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鵬
“誰家有金玫瑰,誰家就有福氣。不光這家人有福氣,連手碰到過這朵玫瑰的人,也都能沾光?!边@是一位軍人在給女孩講故事時,講到的金玫瑰。后來,軍人淪落成一名清掃工,他就從銀匠作坊里清掃來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塵土中,篩出一粒粒金粉,為女孩打造了一朵金玫瑰,用于祝福女孩的幸福。而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仿佛也是一粒粒金粉打造的,用于美化大地,用于開闊心靈,用于文學創作,用于理智的力量戰勝黑暗,并像不落的太陽一般光華四射。
康斯坦丁·格奧爾基耶維奇·帕烏斯托夫斯基(1892——1968)是深受讀者愛戴的蘇俄作家,也是一位具有鮮明創作個性的作家。他認為,沒有生活經驗,寫作這條道路是根本走不通的。他的文學札記《金玫瑰》,是一部漫談自己對寫作的一些看法,總結自己創作經驗,研究世界一流詩人、作家如普希金、萊蒙托夫、勃洛克、蒲寧、契訶夫、托爾斯泰、高爾基、普里什文、莫泊桑、雨果、安徒生等人創作活動,探討文學創作的構思、靈感、想象、聯想、語言、細節及洞察世界等一系列問題的札記?!督鹈倒濉凡粌H漫談文學創作和作家勞動的美好實質,對繪畫、雕塑、音樂、建筑等藝術領域均有所探討,而且廣泛涉及天文、地理、氣象、地質、植物、海洋、光學等各個領域。作者認為一切藝術樣式都有助于作家提高寫作技巧,人類知識的任何領域都蘊藏著取之不竭的詩意。全書娓娓道來,清新雋永,字里行間無不顯現作者淵博的知識和文學創作上的智慧。
作家的文學創作,是最生動、最富有創造性的精神活動,是一個充滿神秘意味的獨特領域。在這個領域,每本書甚至每個字都彰顯著作家的個性,所以帕烏斯托夫斯基始終認為突擊隊式的寫作,或幾個人合寫一本書是不可能的,就像不可能由兩個人或三個人同拉一把小提琴一樣。在《金玫瑰》中,作者的個性顯現就在于對創作過程進行形象化的描述,對創作上的問題給予形象化的解答。因此,帕烏斯托夫斯基本人把《金玫瑰》稱作為中篇小說。在談到想象力及對我們生活的影響時,作者本想單辟一章來加以闡述,但在成書時卻沒有寫這個章節,而是寫了一篇描述童話作家安徒生的小說《夜行的驛車》。作者說這篇小說不僅可以替代這個章節,甚或比泛泛地談論這個題目能給人以有關想象的更加明確的概念。因為有了安徒生這一活生生的形象,整個章節便牢牢地抓住了讀者,扣人心弦,引人入勝。
最抽象的莫過于靈感了,然而到了帕烏斯托夫斯基的筆下,抽象也變成具體的了。他說靈感來到我們身上時,就像夏日明媚的清晨,靜夜的霧靄剛剛被它驅散,到處披著晶瑩的露珠,叢叢綠葉益發潤濕華滋。它,這清晨,小心翼翼地把有益于健康的涼氣拂到我們的臉上。他還說,靈感猶如初戀,這時心由于預感到即將有奇妙的約會,即將見到美麗得難以形容的明眸和微笑,即將作欲言又止的交談而怦怦地跳動著。
在談到作品的構思時,作者依舊用形象化的語言:構思好比是閃電。要想使構思成熟,作家決不可脫離生活,一味地去“苦思冥想”。相反,只有始終不渝地接觸現實,構思才得以綻出鮮花,灌滿土地的漿汁。
在談到細節的選擇時,作者說,細節只有在性格化的情況下,只有在能夠像一道光芒那樣立時把黑暗中的任何一個人或任何一個現象照亮的情況下,才有權生存,才不可或缺。他以阿·托爾斯泰《苦難的歷程》為例,形象地說明作家選擇嬰兒死亡的細節給人的可怖感覺——
精疲力竭的達莎睡著了,等她醒來時,她的孩子已經死去。
她把他抓過來,解開襁褓——淡黃色的、稀疏的頭發筆直地豎起在孩子高高的頭蓋骨上。
……達莎對她丈夫說道:
“我正在熟睡的時候,死神襲到他身上了……只要想一想——他頭發豎得筆直……他獨個兒在受苦……我倒睡熟了?!?/p>
不管丈夫怎么勸說,也沒法讓她趕走那小孩子跟死神單獨搏斗的幻影。
帕烏斯托夫斯基寫道:嬰兒稀薄的頭發豎得筆直這個細節,抵得上用許多頁的篇幅對死亡所作的最精確的描寫。
每每讀到這里,我就不由地想起我國作家魯迅先生描寫范愛農之死的細節。范愛農從船上落水后,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尸體,是在菱蕩里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魯迅先生寫范愛農的尸體“直立著”這一細節,真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我向來對散文作品中的風景描寫感到困惑不解,認為那是可有可無無關緊要的。而《金玫瑰》卻以無可辯駁的形象告訴我,風景描寫對于散文來說,并非添枝加葉的東西,也并非裝飾品。假如你在雨后把臉埋在一大堆濕潤的樹葉中,便會感覺到樹葉那種沁人心脾的涼意、芳香和氣息,便會浸沉在這種氛圍之中。散文也是如此,必須浸沉在風景描寫之中。
普里什文的散文是我所深愛的,但有些作品總讓我感到過于簡短,意猶未盡便戛然而止。在《金玫瑰》里,作者引用了普里什文的《著作家》,作品中我與牧童的對話猶如撥云見日,令人茅塞頓開——
“你要是能照實寫就好了,可你寫的東西,沒準兒全是編造出來的?!?/p>
“不全是,”我回答說,“有那么一小部分是編造的?!?/p>
“要換了我,我才不那么寫呢!”
“全都照實描寫?”
“對。哪怕描寫黑夜也行嘛,描寫沼澤里的黑夜是怎么過去的。”
“你倒說說看,是怎么過去的?”
“就這么過去唄!夜。在深水潭旁邊有一棵很大很大的灌木。我坐在灌木下邊,小野鴨斯威斯、斯威斯地叫著……”
他把話停了下來。我以為他大概是在尋找辭匯,或者在等待形象出現吧??删驮谶@時,他突然掏出牛角風笛,開始在上邊鉆起第七個孔眼來。
“那么下文呢?”我問。“你不是要把夜照實描寫出來嗎?”
“我已經描寫了,”他回答說,“全都是照實地描寫的。一棵很大很大的灌木!我坐在灌木下邊,小野鴨子一宵斯威斯,斯威斯地叫個不停?!?/p>
“太簡短了?!?/p>
“瞧你說的,太簡短,”牧童詫異地說?!敖辛苏幌?,斯威斯,斯威斯?!?/p>
我回味著他講的話,不覺稱贊說:“太好啦!”
“難道不好嗎?”他回答說。
普里什文與牧童的這番對話,似笑話又似童話,既精彩又令人不容置疑,內容和形式都堪稱樸素簡練的典范。
帕烏斯托夫斯基在寫《金玫瑰》時,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不怎么熟悉的國家旅行,每走一步,都看到新的遠景,新的道路?!督鹈倒濉烦蓵?,他曾著手寫《金玫瑰》第二部,漫談文學的美學標準、文學的題材、文學的趣味等在他看來非談不可的問題,但和許多偉大的作品所留下的遺憾一樣,未及成書,作者便離開了人世。正因為如此,《金玫瑰》的獨創價值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