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天蒙蒙亮,爹收拾妥當,穿著一新,騎上自行車進城了。他要翻過一個山嶺,趟過一條河流,走幾十公里長長的山路,然后到鎮上,再從鎮上到縣城。
爹的自行車后座上綁著一個布袋,布袋里裝了大半袋花生、綠豆、紅薯干等農家土特產。爹說,藍小全愛吃,當年,他在咱們村里插隊時,沒少吃,特別是紅薯干,咋也吃不夠,一副饞相。
藍小全是咱們縣的縣長,爹進城去,就是要找藍縣長。
爹轉過了一個山彎,身影消失在晨曦之中。霧靄繚繞,山路、樹木、河流、田野、村莊沐浴在晨光里,瀲滟閃爍。我和娘站在村口,風吹亂了娘花白的發絲。我問娘:“藍縣長會理會我爹嗎?一個堂堂縣長,一個土不拉幾的山里老農民!”
“怎么會不理?當年,要不是你爺爺,藍縣長早死了,今天還有他?”娘自信滿滿,好像藍縣長是咱們家的親戚一樣。
“咋回事?”我驚喜不已。
娘說起了藍縣長和我們家的淵源。
多年前,藍小全和十幾個知青到村里插隊,戰天斗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那時,生產隊的活多,累,苦,晚上經常要干活。有一天晚上,社員們到田里拔秧苗,藍小全不小心被毒蛇咬了。毒蛇咬人,不疼,他沒有察覺,等蛇毒發作時,藍小全已經口黑面變,神志不清了,人們七手八腳抬他回來,去衛生院已經不可能了,要走幾十公里的山路,眼看藍小全就要死了,生死關頭,我爺爺挺身而出——他年輕時走南闖北,跟一個老中醫學過醫治蛇傷——他刮毒,療傷,敷草藥,居然救活了藍小全。
藍小全招工回城后,一直和我家有書信聯系。后來,他考上大學,當了老師,再后來,他從政,不斷升遷,一年前,機緣巧合,調到我們縣當縣長了。
我大學畢業,分配到一所偏僻的鄉鎮中學當老師,離縣城遠,工資低,環境差,學生難教,同事難相處,領導不給我好臉色;相戀多年的女朋友嫌我沒前途,跟我分手了。我每天怨天尤人,滿腹牢騷,跟領導慪氣,跟學生慪氣,無心教學,一年多的時間里,我消極懈怠,碌碌無為,滿腹牢騷。
縣委宣傳部下屬的《今日龔州》要招聘一個記者,事業編制,待遇好,我報了名,過了筆試,即將面試,面試有十幾個人,競爭激烈,聽說有人找了關系,走后門,心里更加七上八下,整天長吁短嘆,娘看我焦頭爛額的樣子,突然想起藍縣長,再三央求爹去找他,爹便趁早進城去。
天黑透了,爹才回來。我和娘趕緊迎上去,問事情辦得咋樣了?爹一口氣喝了一瓢水,說:“妥……了。”我心里壓著的石頭轟然落地,眼前仿佛有一條陽光大道廣闊燦爛。娘忽然看見爹車后座上的那包土特產:“怎么?藍縣長不收?”“他不收,我有啥辦法!”爹囁嚅著說。
爹怕我偷懶,多次提醒我:“拋棄幻想,打硬戰!打有準備的仗!”
“當然啦!”我躍躍欲試,充滿信心。
那段時間,我不分日夜練演講,背資料,每天口干舌燥,精疲力盡,累并快樂著。
面試結果,出乎意料,我竟然落選了!
晚上,家里沉悶得像缺氧一樣,我垂頭喪氣,欲哭無淚,一口飯也沒吃。娘心痛不已,埋怨爹:“藍縣長怎么跟你說的?咋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了?”
爹吧唧吧唧地抽著旱煙,不吱聲。
“說呀,當時他到底咋說的?”娘說。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娃啊,爹對不起你。其實,那天我沒有去找藍縣長。當時,我到了縣政府,在大門外猶豫了很久,一直待到下午,想了又想,最終,我沒有進去……”爹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他花白蓬亂的頭發在煙霧里一抖一抖的。
“知道我為啥不去找藍縣長嗎?”沉默了很久之后,爹問。
我搖頭。
娘搖頭。
爹凝視著廳堂神臺上爺爺的遺像,神情肅穆:“那時,我想起了你爺爺的話。他說過,咱們老百姓啊,忠厚傳家,詩書繼世,做人,要清清白白,做事,要踏踏實實,不愧對天地良心!”
昏黃的燈光下,爺爺眼神澄澈,凈如秋水,像大雨之后的天空,純凈得沒有半點雜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