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生命中最舍不得的那一頁,總是藏著最深的愛
20歲時,我經歷了生命中的一次“山窮水盡”。受一個社會上哥們兒的鼓動,和他一起倒賣小商品,我沒本錢,只好從他那里借了500元,結果,發財的夢還沒開始做就醒了,由于沒有合法手續,商品被工商局的人給沒收了。哥們兒讓我還錢,我說讓他寬限幾天,他說寬限可以,但是再還就得還1000塊了,不然就得在我身上留點記號!我當時就傻眼了,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和父母說了這件事。
1000塊,在20多年前,對于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是一筆很大的錢。我悶頭不語,母親唉聲嘆氣,唯有父親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甚至,我懷疑他是否聽進去一句,微閉著眼,好像要睡著了。“睡覺吧!”父親打著哈欠說,“不是還有幾天時間嗎?愁啥?”
父親總是這樣,好像事不關己,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倒是急壞了母親,像熱鍋上的螞蟻,張羅著給我想辦法籌錢。母親把親戚家借了個遍,還差400元,母親真是一籌莫展了。還剩最后一天的時候,父親忽然就從兜里掏出來一捧錢來,仔細數數,差不多有500元的樣子。我和母親眼睛都直了,父親這是從哪里變出來的錢呢?這時候,我們才注意到,父親渾身上下全是泥水。父親給別人家插秧,別人一天干8個小時就累得不行了,他干10個小時,一天賺七八十元,干了7天,正好給我賺回來一個“柳暗花明”。
父親老了。深秋的時候,我回去看他,與他在火爐邊嘮家常。父親忽然就發出了鼾聲,我不忍心打擾他,站起身想去把窗子關緊些。父親忽然一下子站起來,趕在我前面關好了窗子,然后又回到爐子邊的藤椅里,鼾聲再次響起,就好像剛才的一幕,是他夢里的事情。從小到大,我習慣了父親的照顧,晚上睡覺前,所有的門窗,父親總是挨個檢查一遍;每次出門,他也會把所有水電開關檢查一遍,使我們安全而又幸福地活著。
詩人老井在一首詩中寫:“俺拼命刨煤/只是為了找到三十多年以前/被一堆碎炭埋在井底的爸爸。”這詩句令人動容。沒有父子相處的畫面,卻勝過萬千回憶的鏡頭。他一直尋找30年不見的父親,因為尋找,父愛就一直不會停止呼吸。另一位詩人朋友和我講過他的父親,他偷了人家的東西,父親用繩子綁住他,用皮帶狠狠地抽打。父親死的時候,他用的也是這根繩子,把父親的棺材綁得結結實實,抬到了后山。他說,通過這根繩子,把他和父親的魂魄,緊緊綁在了一起。
我的父親也有脾氣暴躁的時候。小時候淘氣,穿著他給我新買的白球鞋瘋玩兒,結果不小心,一只腳就掉進了糞坑里。父親氣得操起一根柳條抽打我,我胳膊上立馬現出幾條鞭痕,紅腫起來。我疼得一個勁兒地求饒:“再也不敢了!”為這件事,我一度在心底怨恨父親很長時間。可是每當想起那個畫面,心便溫柔下來,他在一個大洗衣盆里,仔細地刷洗著我那雙掉進糞坑的鞋,以使它盡力還原為本來的潔白。
現在,忽然覺得,被父親責打一頓,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如果母愛是陽光,時時刻刻能感受到她的照拂,那么父愛就如白天的星,看不見,但真實地存在著。那永恒的恩情,總在暗處和反面,悄悄地給你創造一個個奇跡。我置身于幸福,卻忽略了幸福的根源。就像停電之后,我才想起,我多么需要一根,哪怕快要燃盡的蠟燭。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