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格非的《春盡江南》"/>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李彥文
每個時代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會思考所處時代的一些大問題,格非就是這樣一位知識分子。格非在《春盡江南》中思考著這樣一些問題:人與自己的時代到底可以構成什么樣的關系,換言之,人能否抗拒時代的主流價值觀念、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現身方式以及它們的影響力,人對最高價值的向往與物質欲求等等。這些問題是如此重要又如此眾多,一個主人公顯然難以勝任,格非明智地把這些問題分別放在主人公譚端午和龐家玉身上,讓他們以男女/夫妻身份出現在小說中,這樣一來,他們與時代的關系以及他們的兩性關系就構成小說中頗具象征意味的隱喻。探究格非如何通過男女主人公討論這些問題,以及他們負載的性別隱喻,是本文的興趣之所在。畢竟,格非思考的這些問題困擾著這個時代的幾乎每個人,而當他的思考通過虛虛實實的性別隱喻表現出來,就格外令人著迷。
小說的男主人公譚端午在1980 年代大學畢業時已是著名詩人,他也的確以詩人之名享受了那個時代大眾的崇敬與膜拜。但1980 年代的輝煌只是譚端午的前史,當下時代的譚端午與時代才是小說表現的重點。現時代的譚端午雖然依舊寫詩,卻已經被這個崇尚成功的時代拋進失敗者的行列。他在鶴浦地方志辦公室上班,每個月的工資只夠買煙。
譚端午在現時代出場時,正賴在家里的床上不肯起身。他周圍的環境是這樣的:“墻角的矮柜上,擱著一只養熱帶魚的玻璃缸……自從妻子離開后,他就沒給魚喂過食。那尾龐家玉特別疼愛的、取名為‘黃色潛水艇’的美人鯊已死去多日?!蔽锲返碾s亂是已婚男人慣有的毛病,不過,雜亂也同時意味著隨意。在刻意為之的整齊消失之后,譚端午更容易放松下來,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在這個意義上,譚端午的家類似于本雅明的“室內”,那個相對于外部空間的內部空間。本雅明認為,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由于“城市生活的整一化以及機械復制對人的感覺、記憶和下意識的侵占和控制,人為了保持住一點點自我的經驗內容,不得不日益從‘公共’場所縮回到室內,把‘外部世界’還原為‘內在世界’”。譚端午躲在自己“室內”做的,是讀書、思考、聽音樂和寫詩,它們是“無條件地要求滿足的需要”,是他真實的精神需要,也是他確證自我存在的最佳方式。他在小說中一直在閱讀的,是宋代歐陽修的《新五代史》,他喜歡聽的,則是西方古典音樂,如海頓、莫扎特等。譚端午喜歡的都與現時代隔著一定的時間距離,做這些事情時的譚端午,猶如本雅明收藏和閱讀圖書一樣,讓“靈魂徜徉在過去的精神財富的豐富之中,并讓這個過去成為自己生存的土壤”。不過譚端午并不是懷舊的浪漫主義詩人,而是一位現代主義詩人。
當下時代的工作單位是大部分人疲于奔命的地方,但對譚端午而言,它是他的另一個“室內”。他的單位“位于市政府大院的西北角。房子年久失修,古舊而殘破。不知何人所修,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夷喟唏g,苔蘚瘋長,墻上爬滿了藤蔓”。這是一個被時代遺忘的角落,彌漫著頹廢的氣息。這個空間為他隔開了日趨忙亂的時代,他可以在這里享受無所用心、無所事事的寂寞與自在。譚端午在自己的資料室里,“慢慢地就習慣了從堆積如山的書卷和紙張中散發出來的霉味”,這不能不使人聯想起本雅明的圖書館。本雅明喜歡收藏圖書,把它們隨意擺放在圖書館里。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它們“從實用性的單調乏味的苦役中解放出來”,恢復其“原有的初始性、獨特性”,讓他“把這種新鮮直接帶入思想的行文中”。而譚端午在自己的資料室里感受著“一種死水微瀾的浮靡之美”,這種美對于詩人意義重大——“在一定程度上哺育并滋養著他的詩歌意境”。
如果說讓譚端午躲進室內有利于保持他的真實自我的話,卻也有切斷他和時代聯系的危險,更何況,格非還要讓譚端午發揮文學知識分子的功能,只有這樣,他的姿態和沉思才是這個時代的,因此他必須讓譚端午走到室外。格非為此在譚端午身邊聚合了文學知識分子、精神病人、教師、律師和市民等各種角色,他們分別是他的詩友、同母異父的哥哥、上司、兒子的老師、妻子和母親。與這些人的日常相處,可以讓他走向大街、城鄉結合部、朋友的客廳、詩歌研討會、花家舍等人群聚集的地方。這樣處理的好處,在于可以盡量將觀念之虛落實為細節之實。
外部空間中的詩人譚端午,就像現代派詩歌的鼻祖波德萊爾一樣,是穿梭于都市中的浪蕩子,是格非找到的觀察這個時代的風景、人及其精神狀況的最佳人選。
詩人往往對風景有著特殊的敏感。然而,譚端午在郊外見到的是一座挨一座新建的店鋪和工廠,他厭惡地把它們比喻成“瘋狂分裂的不祥的細胞”;城市中曾經孕育了古典詩意的運河,在夜里散發出“惡之花”式的美感,“兩岸紅色、綠色和橙色的燈光倒映在水中,織成骯臟而虛幻的羅綺,倒有一種欲望所醞釀的末世之美”。小說中有一個譚端午和文學女青年綠珠一起在深夜尋找漁火的情節?!皾O火”意象凝聚著“江楓漁火對愁眠”的古典詩意,然而二人探尋的結果,卻是發現“漁火”的所在地是一個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場,所謂的“漁火”,不過是運送垃圾的卡車的大燈。
格非還讓譚端午一再進入各種人群聚集的地方——詩友陳守仁家的客廳、宴春園飯店和聚集著詩人的酒店。不過,譚端午并不像波德萊爾那樣樂于享受人群中的孤獨,而是在人群中隨心所欲地走動或離開,他和人群的關系是疏離的。在陳守仁的客廳里,他聽官員和商人們大談水、牛奶不能吃,豆芽、鱔魚有添加劑,癌癥發病率等時代問題;在宴春園飯店,他聽到房地產商陳守仁大談讀《資本論》的體會、黑社會老大感嘆中國沒有健全的法律、一向風流慣了的徐吉士呼吁重建社會道德,看到禿頭老板趁著教琴占小史的便宜;在酒店,他目睹剛剛還在一本正經地討論專業問題的詩人和評論家們,轉眼就集體跟著徐吉士去找妓女。面對表里不一的人群,譚端午選擇沉默。
在漫游中觀察外部世界發生的一切的譚端午,更多的是這個時代的沉思者。譬如他在聽了周圍人對人的分類——“人”和“非人”、“活人”和“死人”、“舊人”和“新人”——之后,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對人進行分類,實際上是試圖對這個復雜世界加以抽象的把握或控制,既簡單,又具有象征性。這不僅涉及到我們對世界加以抽象的認識,涉及到我們內心所渴望的認同,同時也暗示了各自的道德立場和價值準則,隱含著工于心計的政治權謀、本能的排他性和種種生存智慧”。譚端午的思考邏輯清楚,直達本質,像極了那把庖丁解牛的尖刀,直指現時代的病癥:這個世界比布萊希特時代更壞了一點,它不僅消除了產生“好人”的一切條件,而且“在不遺余力地鼓勵壞人”。在此意義上,譚端午是這個時代價值理性的代言人,在邊緣處對這個時代的社會性質和精神狀況做出判斷。
小說的女主人公龐家玉畢業于理工科大學,她一再變換職業身份,最終選中了律師行業,與人合伙開了律師事務所,是一個符合時代標準的成功者/新富人。龐家玉尚未出場時,小說就從敘述者/ 譚端午視角對她進行了描述:“凡事力求完美。像一個上滿了發條的機器,一刻不停地運轉著,白天,她忙于律師事務所的日常事務……晚上,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折騰自己的兒子……她時常暴怒。她的人生信條是:一步都不能落下?!边@段為龐家玉定性的話蘊含了豐富的信息。
“一步都不能落下”作為龐家玉的人生信條,說明了她和當下時代之間的關系。她抱著不能落伍、爭取領先的心態,緊緊追隨時代的腳步。這樣的龐家玉是居于時代中心的,也是無比忙碌的,猶如“上滿了發條的機器,一刻不停地運轉著”?!皺C器”“運轉”這些語詞的使用,表明敘述者把龐家玉視為一個被時代和自我役使的工具,一個被異化的人。
事實上,按時代標準看頗為正常的龐家玉,在敘述者/譚端午眼中是不正常的。荷妮給神經癥下過一個簡潔的定義,“神經癥乃是正常人的偏離”。那么,何謂“正?!保赡菡J為,“我們關于正常的觀念,就是通過認可在一特定團體之內的某種行為和情感標準而獲得的……但是這些標準因文化、時代、階級和性別的不同而大異其趣”。荷妮拋棄了弗洛伊德的生物決定論,從決定人存在的文化、時代等結構性因素重構“正?!钡臉藴?,“正?!被颉安徽!钡娜艘虼顺蔀榄h境的造物。荷妮還敏銳地指出,很多看來非常適應現存生活模式的人可能具有嚴重的神經癥,而神經癥的基本因素是焦慮和抗拒它們的防御機制。
龐家玉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適應現存生活模式卻具有神經癥的人,她身上表現出了種種焦慮癥候。首先,她經常陷入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并因此表現出一種矛盾沖突的特征。譬如她在準備買第二套房子時曾一度亢奮,為了力求完美,費心費力地看房、比較,幾個月后她身心俱疲。在這種虛弱狀況下,她莫名其妙地被一個房子廣告打動,閉著眼睛付了定金。如此草率地做出重要決定,與她的力求完美構成了鮮明的對照。而且,龐家玉對待兒子的態度也是自相矛盾的:她對于兒子在學校排名的直線下降既痛心又熟視無睹;她逼兒子背《尚書》和《禮記》,卻對兒子身上已經很明顯的自閉癥兆頭視而不見?!耙暥灰姟迸c“熟視無睹”,可以有效地降低龐家玉的焦慮,可謂一種有效地防御機制。其次,龐家玉經常暴怒,暴怒是她焦慮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是非理性的。小說中龐家玉的暴怒往往發生在兒子若若身上。每當看到若若偷偷玩PSP,或給若若輔導功課時,她就會對著兒子責怪、怒罵、狂叫、拍桌子,陷入一種瘋狂狀態,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是讓兒子好好學習,而不是無休止地打擊他的自信,蹂躪他的自尊。龐家玉的暴怒表現出的是焦慮的侵略性,即“反對他人、攻擊、損害和侵犯他人的行為或任何一種敵視的行為”。而且,龐家玉的暴怒越到后來越無法控制,其侵略性也不斷增強。
那么,龐家玉為什么會患上神經癥?在荷妮列出的文化、時代、階級和性別等因素中,現時代的文化與性別是重要原因?,F時代與龐家玉關系密切的文化是學校老師的教育觀念。若若的老師們都是極端功利主義者,他們看到了升學與將來社會競爭的殘酷,把成績作為衡量學生的唯一標準。鮑老師要求龐家玉每小時、每分鐘都要督促孩子學習,姜老師要求她“對孩子一定要心狠一點,再狠一點”。現時代的文化與性別文化構成了沖突,功利主義文化要求她嚴厲地對待兒子,性別文化則要求她溫柔地愛護兒子。當然,格非把溫柔與愛視為女性的本性,這恰恰說明這種性別文化的影響力之大已經讓人忘記了它的起源。
按照格非的敘述,不僅順從老師的要求不是出于龐家玉的本性,她追求的做新富人也同樣是“為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在個人身上的‘虛假需要’,‘虛假需要’具有社會的內容和功能”。《春盡江南》中虛假需要的社會內容,是鼓勵所有人在激烈競爭的社會中追求成功,它無關人的自由發展和自我實現,它的功能則是有效的壓抑性的社會管理。因此,龐家玉的神經癥的起因,是虛假需要壓抑了她的真實需要。她內心中有著對最高價值的向往,她渴望去西藏這個靈魂凈化之所,卻按照時代的要求追求世俗的成功。作為女性,她同情弱者,希望法律能夠給社會帶來公平,卻發現“這套法律程序,似乎專門是為了保護無賴的權益而設定的”。作為女性,她被男性合伙人徐景陽視為情感過于纖弱(這當然又是一個本質化的女性特征) 因而不適合做律師的人,只有徐景陽這個男性能夠道出法律的實質——“法律并不真正關心公平……法律的著眼點,其實是社會管理的效果和相應的成本”,這個說法表明了現代法理社會的工具理性原則。
格非還令人驚訝地把工具理性的原則放在了滅門案罪犯吳寶強身上。吳寶強僅僅因為女友手機中的一條曖昧短信,就殺死了女友上司王茂新一家六口和保姆,連2 歲的孩子也不放過。不少論者指責他沒有人性,或者把他說成人性惡的代表,但必須注意到,吳寶強在殺死王茂新及其父母后沒有絲毫恐慌,而為了殺死他的其他家人,耐心地躲在立柜里等了3 個小時。在殺人時表現得如此貪婪而冷靜,支持他這樣做的觀念是什么?吳寶強聲言“殺人就好比賺錢,多賺一點是一點。多賺一個是一個”。表面上看,這個比喻顯得荒誕不經,實際上,吳寶強在殺人時的貪婪與冷靜算計,與資本主義精神如出一轍。韋伯曾敏銳地指出,資本主義精神和前資本主義精神之間的區別并不在賺錢欲望的發展程度上,而在于它那“理性地而且系統地追求利潤的態度”,人不是因為需要去追逐利益,而是“被賺錢動機所左右,把獲利作為人生的最終目的”。在這個意義上,吳寶強體現的正是以工具理性為原則的資本主義精神。小說還別出心裁地從龐家玉作為律師的視角,讓吳寶強看起來像“上帝”,又像“先知”,這無疑既突出了工具理性的冷酷無情,也表現了格非對工具理性的極端憎惡。
更重要的是,龐家玉的焦慮及其表現——矛盾沖突和非理性——都不是屬于她個人的,而是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的。恰如荷妮所言,“同一文化中的大多數人都不得不面臨同樣的一些問題。這一事實表明了這樣的一個結論,即這些問題是由這個文化中存在著的特定生活處境所造成的”。那么,格非何以要讓這個時代大多數人面臨的問題以隱喻的方式放在龐家玉身上?換言之,女性和大多數人是什么關系?如果把“大多數人”換成“群眾”一詞,則可以發現,那些著名的群體心理學家——勒龐和莫斯科維奇——都認為群體具有女性的特征,如此說來,格非和他們持有類似看法。
《春盡江南》開始于譚端午與龐家玉第一次性愛的場景。那時候,龐家玉名叫李秀蓉,是個稚氣未脫的19 歲大學生,她對詩歌未必真正理解卻極為熱愛,譚端午則是來自上海的著名詩人。譚端午是他們的性關系中的主宰者和發起攻擊的一方:他突然緊緊地摟住她,“在悲哀和憐憫中,等待著她僵硬的身體慢慢變軟……任由他擺布”,她的羞怯、掙扎以及最后的屈服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這是神對待凡人的態度。他憐憫她,如同神憐憫自己的犧牲品。他說出的“我愛你”是在欺騙她,李秀蓉回應他的“我也愛你”卻懷著百分之百的純真;他享受著性愛的愉悅,她沒有快樂,但“不論他要求對她做什么,不論他的要求是多么地過分和令人難堪,她都會說:隨便你”。她被動地承受,慷慨地自我犧牲,只等待有機會仰望著他說出“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她“仰望”的姿態是凡人面對神的姿態,她說出的這句話不知已經流傳了多少世紀,那是抱有傳統性觀念的女人在這種情境下必然要說的,它表達著女人放棄自我從屬于男人的愿望和喜悅。然而,譚端午這位時代之神對李秀蓉的拋棄果斷而冷酷。他不顧李秀蓉發著高燒,甚至在臨走前把她口袋里的錢搜刮盡凈,根本不考慮她怎么活下去。即便是戴著詩人的桂冠,譚端午所為也是徹頭徹尾的流氓行徑。這個性愛場景因此成為一次祭禮,譚端午“既是祭司,又是可以直接享用貢品的祖先和神祗”,而李秀蓉,則是那個純潔無辜的犧牲者。這個性愛場景既是寫實的,又充滿隱喻意味。無論是李秀蓉對待譚端午的態度,還是譚端午對待李秀蓉的態度,都是1980 年代價值理性與大眾關系的隱喻:占據神位的價值理性粗暴而無恥,大眾純真而順從;大眾因為崇拜神而成為神控制下的木偶,進入被催眠師催眠的狀態。莫斯科維奇曾論述大眾易被催眠的特性,在催眠師的暗示下,大眾“完全服從命令,做別人要求做的事,說別人要求說的話”。被拋棄的李秀蓉的傷心、痛楚與無路可走,則隱喻了1980 年代末價值理性離場后大眾的失落與迷惘。
從本性而言,詩人、神或價值理性并不愿降落世間,他們對婚姻這一人間秩序沒有多大興趣,然而,譚端午沒能逃過命運/格非的安排,和改名為龐家玉的李秀蓉結婚,就此跌進了婚姻那可怕的現實感中。
現實感對譚端午而言是不可承受之重,他感到自己在面對現實時“像水母一樣軟弱無力”,這種無力感,在象征的層面隱喻著價值理性在現時代的無所作為,恰如本雅明所言,“在科學合理性之外,人們生活于一個價值世界中……價值可以有一種更高的地位(道德上和精神上的),但它們不是現實的,因而在實際生活事務中作用甚微,它在實際生活事務中作用越小,對現實就越是高高在上”。不過,譚端午和他代表的價值理性確實作用甚微,不能因此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反而經常遭到被工具理性殖民化的龐家玉的反對和鄙視。
譚端午拒絕承擔的婚姻之重,全部落在了妻子龐家玉身上。她負責賺錢養家,解決全家的衣食住行,在她多年的努力下,家里已經相當富裕;她也負責兒子譚良若的教育——給他轉學轉班、輔導各門功課和聯絡老師;她還負責所有的家務;甚至是譚端午的母親,她那刁鉆而市儈的婆婆要求和他們一起住,她也得為此去買第二套房,買房中的所有事務也都由她一手操辦。龐家玉當然不是萬能的,她在艱難時刻——他們想要回被占的房子——曾“用哀求的目光召喚丈夫,想讓他一起去”,然而她得到的回應卻是“譚端午也用哀求的目光回敬她,表示拒絕”,最終的結果是龐家玉獨自前去。譚端午從來不想也不愿成為龐家玉在現實生活中的有力支撐。格非由此寫出了扎根于現實生活的婚姻是多么令人失望。
作為價值理性代言人的譚端午與工具理性時代追隨者的龐家玉,在婚姻之內很少合作,而是相互反對,“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失去控制地加速繁殖、裂變”。龐家玉不滿譚端午拒絕跟隨時代一同前進,把他寫的詩歌稱作“沒用”的東西,試圖把他拉進現實和自己一塊解決日常生活事務,譚端午因此感到妻子帶給自己的只有“猜忌、冷漠、痛苦、橫暴和日常傷害”。而譚端午作為丈夫,雖然深知自己的母親市儈與專橫,也經常目睹母親折磨龐家玉,但他對龐家玉的遭遇沒有絲毫同情;龐家玉患癌癥后每晚熬中藥,譚端午也從不問她哪里不舒服,“似乎這樣的詢問,讓他感到別扭和做作”。對妻子如此漠不關心,說明譚端午從不曾愛過龐家玉。事實上,他在結婚第二天就想離婚,此后離婚的念頭也從未消除。
飽受婚姻現實感壓迫的兩個人,都需要婚姻之外的補償,于是,性再次出場,承擔拯救功能。譚端午在婚外性問題上,是賈寶玉的當代傳人。他欣賞同事小史的憨媚,喜歡時不時和她當面或電話調情。如果說小史有點像史湘云的話,讓他動心的則是當代黛玉——陳守仁的外甥女綠珠,綠珠有一種落拓不羈的美,是個能從頭到尾背誦艾略特的《荒原》、品味不俗、患有抑郁癥的價值虛無主義者,她常常主動約會譚端午,和他談論文學,似乎是這個世界為譚端午留下的唯一精神知己。但綠珠是聰慧的,她有能力看穿譚端午的內心:“可你還是想搞我,是不是?最好還是我自己撲上去,你不用擔任何心事,甚至還可以半推半就,是不是?”在綠珠玩世不恭的質問中,譚端午的欲望、怯弱和不負責任無處遁逃。
作為女性/妻子的龐家玉,在性問題上從不曾有過譚端午的幸運。她一再在病中最無力的時候,遇到不懷好意的男性:唐燕升和黑車司機都曾趁人之危侵犯她;教育局侯局長當然不是她鐘情的人,但她為了兒子不得不自我犧牲。不過,格非還是為龐家玉設計了一次拯救:她在北京開會期間遇到了年輕的小陶,二人之間的蓬勃情欲讓她斬斷了與現實的所有聯系,獲得了“偷著活了一次”的生命體驗。
譚端午在與綠珠談論詩歌時,曾說過結尾是最困難的。對格非來說,怎樣結尾或許也是一個難題。他最終給出的結局,是龐家玉主動和譚端午離婚后孤獨地死去。值得注意的是,格非讓龐家玉在離婚前扮演了一次賢妻良母與好兒媳的角色,并讓她在臨死前說出唯一不曾后悔的是生下了兒子??磥砀穹窃趯ふ矣靡詫构ぞ呃硇缘膬r值時,只能訴諸于傳統的性別觀。而龐家玉之死,則凸顯了她作為兩種價值的犧牲品的性質:工具理性具有殺人本性,它讓人疲于奔命,患絕癥而死;價值理性軟弱無力,如果不是譚端午把世俗生活的重擔全推到龐家玉一個人身上,她完全不必活得那么辛苦而忙碌。龐家玉在臨死前反叛了工具理性——她拒絕按姜老師的要求寫檢查,但是她自己的愛留給了價值理性,她在留給譚端午的最后一封信中對他說“我愛你,一直”。由女性說出的始終如一的愛,是格非留給價值理性的希望——龐家玉把把自己所有的錢轉到了譚端午的銀行卡上,讓他這個價值理性的代言人活下去,與工具理性對峙。
格非抓住了現時代價值理性退居邊緣、工具理性統治大眾并使社會趨向“單向度”的特征,這種嚴肅的思考無疑是值得尊敬的。他讓男女主人公在小說中分別扮演價值理性與大眾并結為夫妻,表現他們之間的陌生感與彼此傷害,并讓龐家玉之死構成對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雙重批判。如果考慮到從魯迅的《傷逝》起,百年中國文學就開啟了性別隱喻的書寫傳統,作家們總是讓男性扮演自己最看重的價值,讓女性充當某種價值的表象和犧牲者,則格非的《春盡江南》也構成了這一傳統的一部分。
注釋:
①②③[德]瓦爾特·本雅明著,張旭東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論波德萊爾》,三聯書店1989 年版,第12 頁、第11 頁、第13 頁。
④⑤⑥⑨[德]卡倫·荷妮:《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 年版,第5 頁、第7—9 頁、第20 頁、第16頁。
⑦?[美]赫伯特·馬爾庫塞著,劉繼譯:《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年版,第6頁、第117—118 頁。
⑧[德]馬克思·韋伯著,于曉、陳維剛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三聯書店1987 年版,第46 頁、第37 頁。
⑩[法]塞奇·莫斯科維奇著,許列民譯:《群氓的時代》,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10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