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陰陽師（三）

多年以后，子敬挑著行李，跟著青牛，走出函谷關的時候，總會回想起他師父傳他《風水寶鑒》的那個晚上。師父仍作乞丐裝扮，卻從長袖中掏出一個金線裝裱的冊子：“子敬，此書共一百二十頁，里面盡是些騙人的把戲。你好好琢磨，按書中所述反著來做，則可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三年又三年之后，你和大師兄、二師兄隨我西游前，可把此物傳于后代，但你需作序以警之。”

他沉思了半刻：“序，可以從你在蟠桃宴上打破了玉玻璃寫起?！?/p>

（一）

相傳孫悟空大鬧天宮時，有數個蟠桃掉在了山中，后繁衍成林。此林結出的蟠桃格外扁，味道也一般，可能是被摔狠了的緣故。鄉人采摘后多運到外地，賣給他人作木雕泥塑面前的貢品，行情倒也不錯。

不過，今年九月陰雨連綿，光照不足，結出的蟠桃又小又澀。此時，西邊的一座山頭崩了，大量沙土因滑坡在官道上堆積成一座十幾米高的小山，阻了道路，這蟠桃生意就更沒有人做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恰有一位高官到此游歷，接待的任務落到了當地九品芝麻官子敬的頭上。他借著這個蟠桃的傳說，籌備了一場蟠桃宴。《西游記》中，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是宴請各路神仙的，像低級的神仙（如弼馬溫孫悟空）根本入不了席，因此這個噱頭倒也博得了高官的歡心，宴會上特意拿出宮中賞賜的玉玻璃給大家賞玩。

這玉玻璃晶瑩透明，光滑細膩。奈何當時，子敬因連日操勞，突然頭暈目眩，手上一滑，玉玻璃摔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片，驚得眾人魂飛魄散。那高官不動聲色，命令隨從收拾好，但宴會終究是不歡而散。

當晚，子敬就被捉拿下獄，罪名是“官道失修”。不日升堂，子敬大呼冤枉，稱大雨導致山體滑坡是自然現象，現在正是農忙時分，也抽調不出人手去清理官道。

高官冷笑一聲：“你為官不正，擾亂風水，當為有罪?！弊泳窗倏谀q，面如死灰。

突然，堂外有人擊鼓鳴冤，鼓聲抑揚暗合八卦之理，不輸金石之聲。衙役帶擊鼓之人進來，竟是一名蓬頭垢面的乞丐。

那乞丐昂首說道：“冤也冤也！阻礙官道的山，不是本地滑坡而來。那山是南下飛來的，名為‘飛來峰！”

（二）

據乞丐所述，孫悟空鬧了蟠桃宴后，被如來佛祖壓在五行山下五百余年，后被西天取經的唐僧所救。五行山被佛祖收回去時，有一小塊靈山因沾惹了猴氣，無法回西天，便四處云游。此處是蟠桃勝地，引得猴化的靈山南下，飛來至此，擋了官道。

堂上高官冷笑：“你有何證據？”

乞丐笑道：“坊間都如此傳言，所以我特意去看了，發現這飛來峰我曾見過。十年前，此峰棲于天竺國靈鷲山，當地人取名為‘小嶺?！弊泳绰犃?，也是一驚。因為在獄中，他聽聞前幾日有人發現，此山上豎著一塊石碑，正面正是刻著“天竺國靈鷲山”六字。

堂上高官一拍驚堂木，大喝一聲：“休得胡言，山如何能飛來飛去？”

子敬也擔心這乞丐受自己連累，忙委婉勸道：“既然它是飛來的，亦可飛走。先生和它是舊相識，麻煩相勸幾句。先生可速去準備?！彼源税凳緦Ψ奖M早脫身。

誰料乞丐居然一口應承下來：“子敬兄為官清明，在下不過是一癲人，自當效勞。今日已來不及，明日算起，至第三日，還請大人前去觀摩靈山起飛的盛狀。只是，本人在此地人生地不熟，還望子敬兄做個向導?！?/p>

事已至此，高官只得準了。

子敬與乞丐一同步出衙門。行至無人處，乞丐抓住子敬手臂，低呼：“大人可要救我！”

（三）

這三天里，高官派人暗中盯著兩人，第一日不見有何動靜，第二日也無舉動。這兩人只在坊間閑逛，偶爾去兌換一些碎銀子。

第三日凌晨，大霧漫天。乞丐和子敬來到高官暫居的府邸，邀請他觀摩靈山起飛盛狀。高官心中起疑，但也乘著轎子動身了。

出了城，霧氣更甚，伸手不見五指。高官在轎子里，一路云里霧里，不知走了多久。濃霧散去，太陽升起，他總算看到一處酒家。

乞丐走到轎子前作揖：“此處距靈山還有半里路，再近恐怕會被飛升氣流所害，還請大人入酒家內休息。”

高官半信半疑，步下轎來，發現隨從已在霧中走散，轎夫也換成了四個相貌奇異的男子，心中頓時升起幾分驚懼。

但這酒家看起來倒是尋常，店面不大，杏黃色的旗子上繡著“云棧洞”。乞丐領著兩人入內，里面只有兩張八仙桌。坐在靠窗的桌前，他們正好可以看到遠處的靈山——飛來峰。

酒家的老板是個肥頭大耳的胖子，尤其一個豬鼻子格外顯眼。他手腳麻利地端上三個小涼碟：涼拌黃瓜、蔥拌皮蛋、鹽水鹵毛豆。上菜時，乞丐低聲問道：“媒成了嗎？”

老板搖搖頭，又點點頭：“她嫌泰山君小了一萬兩千歲;我觀其言語，她倒是覺得祁連山君是條漢子，說不定能成。只是……”

“太冷了？還是太遠了？”

“不是，太富了?！?/p>

“呵，這小妮子是在暗示我們給她湊嫁妝呢。”乞丐在懷中摸了半晌，搓出一顆灰不溜秋的丸子，“我這烏金丸，可治百病;含在嘴里，百毒不侵，全年不餓，可算是賀禮?！?/p>

乞丐看向子敬：“你快把我們找了三天的東西拿出來。”

子敬有點不自在，從懷里掏出一卷紅綾，說：“這是百丈紅綾，是一個名叫‘百丈的老人在百歲時編織的，可長可短，又名‘混天綾，可以用來做嫁衣?！?/p>

乞丐看向高官：“大人既然來了，也入個伙，湊個份子吧？”

高官一臉茫然：“湊份子給誰？”

乞丐哈哈一笑：“當然是飛來峰啊。這靈山賴在此地不走，我幫她做了媒，她要我們出一份嫁妝呢?！?/p>

（四）

“山怎么能出嫁？”高官氣得拍案而起，“休要誆我！”

“你是小氣吧？”老板一咧嘴，從腰里掏出一把菜刀放在桌上，“我也來湊個份子。若是祁連山君日后辜負小嶺，可以用這把吹毛求疵刀來教訓他?！?/p>

“這菜刀能值幾個錢？”高管一臉不屑的表情。

子敬偷眼瞧去，這刀刃如雪，照人眼花，刀脊上還刻著五個字，只是看不清楚。

“呵，這刀可是前朝皇帝所賜，上可斬昏君，下可殺奸臣。”老板拿起刀，就往自己的左手抹去，手掌應聲而落，但傷口卻看不見一絲血。

子敬和高官頓時嚇得臉色慘白。老板卻不慌不忙地撿起斷掌，接回斷處，傷口竟自然愈合，五指靈活自如，仿佛剛才一切皆是幻覺。

“好！好！好！”乞丐連聲稱贊，“既然這刀是真龍所賜，那大人不要被比下去了。我聽說大人有皇帝賞賜的玉玻璃，可作靈山的嫁妝?！?/p>

高官哼了一聲，轉過臉去：“此物不可。”

子敬低聲說：“那寶貝幾日前不小心被在下打碎了?！?/p>

“大人不要托詞，”乞丐笑道，“這寶貝，正好好地擺在大人身后呢?！?/p>

高官一驚，回身查看時，衣袖卻不小心碰到一物，這物件被掃落在地，碎成了千百片，正是玉玻璃。

“大人不要驚慌，”老板快速撿起碎片，連著烏金丸和吹毛求疵刀，用百丈紅綾裹起，“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這是好兆頭。我趕緊給靈山送去，不要耽誤了她的良辰吉日。”

不足一刻鐘，老板兩手空空地回來：“這事成了?！?/p>

眾人從窗口看去，那山不知在什么時候變得通紅，猶如披上了紅紗。

突然，狂風驟起，卷著砂礫從窗口灌了進來。眾人連忙躲在桌下。狂風肆虐了半晌才平息，眾人鉆出桌子后，只見店內盡是灰塵。大家個個蓬頭垢面，不輸乞丐。

高官指著窗外，瞠目結舌。

子敬湊過去一看，飛來峰在狂風之后，已經不見了。

（五）

直到回府，高官都默不作聲，三日之后，便在一個夜里悄然離開了。

子敬總算松了一口氣，之后委托手下去查看官道狀況。手下回稟道，官道上再無阻礙，未見山影，只是那名為“云棧洞”的酒家也未曾尋到。

農忙時分，事事都要子敬操心。不過一月，他就忘了這事。直到一年后的某日，他半夜醒來，發現乞丐正坐在他的床前。

子敬忙起身向乞丐致謝。

“大人請起，”乞丐扶住他，“你為國為民，造福一方，當然能逢兇化吉。在下不過是略施小計而已?！?/p>

原來，乞丐是江湖中人，早年收了兩個徒弟，之后云游四海，但凡聽說不平之事，他們便出來行俠仗義，救人于危難之中。

聽說子敬入獄的事后，乞丐便和兩個徒弟暗中籌謀施救。飛來峰的故事，就是大徒弟在坊中散播開的。大徒弟外號“齊天大圣”，編造故事時總喜歡和猴子扯上關系。他心靈手巧，飛來峰上的石碑和那個酒家都出自他的巧手，就連那十幾米高的飛來峰，也是他用紙和其他材料在一夜之間搭建起來的。

原來，那座飛走的飛來峰是一座紙山，但遠遠看上去栩栩如生。乞丐精通天文氣象，算出當日必有大霧。借著大霧，他混淆方向和路程長短，領著眾人來到了酒家。這里的桌椅擺放和窗口位置都經過精心設計，保證假的飛來峰看上去不會露出破綻。

酒家的老板，就是乞丐的二徒弟“天蓬元帥”。他長著醒目的豬鼻子，極其擅長各式戲法，一招“斷手再接”，就騙得高官六神無主，不敢深究。

至于假飛來峰的突然變紅、消失，不過是紙山被點燃燒毀罷了。

子敬又驚又奇：“如果都是假的，那為什么后來我派人查看，發現阻礙官道的小山真的不見了？”

“這就多虧子敬兄幫忙了。”乞丐笑道。

原來那日出了衙門后，乞丐低呼救命，央求子敬告知高官暫居的府邸詳情。當晚，他就潛入府中，仗著身法靈活，將高官搜刮的民脂民膏拿了個七七八八，同時也把碎了的玉玻璃給偷了出來。

之后，乞丐陪子敬在街上閑逛，吸引高官的視線。另一邊，大徒弟用這些財物收買高官隨從，并雇傭農夫清理沙土，疏通官道。

“此事的關鍵點有二：其一，將玉玻璃用不可思議但合情合理的方式處理掉，以防子敬兄再受迫害;其二，警告高官，以防他用其他借口對子敬兄出手?！逼蜇た偨Y道。

聽罷，子敬已是渾身大汗，他向乞丐一拜：“官場兇險，在下愿拜您為師，從此遠遁山林。”

“此言差矣，”乞丐正色道，“孟子有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在下觀風水，辨陰陽，縱能十步救一人，也不如你為官一方救萬民??！”

子敬聽罷，無聲哽咽。

乞丐嘆氣：“罷了罷了，我便收你為三徒弟，賜名‘卷簾大將。但你還需繼續在此地當官六年。因為三年后有一大禍害，需要你用之后的三年來救苦救難。”

乞丐低聲在子敬耳邊說出詳情，然后從長袖中掏出一個金線裝裱的冊子，說了文中最開始的話。

（六）

七百年過去了，回到我所處的現代。

之前提到，我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風水也好、算命也罷，我都不信的。自從白報恩強行賴在我家，我就被綁上了賊船，以“少年陰陽師”的名號接下各種稀奇古怪的業務。好在我祖上傳下半本《風水寶鑒》，我靠著這本書傳授的技巧，破了一些騙局。

這本書的序言中記載了一個飛來峰的故事，作序的人名為“子敬”，也是高人的三徒弟。

這個高人總共收了四個徒弟，外號均是《西游記》中的人物，大徒弟是“齊天大圣”，善百工;二徒弟是“天蓬元帥”，善百技;三徒弟子敬，外號“卷簾大將”，善百文，擅長寫各種文章，會模仿別人的字跡。

第四個徒弟的名字被墨水涂掉了，無法分辨。從長度來看，應該也是四個字。

我初時認為《風水寶鑒》里記載的這個故事不過是取材于吳承恩的《西游記》。但白報恩告訴我，子敬就是我的祖先，而我的父母被一場風水局所害，設風水局的人，外號“六耳獼猴”，在不知不覺中，我似乎與這位傳說中的人物，已經打了幾次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