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明
2012年,轟動一時的“川大女博士跳樓案”將社會中沉默隱秘的同妻群體帶至大眾面前。然而羅某之死,只是掀開了同妻群體的冰山一角。近年來,由于同性戀群體在社會中的逐漸活躍,這一長期沉默的群體較于以往逐漸為社會大眾所知曉。隨著世界范圍內平權運動的不斷興起與各國同性戀法案的相繼通過,同性戀群體逐漸在社會中取得一定的話語權。然而,在該群體逐漸取得話語權的同時,大量的同性戀衍生產物卻仍備受社會與法治的忽視,而同妻便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代表。由于缺乏社會認可,同妻羞于對身份的啟齒難以主動進行維權;囿于制度的限制,同妻的維權之路道阻且長。
(一) “婚姻欺詐”之概念
1.欺詐之概念
欺詐是指當事人故意欺罔他人,使其陷于錯誤判斷,并基于該錯誤判斷而作出意思表示的行為。欺詐由四要件構成,即欺詐故意、欺詐行為,被欺詐人因受欺詐而陷于錯誤判斷和被欺詐人基于錯誤判斷而為意思表示。《民法通則》第58條規定欺詐,脅迫的法律行為無效。1999年《合同法》第52條通過考量欺詐,脅迫是否損害國家與社會公共利益的因素,進而分別規定其在法律上的效果。即當事人只能在遭遇欺詐,脅迫狀況及其簽訂合同的目的和內容都違背社會公共利益時,才能依法認定該合同無效。8年后出臺的《民法總則》第148條將欺詐的法律效果統一規定為可撤銷。2020年《民法典》第148條延續總則之規定,將欺詐之法律效果統一規定為可撤銷。
2.婚姻欺詐之概念
“婚姻欺詐”是指性少數者(sexual minority spouses)通過在婚前刻意隱瞞自己的真實性取向,從而構成對法律上配偶的欺騙行為。 在現實生活中,龐大的同妻群體便是“婚姻欺詐”中的典型對象。
然而,“婚姻欺詐”這類騙婚行為并非法律意義上詐騙。法律上的騙婚,意指公民以婚姻為誘餌從而騙取他人財物之行為。“騙彩禮”現象便是該語詞在實踐中的其典型體現。若其中涉案金額較大,即可依照《刑法》第266條詐騙罪處理。由此可見,法律中的婚姻詐騙與本文同妻群體所面對的“婚姻欺詐”存在顯著不同。法律上的騙婚是以騙取他人財物為目的,而“婚姻欺詐”則是以隱瞞真實性取向以結婚意圖為目的。
(二)可撤銷婚姻之概念
2001年《婚姻法》初次引入可撤銷婚姻概念,即當事人脅迫另一方與之結婚,受脅迫方可請求撤銷婚姻。而新出臺之《民法典》第1053條則對可撤銷婚姻作出擴充,即新增隱瞞重大疾病結婚撤銷之規定。誠然,重大疾病結婚撤銷權的出臺不僅體現了對憲法中婚姻自由的尊重,也保障了包括重疾人士在內的公民結婚權。即“通過法律對婚姻風險帶來的損害予以救濟,而非禁止患有疾病的人結婚。” 該條是結婚制度的一大進步,回應了舊婚姻法“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條款在民法典上的刪除,通過縮減結婚之禁止條件,拓寬結婚自由邊界從而尊重司法領域中婚姻締結雙方之意思自治。
但是婚姻締結作為當事人雙方合意下之結果,在法律上仍未得到相應的保護。在2001年《婚姻法》修訂之時,便有學者指出其中可撤銷婚姻范圍過于狹窄,使得非自愿婚姻未得到相應關注,“存在立法漏洞”。 今年《民法典》之婚姻家庭編出臺距舊《婚姻法》已近二十年,然而非自愿婚姻至今仍未得到立法關注。
(一) 何為同妻
1. 事實上的概念
同妻這一次語詞是社會學上的概念,意為與男同性戀結婚的異性戀女性。同性戀一詞產生于19世紀60年代末,由德國醫生Benkert所創造,意指“對異性不能作出性反應,卻被自己性別相同的人所吸引。”
中國性學會理事張北川教授曾對同妻群體進行分類,其認為固定性伴是男性行為者(men who have sex with men, MSM)的女性性伴侶包括三個亞群:(1)在婚同妻,即與MSM處于婚姻存續期內并有(過)性交行為的女性;(2)離異同妻,即曾與MSM結婚且當時有性交行為的離異女性;(3)準同妻,即與MSM有性交行為的并可能結婚的未婚女性。
數據顯示,我國約有90%的同性戀男性會選擇結婚。 而在同性戀非法化的大陸境內,這些90%同性戀男性最終選擇與異性戀女性結婚。據21世紀初的專家小組調研可知,我國同妻是超過1600萬的龐大數量群體。 而結合聯合國婦女署提供的數據與我國最新人口普查結果發現,我國同妻數量約在2300~3200人之間,遠高于十幾年前預估的1600萬。
2. 同妻所涉及到的法律概念
第一,同妻是性權利缺乏保障下的衍生產物。于我國香港開展的第14屆世界性學大會于會上通過的《性學宣言》規定“性權乃普世人權,以全人類固有之自由、尊嚴與平等為基礎。”性公平權意味著性權應當然免于一切形式的歧視,其中便包括公民個人的性傾向。同性戀者的同性擇偶觀,便是性公平權之體現。然而囿于我國同性戀的污名化傾向 與私法領域的制度排斥,我國大多數同性戀群體通過與異性結婚,從而掩蓋自己的真實性取向。有調研結果顯示:94.92%的同妻在婚前對于丈夫的性取向毫不知情。而在這樣的婚姻中,88.6%的男性認為與同性伴侶的關系不會維系一生,從而在主觀上更愿意維系現有婚姻關系。
由此可見,同性戀者之性權在缺乏社會認同與法律保障的情況下,其往往選擇違背自己內心真實意思,迎合社會之傳統觀念與異性結婚。而同妻便是性權缺乏社會尊重與法律保障之下,同性戀群體的衍生產物。
第二,同妻是私法領域中欺詐行為的產物。結婚是指男女雙方依據法律規定的條件和程序確立夫妻關系的重要法律行為。此次婚姻家庭編之編纂也意味著婚姻家庭法在立法體系上回歸了民法體系。婚姻家庭編對總則中的法律行為效力作出回應,對婚姻無效與可撤銷兩種效力瑕疵的類型作出區分,而民法典總則中的法律行為效力瑕疵規則也一樣適用于婚姻締結行為中的效力瑕疵。
婚姻締結是民法領域中男女雙方合意下的產物。但同妻群體所締結之婚姻并非如此,她們所締結的婚姻是男方故意隱瞞真實性取向與結婚意圖的結果。有調研結果顯示,在同妻群體中高達10.9%的女性甚至在10年后才了解到配偶真實的性取向。 而男方通過故意隱瞞真實性取向與結婚意圖這一行為,使得女方對其結婚意思表示陷入錯誤認識而違背自己的真實意思表示作出婚姻締結的承諾。在此背景下,男方行為已然構成民法領域中的欺詐。同妻便是此類“婚姻欺詐”的產物。
(二) 我國相關法律狀況
《民法典》第1042條第2款沿用了舊《婚姻法》第46條有關禁止同居之規定,即“禁止重婚。禁止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而隨后的《婚姻法解釋(一)》第二條對此細化解釋為:“有配偶者與婚外異性,不以夫妻名義持續、穩定地共同居住。”由此可見,雖然男同性戀者已在事實上構成與他人同居之事實,但在“法無禁止即自由”的私法領域中,由于缺乏制度與程序的保護,即便同妻群體即便手握有力證據也無能為力。同妻提起離婚訴訟比異性戀夫妻困難許多。由于同性婚姻未被《民法典》承認,故同妻無法以重婚為事實理由請求法院判決重婚。《民法典》第1079條仍大體沿用舊《婚姻法》第32條有關認定“感情確已破裂”的五種具體情形。而與同妻群體事實上關系密切的第一款婚外同居規定,在制度上將同妻群體排除在外。《民法典》第1053條雖對可撤銷婚姻作出擴充,但仍缺乏欺詐婚姻等法律行為之效果規定,以同妻為典型代表的弱勢群體難以進入司法程序。根據《行政訴訟法》第12條第12款之規定,婚姻登記機關僅對不涉及財產及子女撫養正義的脅迫婚姻擁有撤銷權,故同妻也無法通過行政程序進行救濟。
在當前司法裁判實踐中,部分“同妻”起訴離婚案件,法院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訴訟請求。 民事訴訟中“誰主張誰舉證”,而已婚的男同性戀常年在社交圈中隱瞞自己性取向等行為使得同妻舉證方面遭遇較大困難。
(一) 法律制度的完善
1. 將欺詐納入可撤銷婚姻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從婚姻欺詐所帶來的“沉默的大多數”可知我國婚姻制度存在一定欠缺,我國可借鑒別國立法,將婚姻欺詐納入可撤銷婚姻。《菲律賓共和國家庭法》第45、46條明確將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隱瞞同性戀的行為界定為影響婚姻關系成立的欺詐行為。《法國民法典》第180條規定“夫妻雙方或一方并非出于自由意志而結婚者,僅未經自由表示同意的一方或雙方有權提出攻擊。如關于婚姻當事人有錯誤時,僅夫妻中受欺詐而陷于錯誤的一方有權對婚姻提出攻擊。” 《德國民法典》第1314條規定了可撤銷婚姻之分類,而其中的意思表示不真實便包含欺詐婚姻在內。該法典第1317條緊接著規定“受欺詐或受脅迫方有權申請撤銷婚姻。”英國1973年的《婚姻訴訟法》將缺乏統一的婚姻歸為可撤銷婚姻,而“缺乏同意”亦包括婚姻締結是否受意思錯誤之影響。 美國的《統一結婚離婚法》規定,有關重大問題上的欺詐在內的意思表示不真實的婚姻為可以宣告無效。
規制因欺詐而締結的婚姻,此舉不僅保護受欺詐方利益,也對其子女產生密切影響。從教會法開始,法律就對無效婚姻中的善意當事人和子女的利益進行保護。 婚姻不僅是雙方當事人之合意,更是合意下的法律行為。而同妻所面對的婚姻欺詐已然構成民法領域之欺詐。將欺詐納入可撤銷婚姻是對同妻群體的有力保護。
2. 擴大認定感情確已破裂的具體情形
同妻所締結的婚姻,是其作為異性戀女性與同性戀男性所共同組成的婚姻。在男方對真實性取向的隱瞞下,二者性取向在事實上已構成沖突。當婚姻雙方存在“性取向沖突”時,維系二者婚姻關系的基礎性原因便已不復存在。在這類情形下,允許當事人解除婚姻關系完全在情理之中。 結合現實考量,在此特殊情況下可增設“性取向沖突”條款,即在男女雙方存在強烈的性取向矛盾時,可認定維系雙方感情基礎喪失,達到“感情確已破裂”之程度。
在舊有社會觀念中,同性戀受污名化影響難為眾人所知。隨著世界范圍內平權運動的不斷興起與各國同性戀法案的相繼通過,同性戀婚姻在一定程度上已是大勢所趨。雖我國尚不具備承認同性婚姻的客觀條件,但可先將同性同居納入婚姻家庭編之同居范圍中,在一定程度上對同性戀予以承認,再結合社會實際發展逐步過渡至同性婚姻。承認同性同居,同妻群體便不再因制度限制而屢屢遭遇起訴碰壁的困境。
3. 完善舉證責任制度
民事訴訟中“誰主張誰舉證”,而已婚的男同性戀常年在社交圈中隱瞞自己性取向等行為使得同妻舉證方面遭遇較大困難。通過完善舉證責任制度,在男同性戀者婚內出軌的高度蓋然性下,法官可在同妻案中應用舉證責任倒置這一制度。即由男方承擔舉證責任,提供其不存在侵犯配偶合法權益之證據,以此減輕同妻群體的證明責任。
(二) 社會的援助
同妻在本質上還是一個社會問題,而除法制的完善之外,社會的援助也十分重要。
1. 婦聯
婦聯作為具有半官方性質的群眾自治組織,其根本任務為聯系和服務婦女,基本只能為代表和維護婦女權益、促進男女平等和婦女的全面發展。《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章程》第4條規定婦聯“維護婦女兒童合法權益,傾聽婦女意見,反映婦女訴求,向各級國家機關提出有關建議,要求并協助有關部門或單位查處侵害婦女兒童權益的行為,為受侵害的婦女兒童提供幫助。”而同妻群體所面臨的婚姻欺詐不僅侵害了異性戀婦女真實意思表下的婚姻自由權,也隨之帶來婚后感情、物質等方面的男女地位不平等以及子女家庭教育缺失等諸多衍生問題。而婦聯則能有效調動、集中手中資源,為同妻群體提供有力支持與援助。如中國婦聯主管下的《中國婦女》,其下半月刊《法律生活幫助》則以女性婚姻家庭等相關領域權威,實用法律幫助和人生關懷為主要內容。婦聯可通過報刊傳媒等方式,報道同妻群體的社會現狀及家庭問題,邀請性學及法律等專家進行作答,為該群體提供意見及幫助。除此之外,當同妻遭遇家暴向婦聯求助時,婦聯還可牽頭與當地村居委,公安機關進行聯系從而推動停滯困境的解決。
2. 法律援助中心
除婦聯外,法律援助中心會對同妻群體提供法律方面的專業援助。婦女作為社會中的弱勢群體,會受到法律援助中心的資源傾斜。
以宜賓市為例,該市法律援助中心不僅推進建設婦女兒童等弱勢群體的針對性工作站點,還建立部門聯動機制、權益訴求溝通機制和定期回訪機制進行制度落實。而這些法律資源的傾斜能有效幫助同妻群體反侵權活動的開展與合法權益的切實維護。無獨有偶,婦女兒童亦是江西省法律援助的重點服務對象。江西省法律援助機構不僅將婚姻家庭等事項納入補充援助范圍,還簡化工作站點辦事程序,對婦女所申請的法律援助實施當天申請、受理、審批,指派律師和提供法律援助的“5個當天”措施,從而提供一站式的法律咨詢服務。當溝通調解難以解決婚姻困境時,法律援助則為同妻提供了有力的自衛武器。
3. 官方民間相結合:搭建同妻權益保護平臺
誠然,婦聯和法律援助機構在一定程度上可為同妻提供咨詢輔導與幫助。但面對我國隱秘龐大且逐漸增多的同妻群體,民間組織并不能有效地解決社會問題。據調查問卷顯示,約有62%的同妻傾向于接受心理專家或“過來人”的幫助,約有43%的同妻希望接受法律專家的幫助。 筆者認為,可通過“官方+民間”模式,搭建同妻權益保護平臺。以官方信用作為背書,以民間機構進行主要活動,對相關文化現象和法律知識進行普及,同時也為同妻群體提供相關的法律咨詢與心理疏導。
婚姻家庭編第1041條之基本原則“實現了立法理念的傳承,第1053條之規定亦秉持了立法理念的發展性。民法典婚姻家庭編之編纂“高度重視婚姻家庭關系的人倫本質與人文關懷。” 是立法技術與文明的進步。然而成文法總是落后于實踐的,早在就婚姻法修訂之時便有學者指出非自愿婚姻的立法漏洞。上世紀80年代,我國便開始著手進行現代同性戀的研究。千禧年后,我國頒布的《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亦對精神病標準進行重新定義,指出同性戀者不是精神病人,同性戀也不再被劃為病態。 改革開放逾40年,但受傳統文化影響,我國的主流聲音至今對同性戀及其衍生產物諱莫如深,始終不愿進行正面回應與問題的解決。但官方的擱置無法解決這類不斷蔓延生長的社會問題。有學者認為同妻現象是當代中國社會轉型的結果,而該現象的背后映射出我國這一時期婚姻領域的道德失范問題。 龐大的同妻數量與其所受到的忽視現狀形成了鮮明對比,立法者亦應正面關注回應社會中的尖銳問題。而社會在逐漸包容同性戀群體的同時亦應加強對同妻這一弱勢群體的關注與保護。在兼顧道德倫理的同時,以制度化手段將同妻群體納入法制保護范圍內,使其不再“失語”,從而實現“少數群體”的人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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