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款

李木一

2020年1月28日，小丁足不出戶，被困在不足80平方米房子里的第四天。

屋外陽光明媚，微風不燥，已有桃花捧著笑靨，在和煦的春風里羞紅了臉。

小丁倚靠在窗邊，眺望著樓下空無一人的街景，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那種放空的情緒被打斷了。

小丁趕忙穿著拖鞋快步來到門口，一邊對著貓眼朝外望，一邊問道：“誰啊？”

門外傳來一個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肯定是你老爸噻，我忘記帶鑰匙了！這種時候未必還有人敢來串門嗎？”

小丁趕緊打開門，將帶著口罩的老丁迎了進來，順手接過老丁手里提著的滿滿兩口袋東西。

“爸，您又去超市了啊？又買這么多！”小丁咬咬牙把兩口袋沉甸甸的東西擱到廚房，手上被塑料口袋勒出了幾道紅印子。

老丁在門口換好鞋子，噴了噴消毒液，緊鎖著眉頭，走進了客廳：“不去不行啊，到處館子都關門了，也不知道這次的疫情還要持續多久，大家都涌到超市去搶購了。”

“爸，您的臉怎么了？”小丁剛從廚房走出來，就看見取下口罩的老丁臉上，赫然出現了一塊已凝固的血印子。

“沒事，已經消毒了。超市里搶菜搶米搶肉的人太多了，擠得不行，跟不要錢一樣！那些人使勁擠，我被擠到貨架上，口罩擠掉了，臉給掛了一下。沒事，就蹭破了點皮。還好我包里還有一個口罩，不然就得被當場趕出超市了。”興許是剛才消毒噴霧的刺激，浸得老丁臉上生疼，他捂著臉，嘆了口氣，“唉，吃的還能買得到，就是口罩還是到處買不到，你在網上看的怎么樣了？”

小丁打開手機淘寶，拿給老丁看：“老樣子，買了口罩的十幾家店鋪，還是沒一家發貨的。”

老丁看了一眼后，癟了癟嘴：“你有什么同學、朋友在醫院上班的嗎？看看能不能托關系買點吧。疫情不知道還得持續多久，多買點口罩防著。”

小丁瞥了一眼老丁，搖了搖頭：“我有個朋友就在醫院當醫生，他自己都四天沒換口罩了。現在口罩稀缺得很。”

就在這個時候，小丁的手機忽然響了一聲。

小丁低頭一看，原來他所在公司的微信群里，公司老總張總發來了一條消息：

“各位員工，當前全國上下應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的阻擊戰已全面打響。面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蔓延，我們作為民營企業，有責任站出來為抗擊疫情貢獻一份力量。作為我公司的一名員工，你是否可以主動為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做點什么呢？請有意愿捐贈現金或物資的員工直接聯系小陳。小陳及時統計匯總后，我會安排相應人員將大家所捐贈善款、物資及時送往武漢疫區。請大家積極支持武漢，萬眾一心，眾志成城，共克時艱！”

小丁愣了一下，還不知道該作何回答的時候，張總又發來一條消息：

“各位員工，此次愛心捐贈我代表公司將向武漢疫區捐贈現金10萬元，希望各位員工積極參與，將愛心傳遞下去。”

看到小丁的臉色不太好，老丁趕緊問了一句：“發生什么事了？”

“這大過年的，自己連口罩都買不到，現在又要被自愿捐款了，我們老總無非就是想趁機樹立企業形象，用所謂的愛心捐款來給公司打廣告。”小丁不爽地咬了咬嘴唇，把手機拿給老丁看，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特別不是個滋味。

說到捐款這種事，小丁真是深惡痛絕，因為很難把握一個度。在新型冠狀病毒肆虐這種大災大難前，你不捐款吧，說不過去，畢竟中華民族是講民族大義的，現在武漢疫區情況還是挺讓人揪心的。況且公司張總都帶頭捐款了，你不捐就是不支持領導工作。張總會怎么看你，同事會怎么看你，以后還想不想在公司混了？你捐款吧，在這場新型冠狀病毒的肆虐下，自己都是個災民，口罩、蔬果糧油等抗疫物資和生活物品都在漲價，公司也暫停營業了，讓所有員工都在家里自我隔離，等候上班通知，自己會不會失業還是個未知數。

再說捐款的數額，捐多了對自己而言是個負擔，而且同事還會覺得自己在刻意迎合張總。若是自己一不小心把捐款數額抬高了，同事們便只能在這個數額左右跟著捐款，一定會恨死自己了，以后在公司還怎么相處啊？但若是捐少了，張總又這么有情懷，肯定會對自己印象不好，認為自己不給他面子，應付了事，以后還怎么升職加薪？而其他同事也會覺得自己摳門，像個笑話。

老丁頗有經驗地拍拍小丁的肩膀：“捐肯定是要捐的，畢竟國難當頭嘛，大家都是中國人。至于捐多少，隨大流吧。”

與人相處的最好方法就是隨大流。只有成為一滴不著痕跡的水，隱匿于大江大洋之中，才能在洶涌的暗潮里安身立命。

于是乎，小丁假裝沒有看到這條消息，就像是自己忙得沒時間看手機一樣。但小丁也知道，這個借口是有時限的，畢竟現在這個社會，特別是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爆發后，大家都響應號召在家里待著不出門，基本上都是手機不離手的。

靜觀其變。小丁背靠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刷著微博。但就像是心尖兒上懸著一塊大石頭，叫人坐立難安。一分鐘不到，小丁接連看了好幾次公司微信群有沒有新消息。

興許是其他人和小丁想的一樣，大家都巋然不動，都想隨大流，誰都不愿意去當那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時間仿佛被拉扯著似的，走得很慢。公司微信群安靜得如一汪深潭，見不著底。

倏地，一個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小丁把手機湊近一看，原來是小陳在群里告知大家，已收到副總捐款5000元。

小丁愣了一下，畢竟在他們這樣的二三線小城市，又只是一個不到20個員工的普通民營小公司，職工平均工資4000元左右。再加上去年公司效益也不是很好，年終獎都發得不多，副總捐出5000元已經難能可貴了。

“這么會拍張總的馬屁，該他當副總哦……”小丁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屑地自言自語道。

小丁心里越來越煩躁。他知道，這只是個開始，該來的還會接踵而至。

果不其然，張總在群里秒發了一個比贊的圖片，并附上了一句話：好樣的，請大家愛心接力。

張總的這個比贊，就像是打開了愛心涌動的水閥，公司的同事們個個忽然之間變得異常積極踴躍，緊接著同事小田、小王、小劉、小侯等紛紛捐款，每個人都捐了2000元，像是提前統一商量好了似的。

小丁心里一下子就慌了，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和同事捐得一樣多。可是2000元錢對他來說，可是整整半個月的工資啊。前幾年小丁的母親得了肺癌，治病早就花光了家里的積蓄，還欠了一大筆債。后來小丁的母親不幸因病去世，小丁和父親老丁相依為命。老丁年紀大了，患有類風濕，出去打工也沒人要，而老丁離領取社保養老金還有兩年多時間，因此生活的重擔全部壓在了小丁身上，父子倆就靠小丁本就不高的工資過活。

小丁癱坐在沙發上，眉頭緊蹙，他感覺這次捐款已然悄悄變了味，不再是單純地向武漢疫區捐款以購買防護物資那么簡單了。在這場捐款里，公司的每個人都在努力尋找自己合適的位置，不能僭越，也不能不到位，不能捐得比領導多，更不能捐得太少。這就像一顆釘子，既不能釘歪了，也不能砸扁了，要釘得恰到好處，才不會扎眼。他不想讓自己特殊化，去成為那顆特立獨行的釘子，與整個公司格格不入。

小丁想隨大流，可是面對同事們2000元的捐款底價，自己總不可能就捐個幾百塊錢吧，那樣他就會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類。但2000元錢是自己半個月的工資，現在這種情況還不知道公司什么時候才能恢復正常營業，這個月的工資還能不能領得到？想著想著，小丁有些望而卻步。

看到小丁愁眉不展，老丁關切地問道：“怎么了？還在為捐款的事發愁嗎？”

“沒……沒什么。”小丁不想把自己的煩惱也帶給老丁。

隨著群里捐款的同事越來越多，小丁的心也愈加惴惴不安。

可是所有的事，總歸要有一個出口。在翻看了許多關于武漢疫區的情況后，恍惚之間，在小丁腦海里浮現的，不是那一雙雙口罩之下充滿期盼的眼睛，竟是張總失望至極的臉，還有同事們不懷好意的微笑。

小丁趕緊搖了搖腦袋，片刻清醒后，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小丁轉了2000元錢給小陳，并附上“向武漢疫區愛心捐款”幾個字。像是完成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窩在沙發里的小丁，輕輕閉上了眼睛，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如同進行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斗，露出了掩蓋不住的疲憊。

幾分鐘后，從廁所走出來的老丁看到小丁這個樣子，仿佛猜出了幾分，忙問道：“捐了？捐了多少？”

老丁的問題讓小丁踟躕了一下，正在想該如何作答時，手機響了起來。

小丁驚慌中接起電話，手機聽筒那頭就傳來了一個熟悉而嚴厲的聲音：“小陳說你捐款2000元，你是中了彩票了，還是你輸錯數字了？你家里的情況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捐這么多干嘛？”

“張……張總，在國家的大災大難面前，我還是應該盡自己一份心力嘛。至于捐2000元，一是我怕捐少了您不高興，二是我覺得還是和同事們保持一致比較好吧……”忐忑不安的小丁答得結結巴巴，生怕哪句話沒說對，惹得張總不悅。

電話那頭又傳來了張總的聲音，但語氣較之剛才，明顯緩和了許多：“小丁，你是一個有善心的年輕人，謝謝你的這份愛心，你是好樣的。都說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但你不能為了給武漢疫區捐獻愛心，弄得你和你父親過年過節都生活困難了啊！”

面對張總的客套話，小丁也以客套話回之：“謝謝張總關心！沒事的，我和我父親兩個人也用不了多少錢的，還是把錢捐給最需要的武漢疫區同胞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鐘，漫長得有些可怕。

兩秒鐘后，張總開口說話了：“小丁啊，既然你堅持要捐2000元，那要不這樣吧，我等下用我私人的錢微信上給你轉2000元，你給你父親買點好吃的，這段時間不能串門，我也沒法來看望他老人家。小丁，你是知道的，以前每年春節臨近，我都會抽空去看望咱們公司的困難員工和家屬，這個規矩不能破啊。”

“啊？張總，您這又是何必呢！”小丁受寵若驚到竟有些驚慌失措。

電話里張總的聲音變得緩慢：“其實我發起這個愛心捐贈的初衷很簡單，大家都是中國人，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就像當年“5·12”汶川特大地震一樣，要不是全國億萬同胞對我們四川人的救援和幫助，哪有我們的今天？我是平武人，如果不是當年救援隊把我從坍塌的廢墟中解救出來，可能我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所以我一直心懷感激，想要知恩報恩。這次新型冠狀病毒席卷全國，看到新聞報道里武漢疫區的災民，就像看到了當年地震災區的自己。因此，我必須為他們做點什么。我很欣慰我們公司的員工都有愛心、有善心，但我也不希望這次捐款成為大家的負擔。所以，就按我剛才說的辦法處理。這件事保密，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君子之約。”

張總的話讓小丁的心底涌上一股暖流，也讓他一時語塞：“謝謝……謝謝張總……”

“不用客氣，這段時間你和你父親都要注意防護，多保重。新春快樂！”張總掛斷了電話，很快用微信轉了2000元給小丁。

小丁的臉頰火速飛上兩團緋紅的桃花瓣，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半個小時后，小陳在公司微信群里發出一張捐款清單，小丁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赫然寫著捐款2000元。

小丁滿臉彤紅，仿佛燒旺的木炭在滋滋燃燒。

老丁趕忙過來摸摸小丁的額頭，關切地問道：“你臉怎么這么紅？是不是生病發燒了？”

小丁緩緩抬起頭，眸子里流轉著一層氤氳，百感交集地對老丁輕聲說：“就在剛才，我的病被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