世紀的相遇。如此，我便尋你而去，我便一去不回。

凌晨的月光

一陣涼風吹來，我才發現，我又走在凌晨的月光下。風輕輕的，緩緩的，仿佛不知所向。

身旁是熟悉的寂靜，熟悉的幽暗，熟悉的落葉的聲音。這是一個重復多次，沉淀已久的回憶，漸漸變得習以為常。這些熟悉的感覺一直伴我同行，從過去，或到未來。

我不禁抬頭望著夜空，尋找凌晨的月光。每當我注意它的時候，它總是把大半張臉藏在墨色的天幕里，只露出弦月的輪廓。這樣的弦月，能讓我感到一些平靜。它讓夜晚有了音樂的空靈，有了夢境的神秘，有了生活的溫存。上弦月，尋我而來。下弦月，攜我而去。

微弱的月光下，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我不知道，是我的影子融化在了身體，還是我的靈魂融化在了淡淡的影子。恍惚間回頭遠望，我已找不到來時的蹤跡，那些腳印都消失在夜幕里，一瞬間閃過些許畫面，隨風褶皺，讓我觸不可及。

我只能向前走著，走進未知的歲月，走進未了的希冀。月光融融，月光冷冷。月光像是我殘破記憶里的某個人，時而離我很近，時而離我很遠，時而讓我歡喜，時而讓我恐懼。這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些緣由，卻永遠說不清楚。

的確，我看到無數個自己，正走在凌晨的月光下，在不同的時空里穿梭，最終匯集成為一個現實的自我，一個滄桑的存在。凌晨的月光下，我背著重重的行囊，悄悄地登上駛向遠方的列車。凌晨的月光下，我在北方都市的地下室里，看著厚厚的任務單，擺弄著一堆手機翻蓋、按鍵和天線，疲憊卻也不愿休息。凌晨的月光下，我來到東海岸邊，遠離車間刺耳的機械轟鳴和刺鼻的甲苯氣味，享受著不到三百分鐘的輕松和清靜。凌晨的月光下，我從沿海向著故鄉的方向拼命奔跑，追趕著明知追不上的親情和愛情。凌晨的月光下，我流著眼淚跪在故鄉的田野，細聞泥土的芬芳，試圖洗去滿身漂泊的塵?！?/p>

多少凌晨的月光，不同的顏色，不同的明暗，都在我頭頂盤旋許久，驀然消失在眼前?；秀敝螅仪逍堰^來發現，我還是現在的我，頭頂的月光還是今夜的月光。我剛從莊嚴的會堂里走出，正朝著家的方向回去。弱弱的月光照在長長的街道上，我雖然看不清去路，卻一直沒有迷失方向。

時常，在凌晨的月光下，我感到憂傷，感到彷徨，感到歲月蹉跎，感到命運曲折。但我漸漸明白，每當我看到凌晨的月光，勞碌的我就會變得更加堅強。這時的月光就像一位嚴厲的師者，總是考驗我真正的意志，喚起我沉睡的能量，讓我在繁華中冷靜，在荒蕪中重生;讓我變得無所畏懼，變得榮辱不驚。

冬日陽光

在冬天里看到陽光，就像經歷著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

我是冬月出生，所以我特別喜歡冬日的陽光。五彩斑斕的顏色，就是給我的生日祝福，就像一支支精致的蠟燭，記錄了我的生命，點燃了我的熱情。

陽光下的窗臺，更加明亮。陽光下的田野，更加遼闊。陽光下的天空，更加湛藍。陽光下的笑容，更加燦爛。

與陽光邂逅，是冬天里最幸福的事。邂逅了陽光，就好像邂逅了久違的你。

我們一起去爬山，穿越河灘和坳谷。一排排白楊出現在視野里，金黃的落葉滿地，彎彎的小路就變成了一行行跳動的音律。

走過懸崖絕壁，走過山澗石橋，走過幽靜的村莊。陽光把我們的身影留下，渲染成一幅靜美的山水油畫。

我走累了，坐在山崖邊休息。你捧起一把落葉灑在空中，想去描繪未了的憧憬。落葉在陽光里飛舞，伴隨你又飄落在回家的路上。

路的盡頭有一座深深的庭院，一條長長的走廊。繁花已不見蹤影，冰雪在墻角消融，紅磚綠瓦的閣樓顯得有些孤獨。只有樓前的那片池塘，在陽光的照耀下，依然波光瀲滟，漫卷著溫馨的氣息。

不過你說還是喜歡遠方的山巒，喜歡穿過河流和峽谷，喜歡看到小路回旋，落葉飄零，喜歡站在懸崖邊，望盡晴空萬里。然后給扶在欄桿上發呆的我披上大衣，悄悄轉身離去……

冬日的陽光，最值得珍藏。珍藏的陽光，就在心里停駐。所以每當大霧彌漫，烏云密布，感覺就不會寒冷。因為心里的陽光，總讓自己溫暖。而天上的陽光，就在大霧與烏云之上，不會遙遠。

即使遠方的你，也一定會追尋那記憶里的陽光，朝著故鄉的方向。記憶會化作繽紛的色彩，穿過霧霾和枝頭，滴灑在我的窗前，濺落在我的肩膀。

陽光，是冬天的眼睛，是歲月的明鏡。它讓我把一年年往事，連接成一幀幀電影。我抒寫著走過的路程，思考著能讓自己無悔的余生。

這年生日，陽光明媚。我收到你的祝福，差點流下眼淚。我又來到那座高山，努力地拾級而上，登上山頂。這里離太陽更近，讓我望得更遠，也許就能聽到你熟悉的呼喚。風吹過山林，云在藍天消散。我在美麗的風景里，卻只想閉上雙眼。扶在崖邊的欄桿上，我留下一縷珍藏已久的陽光，悄悄離去，來不及等你，也沒說聲再見。

雨中的飛鳥

大雨降臨。小鎮如昨夜淺夢，幽深，朦朧。街市空寂無人，雨絲紛紛灑落在路巷，濺起朵朵水花，閃爍著清涼。大地已被潤澤，傳來陣陣泥土的芳香。偶爾一股烈日殘留的熱浪，在腿邊打轉數圈，然后消失在雨幕里。路邊的女貞似乎挺拔了許多，它攤開小小的葉片，任雨絲打在上面，發出輕微的聲響。雨絲沒有停留，卻散成晶瑩的雨珠，圓圓的，投向大地的懷抱。

大雨中，一切都那么安靜。這時，我注意到天空有幾只小鳥，它們呼呼地扇動翅膀飛過屋頂，在不遠處一根電線上駐足。它們都不停地抖著羽毛，一邊扭著小巧的頭顱四處張望，一邊嘰嘰喳喳鳴叫，似乎在商量著什么。僅僅幾秒鐘，它們又展開濕漉漉的翅膀，向天空直飛。很快，它們被大雨沖得直往下落，但依然把翅膀展成一字形，努力地保持著平衡，繼續向遠方飛去。

我不知道它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它們要尋找什么，或許它們剛從遠方來，想找個地方筑巢;或許它們已經有了巢，在四處覓食。總之，它們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它們好像不在乎雨中飛翔會怎么樣，也沒有因為淋濕了身體而找個地方躲避，它們想得很簡單，就是去筑巢或者覓食。

小鳥因為想得簡單，所以它們不顧及雨中飛翔的艱難;因為不顧及，所以不猶豫。不管大雨多么猛烈，它們只想找到自己的目標。

我們經常幻想自己有雙翅膀，我們也曾有許多愿望，當一場大雨或一陣狂風襲來，我們是否能像一只小鳥，懷著一顆簡單的心，做—次勇敢的飛翔？

遇見渤海灣

我終于停下腳步，佇立在這片褐色的海灘上，等待夕陽西下，月亮升起，海潮漫卷夏風而來。

我知道，在今晚，四月之央，當空圓月，洶涌的潮水會穿過棧橋，拍打堤岸，和身后的蘆葦叢，匯成一曲悠揚純凈的音樂。

來到渤海灣，看潮起潮落，看海鷗低掠，眼前的風景，唯美，卻又孤獨。

天空遼遠深沉，大海一望無際，讓渺小的我找不到立足之處。我躲在棧橋上，呆呆地望著遠處，突然發現那條海岸線在月光的映照下，變得如此明亮，向南方延伸而去，消失在天盡頭。

林徽因說過：最美人間四月天。但四月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魔咒，多少年來，所有刻骨銘心的事，總是在四月發生，或者浪漫溫馨，或者凄涼慘淡。以至于今年的四月來臨時，我總在祈禱著，不要讓我的生活再起波瀾，只要能夠平靜地度過，這個讓我總感到惶恐的季節。

不過，偶然之下，我還是命中注定，再次遠走他鄉，來到四月的海邊，去思索與海有關的故事。我把幽暗的天幕當作宣紙，用靈魂把所有的過往潑墨成一幅幅畫卷，然后駐足沉思……

那個四月，是在多年以前。那片大海，是在遙遠的南方。和眼前的渤海灣一樣，遼闊的海灘，飛翔的海鷗，涼風習習，月華融融，靜美而深沉。漸漸的，海灘上出現了兩個人的身影，他們都遠離故鄉，白天在喧囂的城市里忙忙碌碌，只有到傍晚，他們才能牽手走到海邊，去品味歲月的浪漫和青春的美好。那年四月的大海，平靜得像一首詩，美麗得像一個夢。

恍惚間，又是一年四月。他們依然漫步在海灘上，只不過，一個人的身影消瘦不堪，長發稀疏零亂，手背上被輸液針頭扎得腫脹青紫。他們知道，也許一起面對大海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被命運捉弄的時候，他們無能為力，無法抵擋。

大海依舊，季節變換。四月的大海，開始變得幽暗，變得洶涌。當四月再次來臨，海岸上只剩下一個人，他正向著大海做最后的一瞥，他也將離開這座城市，只是他需要步行到另一座城市，因為他不想再去這座城市的車站。那天車站的角落里，目送著包裹的骨灰盒被悄悄帶上列車離去的一幕，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纏繞在他無數個深夜的心頭……

一瞬間，記憶的畫面全部消失了。我想起，多少年來，回到家鄉的我，從未再到過海邊，即使去沿海出差或旅游，我也要躲開能夠聽到海潮擊岸海鷗鳴叫的地方。四月開始成為一個魔咒，把我的靈魂套牢。每至四月，我總惶恐不安，我總無所適從，總害怕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稍绞沁@樣，一些磨難越是在四月如期而至。四月對于我，成為一個神秘的存在。有時不得已就用酒精麻醉自己，暫時忘卻生活的憂郁，任憑時光流逝。

一季更新，己亥年的四月來臨，我正行走在嘉陵江邊的山城，突然接到任務要去東北渤海邊的一座城市。當我得知我將從大海上空飛過，我的心再一次糾結起來，想起了四月，想起了海邊，想起了有關的過往，想起讓我恐懼的魔咒，這次究竟會以怎樣的方式上演。

當飛機跨過高山，跨過平原，抵達海上。同機的人們紛紛透過舷窗向下俯視，拍照紀念。而我緊閉雙眼，眼前卻不時出現幽暗的大海，幽暗的海邊，一個人的身影，兩個人的身影……最后空無一物，只留下充滿血色的背景。

飛機著陸，我漫步在這座海濱小城，忽然感覺像是走進夢里，走進一些殘存的做過的夢里。眼前的景象與那年何其相似，漂泊在沿海城市，遠離家鄉，不知所向。思索之后，我終于有了再去海邊的沖動，因為那年就是如此，一個人去看海，卻相遇了美好而又短暫的時光。

四月之央，我再次來到了海邊，看到了大海。只是岸邊沒有芭蕉樹，海潮涌來，漫過了蘆葦叢，提醒我是在遙遠的北方，提醒我是現在的我，不是已去的曾經。

的確，五千多個日夜，我才再次看到大海。沿著二十多公里的海濱廊道，我不言不語，抬望遠方，思考著一路擁有和失去的東西。曾經多少夢想，有的已被拋棄，有的成為現實，可無論經歷再多的苦難，我的腳步從未停止。突然之間，我發現了，大海一直是大海，年年歲歲，潮汐輪回，而我已不是曾經的我，我一直在歲月中成長，那年的大海見證了我的激昂，今年的大海映照了我的滄桑。

假設當初，沒有悲歡離合的四月天，我的生活會怎樣？會在喧鬧的都市里繼續漂泊，永遠不再回到故鄉？可是，命運讓我們都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你在南方的墓碑下沉睡多年，我在北方的小城里追尋理想，你的世界漆黑一片，我在飽嘗人情冷暖。但世間紛繁，時過境遷，我還是擁有了我熱愛的家園和摯愛的人，如果不在有限的生命里用心呵護，我將會有更多的遺憾。

此時我后悔了，后悔為何沒有勇氣早一點再看看大海。因為我明白了，明白了所謂的四月魔咒，根本不是客觀的存在，而是我靈魂深處潛藏的脆弱。我們可以懷舊，但更要面對明天，我們可以經歷磨難，但一定要堅強勇敢。只要努力沖破一個個命運的封障，去獲取鮮花和榮耀，無論身邊的人，還是遠方的人，無論陪伴的人，還是離開的人，都會感到欣慰，都會為你鼓掌。

原來，世間沒有面對不了的苦痛，只要你有涅而不渝的力量。我們不可能經歷世間所有的美好，但我們能保留回憶，抹去淚水，重新創造可以預見的未來。我們讓往事在歲月里安放，理想就會在追尋中抵達。

四月之央，遇見大海。陌生的風景，熟悉的記憶，終讓我頓悟，生活本沒有那么復雜，再多的傷痕都會撫平，再大的考驗終將跨越，只要我們不去妄自菲薄地躲避，只要我們懷有真誠坦蕩的初心。從今夜起，四月不再有魔咒，大海不再有悲傷。

拾起一片蘆葉，我將昂首離去。我原來一直是幸福的，不僅擁有幸福的曾經，而且擁有幸福的現在。我像當年一樣，面朝大海再次發誓，我會感恩愛我的人，且加倍去愛所有愛我和我愛的人。

再見，四月。再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