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云
村書記羊山平沒想到林高輝是帶著行李來的。
見面會結束后,羊書記跟著馬局長和林高輝往汽車面前走,馬局長上了車,和他們揮手告別。林高輝打開自己的汽車后備箱,從里面提出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問:“安排我住哪里? ”
羊書記張了張嘴:“真要住下? ”
林高輝有點意外:“第一書記不駐村嗎? ”
“要駐要駐。我以為你今天只是報到,總要準備幾天才正式住過來。”羊書記反應很快,扭頭對站在村委會吊牌邊的文書吆喝道:“雯女子,去把林書記住的房間收拾一下,林書記午飯后就正式住進去。”
午飯是在左主任家里吃的。見面會的時候,左主任正從市里往回趕,他給羊書記打了招呼,一定要把馬局長留下來吃個便飯。所以,一上飯桌,左主任就有點嘲諷羊書記:“一個書記,還留不住局長,是書記沒履職還是局長不聽書記招呼了? ” 羊書記緊閉著嘴,拿筷子對著自己面前的一盤鹵豬腳,也不辯解。聽到第三遍上,終于忍不住,苦笑道:“老左,像個老太婆似的嘮嘮叨叨,你也不怕林書記笑我們沒素質!”左主任這才對著林高輝咧嘴一笑,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哎呀,我也是太想把領導留下來了。林書記莫見笑,鄉下人實誠。不過,馬局長走了,他的酒就得你代喝哈。”
左主任的房子是仿別墅修建的,高三層,據他說是一個搞設計的朋友專門給他制的圖。一樓差不多兩百個平方只修了一間臥室,是照顧他老母親不想爬樓梯。然后就是廚房、客廳、飯廳和一個車庫。飯廳很大,至少可以擺兩張大圓桌。左主任說,兄弟姐妹六個,過年回來吃個飯才坐得下。
酒沒推掉,林高輝也是鄉下出來的人,農村的熱忱和好客還是理解的。何況初次上門,也不能過于拘謹推拒,拂了主人的熱情,也就拉遠了距離,今后的工作不好開展。拿出來的是紅瓶的豐谷酒王,他倒是有些意外。不管怎么說,藥菩村也是個貧困村,喝這么好的酒,似乎有些壞了規矩。左主任說,這雖然是平時珍藏舍不得喝的酒,但今天意義不一樣,希望今天開個新篇章,從此后藥菩村走上新臺階,再無貧困戶,家家戶戶都能喝上豐谷酒王。
這個意義就真的重大了! 林高輝不僅推不了酒,臉上還得掛著笑,自己才知道臉上的肉皮子有多僵硬。
飯后本來有娛樂節目。左主任說他有幾個朋友想從縣城過來耍一會兒,主要是圖農村空氣好。“林書記陪一下? 三樓上就可以的。”
林高輝活了四十多年,面子上的話還是聽得懂的,何況他對打麻將本就沒興趣。羊書記就安排文書左雯雯帶他到村委會休息。
住處安排在村委會一樓的值班室,汶川特大地震之后重建新修的房子,磚混、琉璃瓦屋頂。久未居住,墻皮都有些斑駁了,掃帚一掃,掉粉皮的地方就黑了一片。床、桌子一應俱全,只是吃飯是個問題——雖然左主任說了,天天可以去他家吃,他家吃膩了,就去羊書記家吃。
廁所修在樓梯旁邊。送走村文書,他去了趟廁所。廁所是水廁,估計很少有人進過,瓷磚上黑乎乎的,墻角蛛網密布,蹲坑里烏七八糟。水箱里沒有水。走出廁所,洗手臺的水管里也沒有水。這就是個問題了。
林高輝是半道接任第一書記的。原來的第一書記是個老干部,家里有孫兒了,忙,因此隔三岔五到村里一趟。有一次上級暗訪,發現了這個問題,局里因此遭了通報,按組織部要求更換第一書記。又要年輕,又要有農村工作經驗,又要黨性原則強,這樣的干部局里還真不好找。林高輝是業務部門的,又是事業身份,按理說并不理想,但他強在做事認真負責,又經常跑鄉下;四十多歲,年齡也還湊合。局黨委篩來篩去,就把他盯上了。
林高輝先前還不同意。他是個搞業務的,沒有啥追求,更重要的是兒子上高三了,正是關鍵時候,每周末夫妻倆是雷打不動地陪同。最后馬局長親自找他談話。馬局長是個實在人,都說他缺乏領導藝術,偏偏他那些沒有藝術的話,讓林高輝推辭不得。
“你是個做實事的人,我也不整虛的。”馬局長說,“我們反復研究,就你最合適。扶貧攻堅是個大事,整不得虛的,我們局也挨不起第二次通報,你去,工作方面我們放心。你解決了單位的后顧之憂,單位也要解決你的后顧之憂,你兒子讀高三……知道的,你在村上,時間還有些彈性……就不多說……南轅北轍啊,就是汽車多燒點油嘛……有專門的工作費用、安家費、下鄉補貼,你等會看下組織部的文件……夠你的油錢了……都是實在人,藥菩村也有你的幫扶戶,你也看到的,不做點實事,作為幫扶單位,我心里也覺得愧疚。”
后來,老婆罵他心軟,他翻了老婆一眼:“當初咋不嫁一心狠的,以前善良不是優點嗎? ”噎得老婆半天沒理他。
中午喝得不多,但還是有些上頭。在床上小憩時,腦子里總清靜不下來,廁所的畫面就像播放視頻網速太慢,卡在了腦子里。水是關鍵。他想給羊書記打個電話詢問一下,村委會的水從哪里來,又忍住了。依中午的陣仗,根據羊書記臉色紅艷的程度推算,他這會兒要不是在床上打鼾,就是在桌上醒酒。在床上輾轉了幾個來回,他終于忍不住,爬起來,沿著廁所的下水管找到二樓樓梯頂上的水塔,又沿著水塔上水的管道找到一樓樓梯背后的水泵,沿著水泵的進水管,找到村委會背后山坎邊一個小水井。井鑿在巖壁下,片石壘邊,方一米多,深不到兩米,水深不到一米,里面插了三根撿水的塑料管,一根抽水的PVC 管,還有一臺微型潛水泵。
有水就好。他回到村委會樓下,打開電源開關,水泵空轉起來。能轉就有辦法。摻引水、排空氣、洗水塔。看著水嘩嘩地從水龍頭里流出來,他竟然有種完全不同于平常的成就感。好新鮮的感覺啊! 他在心里笑了笑。
羊清泉老人就是這個時候找過來的。
“我從門口過,看見大門開著,估摸著領導們在,就進來了。”羊清泉老人說。羊清泉干瘦,里面穿一件黑色單衣,外套一件灰色夾克,看起來干干凈凈的。短頭發,中間向上聳起,像國畫里兀立的山石,白了多半,除了灰的,幾乎沒有一根黑色的,這就讓頭發看起來沒有衣服干凈。
“你是新來的書記吧? ”羊清泉眨巴著干癟的眼睛,眼神里有興奮,有忐忑,也有豁出去的坦然。“他們說要換書記,果然是真的。先前的書記我找過好幾次,每次都不在。看到他的時候,不是在開會,就是在迎接上面來的領導,想跟他反映一下情況,總是插不上話。
“我叫羊清泉,對對對,就是貧困戶。
“我想反映這么一個情況……哦,跟羊書記和左主任都說過了。羊書記說沒辦法,左主任辦法倒是多——他人緣廣嘛,市上的領導都認識,人家做生意的,有錢,可是忙啊,不容易見到。左雯雯那個丫頭,我也跟她反映過的,她說會轉告她叔叔的——就是左主任嘛,請她叔叔想辦法。也不知想到辦法沒有。
“是這么個情況:我原來不是有個兒子嘛,在縣城做生意——我怎么成了貧困戶,哎,當時兒子為了在城里買房子,就把戶口分開了,我們老兩口先前還能干活,歲數一大,就成貧困戶了。說起來也不是我的事情,我有低保,有養老金,政策都享受了的。說起來也算我的事情,去年底的時候,我兒子不是做生意嗎,年底生意好,一早給人家送貨,出了車禍,他的全責——為啥,開了賭氣車嘛,頭晚上和他媳婦吵架,他媳婦老把錢往娘家拿嘛,吵了半夜。關鍵是他把人家撞死了,自己也撞死了……哎……保險公司賠,我們也要賠——結果兒媳婦收拾東西就走了,把一雙兒女扔給我們了。你說,我們這歲數了……不高壽,吃75 的飯了。說不定哪天就閉眼睛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我已經躲過一回了。我就想,要是兩個娃娃也當了貧困戶,就可以享受國家政策,可以吃低保。你看,我們現在四口人,一個月幾百塊錢,吃飯都成困難哦,更莫說還賬。”
林高輝就陪著羊清泉站在村委會吊牌面前的壩子里。陰著臉繃了大半天的天老爺似乎氣消得差不多了,西邊的天空首先就像棉絮扯開了一個大縫,露出太陽紅彤彤的臉。
“明天是個大太陽。”羊清泉扭過頭,太陽照得他虛瞇著眼,臉上的皺紋就像在泥地上刻出來的。
“我老輩子(本家長輩)這個人,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也不算是本分的老實人。”第二天一早,羊書記過來請他去家里吃早飯,聽林高輝說起羊清泉,很審慎地說,“比如分戶口,他找過我,我先前是不同意的,他老兩口都快七十了,怎么能和兒子分開單獨過呢?但是,他說兒子要在城里買房子,戶口要獨立出去,才能享受政策優惠——災后重建嘛。而且,他說,兒子和派出所都談好了,只等村上蓋個章——他兒子做建材生意嘛,雖然不算大老板,多少也和本地政府的人有些交道,熟人多嘛。別個買房子,這是大事情,我也不好反對。結果字簽了,戶分了,我才曉得,他還是忽悠我了——他們哪里和派出所談好了,人家派出所就是要村里簽字同意才敢辦的。他兒子出車禍,他跟我說,是和兒媳婦吵架,實際上很多人都說,是他兒子熬了夜,疲勞駕駛——他兒子喜歡打牌嘛,又喜歡喝點酒,酒后一定要約一場的。他是我老輩子,他說是吵架,我也不好去揭他老底。”
林高輝倒不感到意外,昨天見羊清泉的時候,看他穿得普通,但干凈利索,雙眼雖然渾濁,但眸子里也混雜著多種內容。何況農村里的老人,總有些自己的小狡黠,倒不是說老人們變壞了,幾十年的生活閱歷,總要教會他們很多生存發展的小手段——當然,未必光彩。
早飯是用了心的:花生甜漿稀飯,炒了一盤土豆絲、一盤青南瓜,煮了幾個咸鴨蛋。進院子的時候,羊書記的老母親剛從地里回來,背了一背篼青草,正在往院子西南角的鴨圈里倒。
“閑不住,七十多歲了,又不會打牌又不會看書,看電視眼睛又起霧,閑著又無聊還容易出毛病,我只求她做到耍,不要把自己累出毛病了。去年摔一跤,骨折了,一年收的糧食都不夠藥費——幸好有醫保。”羊書記看林高輝的注意力一進門就集中在他母親身上,趕緊邊架摩托邊解釋。
這個林高輝倒有同感。他的母親也是這種人,孩子放暑假回老家,等他們起床,母親已經做好早飯,然后下地干了一兩個小時農活回來了。
羊書記的院子不大,兩層三開間的小樓,正面貼了粉色的瓷磚。門前的壩子有八九十個平方米,小樓的旁邊斜搭了兩間小青瓦:一間廚房,一間雜屋。家里就他和母親,老婆和女兒都在外打工,兒子在省外上大學。
“以前是陪兒子讀書,現在是陪老母親。要不是家里要留個人,我還是更愿意在外面打工,單純,收入也比當書記強。”羊書記拿一個咸鴨蛋在桌上敲開,遞給林高輝,“自己養的鴨子,自己泡的,純天然。”羊書記的語氣很快從有些遺憾轉到自豪上了。
“這也是優勢。”林高輝笑得有些尷尬,因為這個時候羊書記的話,讓他想起《哈姆雷特》 中間的一句著名對白——“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他心中已經將這句話替換成 “盡孝還是發展,這是個問題”了。他沒有說出來,既怕羊書記聽不懂,更怕喚醒了羊書記心底沉睡的陰霾。他的手倒是一點不客氣,從羊書記手里接過咸鴨蛋,蛋黃微紅,正是最好的味道。
早飯后羊書記騎摩托車帶他去入戶,第一站選的是林高輝自己的幫扶對象羊山林。藥菩村總共有48 戶貧困戶,分布在藥菩埡口東西兩側的山灣里,一條縣級公路從埡口下穿過。村委會在埡口東側,羊山林在西側頂里面的山灣里。
村道直接通到羊山林家門口。村道大都是在泡砂石上開出來的土路,雖然9 月份雨水有點多,路面倒不積水,只是路邊偶爾有些垮塌,路中間有些凸凹不平,摩托車有時候要在路面上亂跳,羊書記體瘦,騎得很吃力。
羊山林就在家門口路坎下的地里干活。這些地塊的位置有些高,夏天無法種田,幾乎都是種的紅薯玉米,紅薯地里還綠油油的,玉米地都空留著秸稈了。羊山林和一個老頭子蹲在一塊菜地里,蓮花白、萵筍看上去才種了不久,苗勢還弱,倒是綠得嫩氣。
羊山林本來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扎鋼筋,工資不低。建筑行業經常拖欠農民工工資,把收不回來的賬一算上,也就勉勉強強。前幾年禍不單行,他老婆得了慢性腎炎,他又從架子上摔下來,留了一條命,只是把肋骨、左大腿都摔斷了。老板還算仁義,一直醫到他傷好出院。那時候他兒子還在上初中,一家人就成了貧困戶。去年他兒子高中畢業,成績不好,連高考都沒有參加,就收拾東西出去打工了。羊山林因為自己的身體,何況老婆也要人照顧,就留在家里,種些蔬菜補貼家用。兒子不花錢了,他也就脫貧了。林高輝來看過羊山林幾次,大忙是幫不上的,不過就是過年過節買點禮物。去年春天的時候送過幾十株良種樹苗和30 只小雞,到年底的時候,羊山林非要送他兩只雞公一籃子雞蛋。所以,林高輝從心底里是很感謝羊山林的。
走近了一看,撅著屁股的老頭子是羊清泉,他正專注地看羊山林用卡子固定水管的接頭。
“山林,你這個菜該打藥了。”羊書記一步跨進蓮花白地里,忽然勾下身子,從苗子的嫩芯出捏出一條小青蟲,在土坷垃上摁死。
“等明后天空了來捉,少打點藥,吃的時候安心些。”羊山林抬眼應道。這一抬眼,他趕緊站起來,雙手在衣服下擺上擦了擦,對著羊書記身后打招呼:“林股長過來了,稀客稀客。”
“他不是稀客了,他現在是第一書記,就是我們村的人了。”羊書記糾正道。
“是啊是啊。在忙啥呢?”林高輝雙眼在羊山林和菜畦的空隙間轉換,小心翼翼跨到羊山林面前。
羊清泉表情含混,也站了起來。原來,羊清泉今年也種了些蔬菜,不過灌菜是個問題。羊山林看他挑著半桶糞水吃力,要把自家的潛水泵借給他抽糞水灌菜,正在教他連接軟管。
“只是我這個泵有點笨重,他搬起來困難,也不知哪家人有沒有小泵,那種專門灌菜的,他用起來就好了。”羊山林雖然摔傷過,除了走路的時候有點不自然,整個人倒還壯實,和羊清泉自然不在一個量級。
“我聽說壩里人家種菜,泵都帶遙控,在地邊一摁,就可以開關,不像我們這個,要在地里吆喝老婆在家開關電源。”羊山林說。
林高輝聽他們說得熱鬧,摸出手機,就在京東上看到了這種小水泵,便宜的也就兩百塊,頭腦一發熱,就下了個訂單。正要收起手機,看見羊清泉腳邊的水帶子,一咬牙,又花了一百多塊錢,連配套的消防水帶也買了——這個帶子軟、輕,老年人收拾起來方便。
其實,這純粹是林高輝多事。他已經給羊清泉說明白,羊清泉也聽明白了:現在的貧困戶都是反復摸過底的,上了國網的——就是在國家層面掛了號的,不是哪個想上就上想下就下的。“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就像是埡口上的那個小茶館,現在成了國賓館,就不再是想進就進?”羊清泉苦著臉對林高輝說。只要羊清泉明白了這個道理,給他孫兒孫女申請貧困戶的事情,那就只是權且說說,權且聽聽。
只怪林高輝一想起羊清泉那張又皺又小的臉,就覺得要是不能幫他解決點問題,心里就過意不去。
傍晚的時候,羊書記騎著摩托車馱了個電扇過來,林高輝正好要了村委會的WiFi 密碼。
“昨晚就該送來的,只怪中午多喝了兩口,回去往床上一倒,半夜才醒。”羊書記低著頭解綁風扇的皮筋,語氣里滿是歉疚,“你拿風扇吹一下,要好得多。你們城里人不比我們皮肉粗糙。你前面的劉書記就說,貧困村的蚊子都是缺葷腥的,逮著個城里人就不松口,他大白天身上都被咬了幾個紅包。”羊書記大約是不習慣這樣說話,笑得有點不流暢。
“沒事的,昨天左雯雯留了蚊香。”林高輝幫著羊書記從車上取下風扇。他有些感動,沒想到羊書記還真心細。當然,事情是有的,睡覺前熏了蚊香,差點把人也熏窒息,即使如此,一睡著,蚊子還是不知道從哪里飛出來了,叮也就算了,關鍵是它總在腦袋周圍盤旋吵鬧。林高輝還算有耐心,開了燈用枕頭砸,把墻上的、屋頂歇著的蚊子全砸落塵埃,后半夜才算睡了個安穩覺。
一晃到了月底,林高輝也不客氣,直接跟羊書記、左主任說了,國慶假要陪老婆兒子,如無必要,就不談工作了。來村上快半個月,林高輝只在周末回過一次縣城,把京東買的水泵取了送到羊清泉家,要不是手伸得快,老太太就要作揖磕頭了。又買了些必需品,比如清涼油、電滅蚊器、電飯鍋、方便面之類的。
國慶節林高輝就做了個煮夫。3號11 點,馬局長的電話打過來,他歪著脖子夾著電話,一手捏著鍋鏟,一手去把爐火調小。老婆本來要來替他,看他正在炒宮保雞丁,也就罷了,干脆順手將爐火和抽煙煙機都關了,等他專心接電話。他兒子當著父母說過一句話——“開車和炒菜,還是男人有天分些。”這話要是他說,肯定被收拾,換兒子說,當媽的也就眼神幽怨。后來形成習慣,兒子愛吃的回鍋肉和宮保雞丁,一定要他炒。兒子有一回夾著回鍋肉說:“老爸,你這手藝,沒去當大廚,也是fei 了。”說的是四川話,到底是“費”還是“廢”只有自己揣摩。他也就哈哈一笑:“那是,浪費了。”老婆是初中語文教師,這回算是逮著展示教研水平的機會了,認真糾正道:“廢了,就是說年輕的時候沒有進入廚師界,現在作為一名中年油膩男,如果在家里還炒不好菜,就幾乎相當于廢物。”兒子在家,但凡是可能引起誤會的小分歧或者小羞辱,都被自然地當成了插科打諢。
馬局長到市里參加一個朋友閨女出閣的酒宴,下午沒有安排,想約他見一下。翻年藥菩村就該脫貧驗收,馬局長是心里真沒底。
見面的地點選在河邊的一家茶樓里,外面是濱河路,水光山色,綠植完美,號稱這座城市的會客廳。
林高輝也沒客套,簡單匯報了這十來天了解的情況。歸納起來無非四個方面:一是硬件設施要跟上,村社道路差不多8 公里,這個要求要硬化,是個大工程,還有村委會到三社之間的一口堰塘,堤埂垮塌,老百姓呼吁修起來,可以緩解旱情;二是村集體經濟,沒有收入;三是老百姓的收入,要真正提高,要奔小康,得考慮產業;四是日常辦公,扶貧的資料、黨建的資料要跟上,不要考慮以后補,得重新配一臺電腦和打印機,原來的是災后重建時候配的,八九年了,也沒人用,放都放壞了。
分管扶貧工作的劉副局長也來了,凡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大問題,但都是煩人的問題。兩位局長掐起指頭大眼瞪小眼算了半天,大致給出一系列想法:村社道路必須修,考慮鎮上、幫扶單位、社會力量共同來承擔,單位和鎮上領導盡快見面商量這個事情;堰塘能不能引入社會資金,修好后承包出去搞水產養殖,也算村集體經濟有了收入;產業是必須發展的,前兩年提供給貧困戶的良種果樹,明后年就開始見成效了,這個看起來力度還不夠。買電腦、打印機是當務之急,也是小事情,兩位局長當即就拍板定下來了。
劉副局長說,節后組織所有幫扶干部下去一次,一個是該算全年的收入了,二個是組織部發了文件,要幫扶干部都下去和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勞動。馬局長嘴巴微張,有些詫異:“還同住?女干部幫扶的男貧困戶也要同住?她們沒意見? ”劉副局長急忙解釋,這個應該是個提法,主要是要和貧困戶深度接觸,不能僅僅是走過場。
“這個我沒意見。”馬局長松口氣,“可以讓大家買點菜、肉,再到貧困戶家里,能干農活的干點農活,沒有農活的,幫忙搞搞清潔也好。局里還是和去年一樣嘛,擠點工作經費出來,買點慰問品。”
“我建個議——”林高輝一聽買慰問品,趕緊插話,“我覺得不要買米、面、油之類的了,大多數貧困戶都種了莊稼,不缺米面油,我們可以送他們些農具農資,可能更有幫助。”當即,他就講了羊清泉的例子,也把在貧困戶中詢問到的一些需求總結了一下。
兩位局長都很認可。
不停有人給馬局長打電話,他先是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后來,來了兩三個喜笑顏開的人,馬局長也沒推拒。林高輝覺得事情也談得差不多了,就找個由頭離開了。
晚飯時候老婆問到他和局長的見面,他就順便聊到羊清泉的情況。老婆說:“這有何難,兩個娃娃都可以在學校申請困難補助的。再找人問一下,有那種愿意幫扶貧困學生的,每月都會給錢的。你準備個簡單資料,年齡、家庭、照片什么的。”林高輝大喜,馬上去拿酒杯,要敬老婆一杯。老婆白他一眼:“菜都莫得,還喝酒!”他看桌上兩碗白米粥,一碟泡豇豆,一盤花生米,嘿嘿一笑,當即去廚房,切了一盤臘腸,用微波爐打熟,又剝了兩個松花皮蛋。
國慶后回村的時候,林高輝就把電腦和打印機一車拉下去。剛到村委會大門口,就遇到羊書記雙手各推著一個老人的后背,邊勸邊往外走。矮個子老人一張巴掌大的老臉,深藍色衣褲,夕陽的光輝照在他花白的頭發上,就像黑夜里水面反射著星光。林高輝認得他:貧困戶龍勝利,孤身一人,智力有點問題。
等他把汽車后備箱打開,羊書記也折回來了。原來,按扶貧要求,每戶貧困戶必須要有電視看,廣電的網絡公司解決信號,鎮上解決電視機。鎮上資金也吃緊,又害怕買新電視機影響那些有電視機的人的心情,就買了批修理鋪的處理電視機,質量也就參差不齊了。左主任覺得龍勝利也看不懂電視,可有可無,就把最老舊的一臺顯像管的彩電給了他。他拿回去,先是圖像扯拐,拍一下就正常了,拍著拍著就只有聲音了,現在啥也沒有了,就是一坨廢物。他傻,他弟弟不傻,帶著他爭取權益來了——這回,要新的,再不濟,也要液晶的。
“哎哎,只有給鎮上匯報一下,想辦法再弄一個。反正也不得弄新的,他那個兄弟,精靈得很,弄個新的,還不是放他自己屋里去用了——他會說怕他哥弄壞了,幫忙保管的。”羊書記嘴里說話,眼睛瞟著后備箱。
“我們局里送村上的,這都是。”林高輝指著地上的電腦箱和車里的打印機、打印紙。
“呀呀呀,太好了,雯女子,快來幫忙搬東西。”羊書記臉開成了花,眼睛瞬間瞇成一條縫,聲音至少高了八度。
最后,林高輝從車后排座位上搬下一個滿裝的液化氣罐、氣灶。羊書記臉色就有些陰晴不定:“林書記,你這是要自己做飯啊? 嫌棄我們沒把你照顧好? ”
林高輝笑道:“半夜想吃點東西,又不好意思來敲你門;何況,我炒菜的手藝挺好的,要是不請你嘗一嘗,按我兒子的說法,那就是浪費了呢。不過呢,還是少不了要來打擾你的。”
“真的啊,林書記,也要請我哦。”左雯雯歡欣鼓舞的。這丫頭看起來沒考慮過羊書記的感受——或者直接就把羊書記的話當成面子話了。
“雯女子,別光想著好吃的。現在,電腦、打印機都有了,你今后就不要再跟我說什么等電腦開機都可以回家煮頓飯了哈,你負責的資料一樣都不能少。”羊書記聽他們一說,臉色也轉暖了。
換上新電腦,正在聯網調試新打印機,大門口忽然有人大聲吆喝:“羊書記、左主任,在不在? ”
“啥子事哦? ”羊書記邊拍手上的灰,邊往門外走。片刻之后,外面壩子里聲音就大了起來:“我為啥不可以當貧困戶? 我戶口上有兒子孫子——關鍵是他們不管我,他是有錢,他說幾兄弟憑啥他一個人管?老大老二說,你把房子、存款都給了老幺,就該老幺養你。老幺說,就你那存款,還不夠我請朋友吃個飯,我不背那個火。我也難得跟他們扯了,我要當貧困戶。看病不給錢,看電視不給錢,還能吃低保,還有人送錢送東西,我就是要當貧困戶。該分戶我就分戶。啥子國家定了的,就是你們村上定的,你們說哪個是貧困戶就是貧困戶……你說啥子?我不信,羊清泉現在都可以把他孫兒孫女搞成貧困戶,我為啥子就不得行! 哪個說的?有人說的嘛。啥子?羊清泉的孫兒孫女不是貧困戶? 我不信。我咋個不講道理?我要當貧困戶就是在講道理……”
林高輝和左雯雯面面相覷。左雯雯把手上的打印測試紙往桌上一丟,就跑出去了。
“祥幺爺,我們這會還忙,等晚上左主任回來了,我請他到你家里去解釋……先回去先回去,你這一鬧,灣里的人都曉得了,二天你兒子哪里還有臉回來嘛! ”
“我怕啥子……我怕啥子……”聲音漸漸小下去。
羊書記一張黑黝黝的臉膛脹得發紅,他氣咻咻地折回來。“你看,盡是些啥事哦! ”他跨上摩托車的時候,一張臉仍然皺得像苦瓜。
“哎,等一下。”林高輝猶豫了一下,喊住羊書記:“那個電視機的事情,你就不找鎮上了,我跟馬局長匯報一下。”他在心里估量了一下,局里干部下鄉的時候,就送龍勝利電視機吧——反正自己家有一臺液晶,兒子上高中后,也就閑著,好久都沒打開過了。
隔了幾天,林高輝果然兌現了請客承諾。他利用回城開會的機會,不僅買了鹵菜、雷公醬鴨、活魚、蔬菜,還把他老婆一車拉到村上。晚上菜上桌子,羊書記最后一個進屋,發現左主任都下手吃了一塊醬板鴨。
酒是豐谷酒王。林高輝倒酒的時候特別解釋了一下:“今天這個酒是學習酒,也是謝師酒。有兩層含義,首先,這個酒是老婆的學生送的,學生現在掙錢了,感謝從前的老師;第二個,老婆覺得我這個第一書記就是散散步,聊聊天,每天高負氧離子的空氣、無公害的食品,日子愜意得很。我今天也是想讓她聽聽基層干部的辛苦,了解扶貧無小事,不要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賢書。所以,她今天就是名學生,這個酒,就是她敬你們的。”老婆插話道:“莫聽他挖苦,我們教師也有扶貧任務的,但向兩位領導學習是必須的。”
左主任端起酒,裝作誠惶誠恐的樣子說:“嫂子,哪敢啊! ”羊書記端起酒,咧著嘴笑,左雯雯跟著傻乎乎地笑。
三杯下肚,開始單敬,林高輝就敬左主任:“祥幺爺這么扯把子的人,左主任一句話,他就不敢來鬧了。”左主任一口干下去,也有些得意:“我那個祥幺叔,雖然只是本家的,不帶血緣關系,但我是真對得起他。零幾年我還在外面搞建筑,沒回來當主任,他和兩個兒子都跟著我做——只有他大兒子進的廠,他大兒子是個老實人,出名的妻管嚴。他幺兒子聰明,有出息,后來自己包工了,就是吝嗇,心狠。二兒子像他,喜歡喝酒,還自作聰明,有一回樓梯澆混凝土,他負責打振動,喝多了,居然有一段忘了打,害得老子損失了3000 塊錢去維修。終于有一天,在高架上摔下來——室內哦,哪里敢讓他到室外,命還丟了呢。腿摔斷了,醫好后留了殘疾,我就讓他守工地。結果,他居然伙同外人偷賣老子的鋼筋、水泥。只有喊他滾蛋噻! 回來后,還是酗酒,老婆也跑了,自己也搞成了貧困戶。呵呵,他居然還有臉到處說我壞話,我也懶球得計較。祥幺叔么,后來年齡大了,又喜歡喝幾杯,也做不了啥,他老二離開工地后,可能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也走了。我一去他家,他就說,那天到村委會去鬧是喝了幾口酒,昏球了。他那幾個兒子,哪天還是得好好聊一下,自己的老子都不管,就不是個東西了。”
話說到這里,林高輝就拉著老婆,一定要一起敬左主任一杯:“我們最佩服的人就是有情有義有孝心的能干人,左主任都占齊了。”左主任要站起來,林高輝按著他的肩頭,說:“宣布我任職那天,在你家里吃飯的時候,我就聽你母親說,你是如何處處考慮她、將就她,今天聽你說你祥幺叔的事,更是如此。”林高輝看著左主任的雙眼,說得很真誠。左主任一抿嘴:“好!我就不說了。”仰頭將酒干了。
氣氛漸漸熱鬧起來,敬酒的理由也越來越充分。林高輝的老婆也倒一杯酒,要單獨敬書記、主任和文書,她說:“我有個女同事,老公是做生意的,他們有個女兒,一直想資助一個和女兒大小差不多的女孩,相當于給女兒找個伴。那天看了林高輝手機拍的那個小女孩,覺得蠻合適的。所以,他們想抽個周末的時候下來見個面,還要麻煩領導們關照。”
左主任一頭霧水,連羊書記和左雯雯都半天沒反應過來。“就是羊清泉的孫女。”林高輝趕緊解釋道。
“哦哦哦。”左主任把林高輝的杯子端起來,雙手捧著,“林書記,你才是最該感謝的人,這杯酒,你一定要參與。”
幾個人一起喝了。聽說羊清泉孫兒的消息也被一個救助基金會掛在網上,估計很快就會有人資助,左主任感慨到:“這人的命運,真是說不清啊。原來,父輩們說,羊清泉祖上是非常有名的中藥世家,以藥菩村這一帶為核心,產業從縣城遍布整個南路,據說成都和重慶都有商號。到了他爺爺這一輩,家里出了敗家子,吃喝嫖賭抽,把家業敗了多半。就算如此,聽說羊清泉六七歲的時候,藥菩村周邊都還是他家的藥田,家里也還開著炮制中藥的作坊,與許多大藥商都有往來。他前面都是姐姐,他父親寵他,帶他見過不少世面,可惜,六幾年的時候,他父親挨批斗死了,滿山的藥樹藥草都鋤掉種了莊稼。”
林高輝腦袋里忽然靈光一閃,他摸出手機,扒拉了半天,翻到一個朋友圈,說:“藥菩村的產業有方向了。”
“啥方向? ”羊書記左主任都盯著他。
“來,我給你們轉發一個朋友圈。”林高輝找到他們的微信。
“鼎盛公司要重新恢復梓州藥市的盛況? ”
林高輝看他們一臉迷茫,就從百度上搜索關于梓州藥市的信息。
原來,唐朝的時候,有個梓州人叫王昌遇,雖然是一名獄吏,但精通醫藥。后來得道,于大中十三年九月九日飛升成仙。從此以后,天下買賣藥材的商人,都在九月初聚集到梓州城,九月八日夜晚在州院街易元龍池進行藥材交易,按四川的民俗稱之為藥市,第二天早上藥市就散了。這個梓州藥市當時名氣之大,發源之早,狀況之盛,在國內都是翹楚,后來的成都藥市都是受了影響慢慢發展起來的。
說到這里,大家都明白了:要恢復梓州藥市的盛況,就一定要發展中草藥的栽培與炮制,藥菩村自然有得天獨厚的條件。
“明天我先去找羊清泉,種藥、制藥的技術,我估計還沒有失傳,羊清泉狡猾得很。”羊書記說。
“那我負責做個方案,給鎮上和局里匯報,再想法和鼎盛公司聯系。”林高輝說,他本來想陪羊書記一起到羊清泉家,順便也多了解些情況,問題是自從送了羊清泉家一個泵,他老婆每次見面,總要拉著他感謝半天,整得林高輝自己臉上都覺得掛不住——好大一個事嘛。后來,他車蓋上出現了幾次蔬菜,估計也是他們的功勞。這樣再去說一下他們孫女的事情解決了,那還不得沒完沒了。
左主任目光在林高輝和羊書記臉上游弋,最后在林高輝臉上停下來,噴了一口酒氣:“那我呢? ”
“你的任務就重了。”林高輝笑道,“找人修堰塘,找人捐資修村社道路,你是任重道遠。”
左主任使勁眨巴了幾下眼睛,然后瞪著林高輝:“感覺今天有點像鴻門宴呢! 不過,能為藥菩村做點實事,我高興,我愿意。”他端起面前的酒倒進嘴里。
其實,左主任曾在不同的酒桌上跟朋友們忽悠,希望有人到藥菩村來投資,來捐款。“有人愿意捐二十萬。”左主任有些得意,“如果這里將來能建成中藥材基地,那就是價值倍增,我再去忽悠,肯定能找到人來投資修堰塘的。”
林高輝和羊書記都大喜過望。
第二天一早,老婆將車開走了,說是周末來接。林高輝沿著堰塘又走了一圈,就算有人愿意來投資,也得說出點能夠打動別人的東西。說穿了,就是得讓人看到點希望,看到收益,不能光談感情。早上的空氣有些涼,四面地里零星有幾個老人,有的在點播油菜籽,有的已經在開始挖紅薯了。看來鄉村已經和這群耕種的人一樣,都老了。
電話響了,他以為是老婆報平安的,拿出來一看,是左主任的,心里倒是有些意外。左主任今天說話有點繞,他也嗯嗯啊啊。左主任總算下了決心。原來,他那個朋友愿意捐二十萬,但是要求自己來修這條路。左主任解釋道,朋友的意思,這個路反正也要包出去,與其讓別人賺一回,不如自己來做,路也修得放心。本來只想捐個十萬八萬的,干脆多捐點,等于是把修路利潤再捐出去。
林高輝愣了愣,還真莫說,生意人的腦袋就是好用,但這個想法也無可指責。他倒是同意的,打電話給羊書記,羊書記也愣了愣:“不會有坑吧? ”“有啥坑,只要先把錢打過來了,路一樣的驗收,有好大的坑? ”林高輝是這么想的。羊書記也覺得有理,又說他那邊談得很好,羊清泉果然是個老狐貍,說祖上傳下來個本本,用油紙包著,前幾年他才從壇子里挖出來,現在藏在糧倉里呢。中藥的種植、炮制技術都是有的。“他還想重現他爺爺時候的輝煌呢——這老頭子! 這個事情要盡快給鎮黨委匯報,我這邊結束了就過來找你。”羊書記心情聽起來很好,聲音從來沒有這么脆過,關鍵是幾個哈哈,打得很清亮。
鎮黨委很高興,主要領導帶著村兩委就去找了馬局長,又申請交通局的支持,修路款就算基本落實。左主任的朋友沒有食言,進場之前先把二十萬打過來了。
馬局長帶著幫扶干部進村的時候,村委會里就像過大節。貧困戶都有經驗,知道這樣的場合,必然是有慰問品,不少老人還有家屬陪著,村委會出現了少見的年輕面孔。
大會一定要開的。這次左主任到得早,拿著話筒組織會場,把那群圍著貨車車廂指點慰問品的老百姓吆喝坐下來。
“馬局長最后做重要講話! ”主持人左主任這樣強調。
“我就說兩點實在的。”馬局長說,“第一個是解釋一下我們的慰問品。很多人看到了,今天車廂里都是農具農資,是根據大家的需求量力而行贈送大家的。以前我們都是送米送面送油,幫扶人到家里也是買吃的喝的,甚至還有送現金的。這個送著送著,就變味了。為什么呢? 我聽說啊,有的老百姓見幫扶的干部空手來了,臉色就不好看了,甚至有人直接就問,今天給我們發多少錢啊?還有人居然說,怎么不送幾瓶酒啊? 上次送我們的小雞現在兩斤多了,嫩雞公燒青海椒下酒,那真是美味。單位上的同志們給我反饋這個,我真的有些難受。說真心話,我希望大家天天都能過上嫩雞公燒青椒下酒的日子,但是,這樣的好日子是等不來的。習總書記說,好日子是干出來的。是靠我們動腦、動手去掙出來的。我們領導班子聚在一起也作了反省:這不是在扶貧,這是在害大家啊。農村有句老話,‘借三不借二,救急不救窮。’啥意思呢?老輩人都知道,這是老百姓的智慧,是人生經驗的總結,是說那些真正有困難、有希望的事情才幫忙,比如上學、治病、紅白喜事等,但對于不務正業、不守承諾的人,不能借,不能幫,因為幫他就是害他,只會讓他越滑越遠。所以,老百姓對那些好吃懶做、不想改變貧窮面貌的人,是不會幫他的。今天有所不同,政府愿意扶持每一個陷入貧困生活的人,希望大家都過上小康甚至富裕的日子。但同樣的,政府也不是拿錢來養懶人的。政府的錢,是拿來解決問題的。我們的政策兜底,是讓那些無法通過自己努力擺脫貧困的老人、病人、殘疾人獲得生活的希望。我們今天贈送的農具農資,就是希望大家能夠搞好生產,勤勞致富。
“第二個,我想談談贍養問題。”
馬局長喝了一口水,一面蓋礦泉水瓶蓋,一面掃視著人群。
“今天,來了不少年輕人,這是很難得的。我每次下來,接觸到的最年輕的都有五十歲了吧?年輕人是希望,但也是責任。現在的年輕人很喜歡在父親節、母親節發微信、寫紀念文章,有人就出來提意見,說平常干啥去了?有寫文章這個時間回去看看你爹娘多好!我認為這個批評得對。贍養孝敬父母,既是中華傳統美德,更是法律規定的義務,關鍵是你得落到實處,不是空談。有的兒女,把父母分開,自己在城里買車買房,還說父母能干得很,經常給自己送菜送雞蛋,說自己每次問父母,都是啥都不需要。他們真的不需要嗎?認真看看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再想一想,他們需要些啥。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那些老是借口為了奮斗而忘記了父母的人,真到你的父母去世了,難道你心里就坦然了?當然,我也要說說老人們,該給孩子提的要求,一定要提,他們都是成年人了,早就比你們強了,不要總替他們操心。有的老人拼命為兒女,甚至為了爭取到低保幫兒女減輕贍養的負擔,總說兒女沒贍養。你的愿望是好的,但你這是在壞兒女的名聲啊。做父母的,真不能太寵著孩子,你們的孩子今天忘了你們,明天,他們的孩子就會忘掉你的孩子。當然,今天我很高興,有不少兒女陪著父母在這里,你們能帶給他們的,不僅是物質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支持。兒女們和政府、社會一起努力,我們的脫貧工作一定會順利完成。
“最后,我在這里表個態:作為幫扶單位,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幫助大家,讓藥菩村明年順利脫貧。”
臺下一片默然。接著是按名單分發慰問品,臺下一下子又熱鬧起來。
幫扶人各自找到自己的幫扶對象。人群漸漸散去,田地里、院壩里,一時多了許多亮麗身影,恍若時間倒退了三十年。
到十一月底的時候,村社道的路基全都搞好了,只等打混凝土。修堰塘的老板也基本談妥,只等簽了合同,人家就要進場。
林高輝有時候半夜醒來,會覺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跑手續、跑資金……跑鎮上、跑縣上、跑現場……他驚嘆自己以前居然從來沒有發現做事情這么千頭萬緒,四十多年也算是白活了。他老婆看問題的角度跟他還是有點差異:“你這個輪胎都跑廢了,拿著私車跑公事就算了,單位給你的油錢夠不夠啊?”“夠,夠,夠,每天都有補助的。”林高輝連連點頭。他生怕老婆細問,頭點得快,人也跑得快。
到第二年翻春的時候,省中醫藥管理局和鼎盛藥業公司到藥菩村來考察的時候,他們的車已經行駛在水泥道路上了。左主任說,等到年底再來,藥菩村就可以從自己的堰塘里撈魚燒給他們吃。
按羊清泉的意思,還是盡量種植以前這里適生的中藥材,藥業公司說,要結合市場。最后拍板,先由羊清泉種一片試驗田,資金由藥業公司出,根據情況,明年全面推廣,建立公司加合作社加農戶的生產經營模式,要讓藥菩村的老百姓都富起來。
藥業公司的技術和資金全部進來,就基本按照公司經營的模式走,羊清泉作為村上牽頭干事的人,簡直就是拿老命在拼。林高輝也就顯得閑了些,掰起指頭一算,居然離兒子高考只有十幾天了。心里覺得愧疚,周五就拉著老婆去了市里——雖然兒子周六下午才放半天。第二天一早起來,老婆非要拉他去市中心醫院體檢,說是醫生都聯系好了。他蒙了半天,原來,他們的熟人跟他老婆說,你老公好像有點問題哦,你注意到沒有,暴瘦! 暴瘦!——是暴瘦。你老公起碼瘦了二十斤,這是有大問題的征兆哈。“關鍵不是一個人這樣說。”老婆強調道。
還說什么呢?他自己也怕,雖然感覺沒啥問題。
本來約到下一個周末去拿檢查結果,老婆終于沒忍住,中途偷偷去了市里。看了結果之后打電話給他,語氣嚴肅,說是拿到檢驗結果了,然后就不說話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媽的,真有事?“還好,一切正常。”老婆說,語氣平淡。氣得他想隔著電話給她一巴掌。
老婆把檢查結果拍了個照片發給他,去年體檢時候的血壓血糖偏高居然都沒有了。“哈哈,這個第一書記當得值。”他笑道。“值不值現在還不知道哦。”老婆語氣有些幽怨,“你兒子這回高考要是沒考好呢? 你就曉得值不值了。對了,高考的時候你要請假陪兒子嘛? ”
“那是一定的。”林高輝信誓旦旦。
結果又放了鴿子。6 月5 日晚上羊書記打了個電話,語氣有點遲疑:“有個事情也不知道該不該給你說。左主任說,不要打攪你。我覺得你是第一書記,還是應該曉得,也可以出出主意。”后來老婆說林高輝是聽不得人戴高帽子,膨脹了,把自己當個人物了——還出主意。林高輝本來一聽就知道是麻煩事,但心里總有些好奇——可能也有老婆說的成分,就問啥事情。
“本來也不是大事,龍勝利的弟弟龍勝云,就是來幫忙要電視機那個——自殺了。”羊書記說。
“自殺? 為啥? ”林高輝想,這家人日子過得好好的啊!
龍勝云夫妻本來在家帶孫子,兒子每個月寄錢,他自己也存了點錢,公路修好了,想去買個電動四輪車接送孫子上幼兒園。結果車還沒有買,他在茶館里聽人家聊平臺——聽說也是一種傳銷,心熱了,就把錢投到平臺里去了。結果沒多久,建平臺的人卷款跑了,鎮上好多人都虧了。他老婆罵了他幾天,然后收拾東西帶著孫子去兒子那里了,兒子也不給他寄錢。他想不通,就走了絕路,在自己屋后的坡上吊死了。本來死個老人也就是大家嘆口氣,哪曉得他兒子女兒在網上發消息,說他是被傳銷害死的,鎮上村上都有責任——有球的責任啊,他都活成精了,又不是小娃娃! 現在記者也來了,縣上、鎮上都來人了,陣仗有點大。
羊書記氣憤中夾著些無奈,按他鄉村工作的經驗,但凡是死了人,家屬又占了理,那就是糾纏不清。
還說啥呢?第二天一早,林高輝就在老婆陰云密布的臉色中陪著笑臉去了藥菩村。
等到事情基本平息,林高輝回到市里的時候,兒子都跟同學玩去了。“在網吧……必須先玩個通宵! ”兒子說,“老爸,你懂不懂哦,玩游戲在家里玩,有啥意思,有啥氛圍?哎呀,考結束就對了答案,超常發揮,不會丟你臉。哎呀——打錯了……不說了。”兒子在如炒豆般的槍聲中掛了電話。
兒子的判斷真還是對的。分數出來的時候,林高輝正在修好的堰塘邊,頭上艷陽高照,說得口干舌燥。老板要保魚,老百姓要保秧,他沒想到,本來是雙贏的局面忽然進了死胡同。必須找到折中的辦法! 他跟羊書記、左主任、包水庫的老板商量,秧要水、魚要水,那就要向水源要水,不能光守著水渠等水庫的水,要沿著水渠去找水。村上出人,老板出一點資金。方案還在討論細節,馬局長又來電話了,林高輝被縣委縣政府評為扶貧先進,文件都出來了,過幾天開表彰大會。“你要準備個發言稿,代表第一書記講話,不要我我我的,這是政治任務。你這一講話,也算是把我們去年遭的通報扯平了。”
兒子的電話讓他如沐春風。兒子說,分數上了985。“媽說了,這回就是天塌了,選學校你也得回來! ”
兒子又壓低嗓門強調:“老爸,開車、炒菜、報志愿,還是男人有天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