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帥


我是在考察章草發展脈絡的時候,知道宋克這個人的。但那時候并沒有深入考察宋克生活的時代以及他的交游經歷,完全是憑借著他給后人留下的對三國時代皇象所書《急就章》的臨習作品而得到些許感知。那是一種不太好的感覺,感覺宋克在書《急就章》的時候鋒芒太露,這和章草那種古意盎然的氣息不大合拍。章草又叫古草,體現一種含蓄的力量,到宋克這里力量幾乎完全外泄出來,所以難免給人以“狂浪”的第一印象。
雖然中國古代有字如其人的說法,但僅僅憑一幅書法作品,還是難以給一個人的性格下定論。宋克(1327—1387)生活在元末明初,元朝末年時局動蕩,朱元璋、張士誠等人紛紛揭竿而起反對蒙古政權。1327年,元朝泰定四年,宋克出生在蘇州吳縣的一個富裕的家庭,關于宋克少年的成長經歷史料記載很少。元末明初著名詩人高啟(1336—1373)與宋克同鄉并多有交往,《明史》記載:“高啟家北郭,與行比鄰,徐賁、高遜志、唐肅、宋克、余堯臣、張羽、呂敏、陳則皆卜居相近,號北郭十友,又稱十才子。”高啟入明后,文聲和官聲都很好,后人將高啟和宋濂、劉伯溫并稱為明初詩文三大家。高啟為宋克寫過傳記,這也是人們了解宋克生平為數不多的材料。
宋克,字仲溫,號南宮生,因此高啟的那篇文章叫《南宮生傳》,開篇一段是這樣的:“南宮生,吳人,偉軀干,博涉書傳。少任俠,喜擊劍走馬,尤善彈,指飛鳥下之。家素厚藏,生用之周養賓客,及與少年飲博遨戲,盡喪其貲。”
這段對宋克的描述非常有趣。千古文人俠客夢,在少年宋克身上簡直就是一個妥妥的體現。身軀偉岸,英俊瀟灑,又是一個富二代,有武藝好賭博好喜交游,寥寥數言,勾勒出一個豪俠任性、散盡家財的宋克,特別像武俠小說中的主人公形象。不妨想象一下,一位身背寶劍的武林少年,騎著高頭大馬行走在蘇州的通衢大道上,馬蹄起落處塵土飛揚,突然天空中一只飛鳥滑翔而過,只見少年俠士微微動了一下手指,天空中的飛鳥應聲而落。這時候一群江湖人拍掌叫好,贊其彈指神通獨門技藝冠絕武林,少年故意謙遜說雕蟲小技過獎過獎爾爾。于是,幾人便攜手前往酒家,好酒好菜一醉方休。群少吹牛甚歡,少年喝得盡興,說哥兒幾個必須喝好,今兒我買單,充滿豪俠之氣。
就這樣,任性的富二代終于花光了家里的錢。這時他已是壯年,狼煙四起刀兵相見的時代到了,便開始琢磨要干點正經事。于是,攆走了那些整天圍著他身邊光知道喝酒說大話的伙伴,習得兵書,騎馬背劍,一路北上,投軍去了。一身好武藝,貨賣帝王家,要干就干一番大事兒。少年心中的大事兒是什么呢?亂世出英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啊,于是,“北走中原,從豪杰計事。”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宋克此次北上并沒有取得成功,在邊關的風沙中,沒有找到心中的“豪杰”。心灰意懶之際,往往想念家鄉,“遂溯大江,游金陵,入金華、會稽諸山,搜覽瑰怪;渡浙江,泛具區而歸。”或許這次回鄉之旅,讓他想明白很多事情,雖然性格未曾改變,依然豪俠快意,而且經過北上舉事,在家鄉人心中儼然是一位有風骨能干大事的人物。他回到老家之后,前來問候的人絡繹不絕,家門口的停車位頓時緊張。
這一時期的宋克突然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對于無聊的應酬他早生厭倦,年紀尚輕,無意于功名利祿,心里卻有了歸隱之念。張士誠據蘇州,想招宋克做幕僚,宋克不肯出仕,沒給張士誠面子,張士誠為此很是憤怒,試圖加害宋克。高啟說宋克用智慧躲過災禍,至于宋克用什么計謀避禍的,高啟又語焉不詳,后世也沒有其他文獻記錄。
總之,這些事情對宋克觸動很大,他已經不再有戍守邊關為國建功立業的雄心,厭倦了每日俗事往來的應酬,也用智慧規避了從政的風險,從此閉門謝客。“辟一室,庋歷代法書,周彝、漢硯、唐雷氏琴,日游其間以自娛。”這一時間的宋克對書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房間里擺放的都是歷代書法名品,青銅器和漢代的硯臺,還有一把唐代的古琴,這種古琴是何來頭,我不曾查證,但書法和音樂的共通性,讓他們同處一室也是極好的安排。每日游身于法書之中,學習十分用功,偶爾彈彈古琴,在音樂和書翰的世界里,仿佛知道了自己的人生想要的是什么了。
《明史》說宋克:“杜門染翰,日費十紙,遂以善書名天下。”
高啟評宋克:“生之行凡三變,每變而益善。”
從少年任俠,到壯年從軍,再到隱逸翰墨之中,宋克因為杰出的藝術成就名垂千古,而他那些少年時代的往事,成了加在他身上的不老傳說。實際上高啟并沒有宋克活得長久,高啟曾給張士誠寫過一篇贊頌文章,朱元璋當了皇帝之后對這件事特別不高興,洪武七年,高啟年三十九歲,明朝初年最具聲望的詩人、文學家在南京被腰斬處死。這時的宋克四十七歲。
實際上除了高啟這個小兄弟之外,宋克的朋友圈還有兩位堪稱當世的大牛人,一位就是元朝文藝界最著名的潔癖怪客倪瓚,另一位是有著東南文壇盟主之稱鐵笛道人楊維楨。與二位老前輩交往期間,宋克才三四十歲,還是小友,二人都覺得和宋克同頻,通過楊、倪的詩文記載,這兩位文藝大神對宋克都表現出濃濃的喜愛和欣賞,是宋克的忘年交。
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六十四歲的楊維楨給三十四歲的宋克作詩《庚子歲贈宋仲溫》,并有序文一篇云:“東吳宋仲溫,工古歌詞,尤工諸家書法。余有所著,必命仲溫書之,且扁舟訪余東海角,觴詠數日而別,為賦長歌一解。酒余使歌之。余和以鐵龍之嘯,不知人間世復有過余樂者?余既醉,書此歌,復令仲溫書遺玉笥同兩生者和之。”
序文中楊維楨對宋克褒獎有加,書法和音樂不僅是他們交流的中介物也是交流的內容本身。“余有所著,必命仲溫書之”,這是對宋克書法的高度肯定,楊維楨是一位詩學前輩,且自身書法造詣頗高,豈是一般水平能入其法眼的?楊維楨愛才,在這首詩歌的正文中,稱其“宋才子,高步野鶴”,不僅對宋克書法的認可,也對宋克隱士情懷的高度認同。
另一方面,音樂在兩人之間起到了心靈溝通的作用,一唱一和。楊維楨精通音律,自謂鐵笛道人,寫了一篇自傳,記載了鐵笛之名的來歷,“冶人緱氏子嘗掘地,得古莫邪,無所用,镕為鐵葉,筒之,長二尺有九寸,竅其九,進于道人。道人吹之,竅皆應律,奇聲絕人世。”宋克唱歌,楊維楨用鐵笛伴奏,一老一少,玩得不亦樂乎!
楊維楨贈詩宋克五年之后,身居笠澤水鄉的倪瓚接見了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倪瓚(1301—1374),號云林子,中國繪畫史上元四家之一,宋元境界的集大成者,八百年來經常被模仿,從未被超越。此時,至正二十五(1365年)年三月,倪瓚六十有六,煮茶賞花,吹笙鼓琴于水光林影間,遂以永日。晚年的倪瓚,對宋克才華十分欣賞,作《題送仲溫竹枝》詩贈之,視宋克為心靈至交,稱賞其人其畫清雅絕塵。對楊維楨和倪瓚這樣有個性的人物來說,茫茫人世間,找一個懂自己的人,實在是太難了,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何況還是宋克這樣優秀的年輕人呢!
倪瓚對宋克的贊譽性詩文除了認同他的清高人格外,大部分集中在對宋克繪畫藝術的肯定。宋克不僅書法了得,繪畫也青史留名,他擅長畫竹,而竹子在中國古代文人心目中被賦予了高潔君子的人格特征,竹、梅、松三種植物并稱“歲寒三友”,蘇東坡認為:“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令人俗。”歷代文人畫家很多人都鐘情畫竹,倪瓚也是畫竹的高手,宋克在他面前幾乎就是小學生,但這個小學生,還是得到老先生的高度贊揚,可知小學生宋克藝術天資不淺。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宋克的《萬竹圖卷》,后人評價說,千篁萬玉,雨迭煙生,蕭然無塵俗之氣。前文提到的倪瓚詩作《題送仲溫竹枝》全詩曰:“畫竹清休數宋君,春風春雨洗黃塵。小窗夜月留清影,想見虛心不俗人。”宋克對倪瓚也十分敬重,有得意作品必虛心請教,在《萬竹圖卷》完成之后,宋提筆寫道:“野亭君當示云林高士同一賞識也。”
宋克畫竹子畫得好,實際上借助于他的書法功底,那么宋克的書法到底如何,在中國千年書法歷史中有什么樣的地位呢?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宋克一代表作品,代表了其書法的歷史高度,這幅宋克在四十四歲所臨的《急就章》基本體現了他的書法追求。有人可能覺得奇怪,一幅臨作也能成為經典?實際上書法史上有很多經典的臨作,著名的神龍本《蘭亭序》就是一個經典案例,蘭亭真跡據說陪葬李世民了,人們現在在書店能看到的《蘭亭序》,大部分都是唐代的臨摹本,其中神龍本流行最廣。在學習書法的過程中,臨摹是一條必經之路,初學者為了掌握技巧,亦步亦趨,以求形似,唐代書法理論家孫過庭《書譜》有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臨習經典作品是書法家一輩子的事情,而且每一階段都有不同收獲,吳昌碩一輩子臨《石鼓文》,七十歲之后,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宋克也是一樣,在閉門謝客之后,在那間只有他和經典碑帖的房間里,每日臨摹,用功于書法,但為什么獨獨鐘愛《急就章》而不選擇其他呢?
如果從時代精神來講,宋克所處元代的文藝界有一股強烈的復古之風,書法領域元代人基本不學前一代的宋人,而直取唐、晉,宋克朋友圈中愛好書法的朋友,大多都走復古路線,只不過看誰走得遠,走得深。在復古潮流中,章草被從歷史中打撈出來,成為人們取法學習的對象。章草是草書的開端書體,傳說是西漢時史游做《急就篇》,民間便開始流行使用章草。也傳說漢章帝喜歡章草,在他的帶動下,官方也開始普及章草,連大臣給皇帝的奏章都要用章草寫。但章草真正成熟的標志是三國時代皇象的《急就章》,這件作品成為規范章草的代表作品。西晉人索靖再次把章草藝術推至高峰,寫章草在此期間成為時尚,不會寫兩筆,都不好意說自己會寫字。此后,王羲之的小草開始流行,占據了主流,章草這種古樸的草書漸漸地失去了光環,到唐末宋初時代,章草筆法幾乎失傳。進入元朝,趙孟頫提倡復古文藝思潮,并親自挖掘章草古意,帶動了元朝一批擅寫章草的書法家,趙孟頫之后,俞和、鄧文原,康里山人,饒介甚至楊維楨都寫過章草,其中前三位都有《急就章》臨作傳世。但元代人在章草復興的道路上走得并不徹底,大部分都是用楷書或者行書的筆法寫古老的章草,雖妍美流暢,卻失去了章草的古樸特點而輕浮流俗。就《急就章》宋克的臨本來說,雖然和皇象版本比較也缺少古質,但絕不媚俗。如果說趙孟頫是開風氣之先者,那么到宋克時才真正達到了元以來的章草復興高峰,成為元代章草復興的一面旗幟。
宋克對《急就章》的偏愛,還可能有另外一種原因,就像男女之間情愫的產生一樣,喜歡就是喜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宋克任性一生,但對《急就章》卻心儀得要死,紅塵中,看過一眼,便一生相伴。
書法家在學習書法的時候,通常會有兩位老師,一位是向古代先賢求法,與古為徒,就是這個意思。另一位老師就是同時代的書法家,這個老師會在技術和求學思想方面對學生給予指導。宋克也不例外,有記載說他與同時代的書法家蘇州地區的著名文人饒介學過書法,而饒介的書法老師是康里山人,這二位在元明之際都崇尚章草,自然會影響到宋克。
宋克的好朋友張憲寫過一首詩《贈宋仲溫》:“江南羽化張天雨,海上神交宋仲溫。楷法鐘繇稱獨步,草臨皇象已專門。折釵未墜風前股,漏屋先凝雨后痕。寄語臨池諸俊彥,蚓蛇雞鶩莫須論。”這首詩透露出一個信息,宋克不僅僅學習章草,在楷書方面還取法鐘繇,三國時代的鐘繇被視為楷書鼻祖。宋克確實在楷書、尤其是小楷方面受鐘繇書風的影響。在宋克學習鐘繇的帶動下,他身邊的一些朋友,甚至明朝中期的一些書家也取法鐘繇。
王世貞說:“嘗論章草自二王后,僅一蕭子云,即顏、柳、蘇、米以至趙吳興負當代能聲,而后一及之,黃長睿刻意其學,而無其法,國初宋仲溫,可備述者。”從宋克的傳世作品看,章草的特色最為鮮明,也是宋克書法藝術的底色。同時,宋克在小楷、大草書法上也有不俗的表現,但還是章草的成就最高。宋克臨習《急就章》有多種版本,因為時代變遷和其他未知的因素,至今保留下來三個不同版本的《急就章》。
北京故宮所藏的《急就章》墨跡本是明洪武三年所書,這個版本的卷首有“吳郡宋克書”字樣,但沒有書家自鈐印。洪武三年,宋克四十四歲,此作中看可以看出宋克臨作和皇象原作的區別,臨作沒有原作厚重樸茂,字形也比原作略長,字與字之間雖然不牽連,但可以看到呼應關系。章法上基本保留了原作的特點,紙本上每行有豎線分割,行與行之間保持均等的分割關系。雖為草書,卻給人以安靜的動勢,可以推想宋克在臨習這幅作品的時候氣息勻暢,心神穩定,兩千余字,一以貫之,堪稱無一點茍且,無一畫草率,著實不易。